第20節
戶外光線陰暗,他下意識地仰頭看了看,濃重的烏云如墨一般,低低地壓下來,仿佛正貼著高樓大廈的頂部緩緩掠過。 “這鬼天氣,真是應景!” 他鉆進警車,心想,希望女醫生能提供一些線索,讓我撥開心頭的烏云。 20分鐘后,陸浩來到醫院,徑直走進醫生辦公室。很不巧,女醫生上臺了。他在辦公室等了半個鐘頭,女醫生才返回。 女醫生一走進來就看到了陸浩,略帶驚訝地問:“你找我有事?”她滿臉疲憊,想必剛才的手術累得夠嗆。 “不急。你先坐下歇一歇?!标懞企w諒地說道。 女醫生剛坐下,便開口道:“一會兒還有手術,有事你直說吧?!?/br> “關于蘇可曼的案子,還有一些細節沒完全查清楚,希望你配合我們警方調查?!标懞朴X得這樣說既不泄露秘密,還比較符合情理。 女醫生聞言,略顯緊張地點點頭。 “關于那晚的手術,你有沒有什么特殊的記憶?” “特殊的記憶?”她微微蹙眉,“什么意思?能具體一些嗎?” “哦,比方說她皮膚上的剮傷有幾處,分別是被什么物體剮蹭后造成的?”他說出了在來時的路上想好的疑問。 “我認為這個問題,你去問患者本人,得到的信息會更準確。畢竟我每天都要做好幾臺手術,難免會遺忘啊?!闭f著,她指了指辦公桌上的日程表,上面寫著今天的手術安排。 她的建議在陸浩聽來相當可笑,但還不能解釋。他在椅子上坐直身,用溫和卻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勞煩你查看一下病歷,我們需要你的配合?!?/br> “某些輕微的剮傷痕跡,病歷上是不會記載的?!彼磺樵傅貜某閷侠镎页霾v,慢慢翻開,“不過,她小腹紅腫了一大片……對了,我曾告訴過你,這是導致她流產的主要原因?!?/br> 陸浩當然記得這些。他當時還以為是兇手迷昏蘇可曼后,試圖把她拖拽到隱蔽處,在拖拽的過程中,被什么東西剮碰到了腹部。此刻,陸浩一想到是她為了布下詭局,親手打掉腹中的骨rou,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究竟是何種深仇大恨,迫使蘇可曼不顧自身安危、打掉親生骨rou,也要嫁禍給許蕾呢? 陸浩雖無從猜測,但能感覺到這股強烈的仇恨正透過這些事件,如陰冷的毒氣般撲面襲來,讓他感到不寒而栗。 女醫生發現他的神色不對勁,忙問道:“怎么了?是不是我說錯了什么?” “不……沒有?!?/br> 陸浩的心跳快得驚人,手心也攥滿了冷汗,反復調整了幾次呼吸后,才開口問道:“除此之外呢?其他部位還有剮傷嗎?” 女醫生歪著頭,想了想說:“暴露在外的皮膚上應該都有吧。反正我記得小臂上有幾條輕微的剮傷,小腿上好像也有?!?/br> 他也想起第一次見到蘇可曼時,她曾伸手把散亂在枕邊的長發攏到一側,這個動作露出了小臂上的幾道尚未結痂的傷痕?,F在想來,她肯定是為了特意露出傷痕讓自己看到,以證明襲擊案真實發生過。既然她能在如此微小的細節上都下足功夫,那么,皮膚的剮傷還怎么可能留下任何漏洞呢? 陸浩忽然覺得這個對手太可怕了,似乎把所有細節都完美地處理掉,不留一絲痕跡。但他堅信,任何犯罪都會留下犯罪痕跡,只要足夠耐心,就一定有跡可循。于是繼續問道:“案發現場你去了嗎?” “嗯,去了?!?/br> “你趕到現場時,蘇可曼是以怎樣的姿勢躺在地上?” “患者大出血,我們只顧著搶救了,印象有些模糊,你容我仔細想一想?!迸t生垂下視線,皺眉想了半天,才開口說,“我有點記憶了?;颊弋敃r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坪上,面朝左側,雙腿微微分開,雙膝微曲,右臂緊貼著腹部,左臂向體外伸展?!?/br> 陸浩在大腦里勾勒出她描繪的躺姿,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這個姿勢怪怪的,似乎哪里有點不對勁兒。 女醫生看他一臉疑云,忍不住問道:“是不是我描述得不夠清……” 陸浩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她先不要說話。但他冥思苦想了好一陣,也沒弄清楚自己為什么會覺得這個躺姿奇怪。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心想,可能是我多疑了。 “在抬上救護車之前,孩子就掉了?”陸浩繼續詢問。 “嗯,我們趕到時,她就已經流產了?!迸t生惋惜地嘆了口氣,“我和助手都盡全力了,但嬰兒在母體內僅發育了6個月,身體器官尚未發育完善,沒有存活的可能?!?/br> 在停尸房看到嬰兒尸體時,他就曾聽女醫生這樣說過?;腥婚g,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凍得僵硬的嬰兒尸體,他的心情立刻變得沉重起來。 女醫生又嘆了口氣,說:“不過話又說回來,能保住蘇可曼的性命,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br> “當時的情況,真有那么兇險?”他追問了一句。 “嗯!幸虧我們及時趕到,要是再遲到幾分鐘,恐怕兇多吉少?!?/br> 陸浩對此感到相當詫異。既然是她布下的詭局,有必要把自己性命也作為賭注嗎?就不怕萬一自己死掉,再沒有機會謀殺許蕾嗎?但轉念一想,她絕不會在這個關鍵點輸掉,因為謀殺許蕾是整盤詭局的終極目的。那么,她必定使用了某種策略,有驚無險地cao縱著這一切。如此一來,既可以使“公園謀殺案”的現場更加逼真,還不至于丟掉自己的性命。 蘇可曼究竟使用了什么策略? “還有其他問題嗎?”女醫生看他低著頭不說話,便開口問道。 他回過神,想了想,忽然記起蘇可曼說過,被人追趕時腳踝扭了一下,于是求證似的問道:“她的腳踝扭傷了,對嗎?” “對,但并不嚴重,只是韌帶輕微拉傷而已,現在已經痊愈了?!?/br> 他點點頭,進一步詢問:“你能否鑒別出是怎樣扭傷的嗎?” 女醫生似乎覺得他的提問很奇怪,迷惑不解地看著他,沒做回答。 “哦,我的意思是,扭傷也分很多種。比如,踢在什么東西上扭傷的,被絆倒扭傷的,不小心滑了一下扭傷的?!彼e了幾個例子,然后問,“她屬于哪一種呢?” “這……很難鑒別吧?!迸t生面露難色,“要不你去骨科咨詢一下?” 你是主治醫師,最了解她的情況!現在腳踝的傷都痊愈了,即便是去詢問,也沒有參考。陸浩心里這樣想,嘴上卻說:“好的,非常感謝?!?/br> 女醫生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又低頭去看桌上的手術日程表。陸浩看出她的意思,而自己暫時也沒什么可詢問的,但有一件事必須叮囑她。 “我找你調查這件事,請務必不要告知患者本人?!笨此c頭,陸浩起身告辭。 走出醫生辦公室,他忽然意識到為什么會覺得躺姿很奇怪了——這個姿勢顯得很刻板。 2 今天,是蘇可曼出院的日子。 她坐在床邊,看著丈夫忙碌的身影。丈夫已經辦理好出院手續,此刻正在把儲物柜里的衣物裝進包里。過了一會兒,丈夫拎著包走回到床邊,又把床頭柜上的洗漱用品塞進包里。 “看你累得一頭汗,快歇一會兒吧?!彼粗煞蝾~頭上的汗珠,有些心疼地說。 丈夫沒有停下手上的活,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蘇可曼心里明白,報紙上報道的那些有關自己的事,給丈夫帶來了巨大的打擊。雖然他這些天一直來醫院陪護,也從沒說過責怪自己的話,但態度明顯變得冷漠了,就像突然之間變成了陌生人。這種如陌生人般冷漠的態度,甚至比打罵還要可怕。 我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 她心底涌出一股難言的悲傷,隨著血液的流淌,迅速彌漫至全身的每一個細胞。 這悲傷的情緒讓她感到很驚詫,不禁暗忖:“從結婚那天起,我就已料到遲早會有這一天,而且我也從沒愛過這個男人,但此刻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她忽然察覺到,有些事物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也并不是受主觀意識支配的,當周遭發生改變,事物本身亦會隨之改變。 蘇可曼回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事,她不知道自己做下的一切,究竟是對,還是錯。 “走吧?!闭煞蛄嗥饍蓚€包,用冰冷的口氣催促道,“別磨蹭了!我一會還有事兒呢?!?/br> 她看著丈夫嘴角掛著的生硬紋路,點點頭,然后拿過一個小包,跟著他走出了病房。 “你等我一下?!弊叩降群騾^時,她叫住丈夫,用征求的口吻說,“我去和主治醫生辭別,畢竟人家救了我的命,要是什么都不說就走了,顯得多失禮啊?!?/br> 丈夫沒回答,沉著臉走到椅子前坐下,算是同意。 蘇可曼尷尬地笑笑,轉身向醫生辦公室走去。但剛走出幾步,她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朝這邊走來。那人一直低著頭走路,似乎并沒看到她。 是那個警察!他來醫院干什么? 她的心倏然繃緊,一種不祥的感覺快速占領了大腦。 蘇可曼趕緊深呼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保持著剛才的速度向前走了幾步,故意像忽然看到對方似的一愣,隨即駐足。 “陸警……真的是陸警官,這么巧?!彼穆曇魩е唤z意外和驚訝。 陸浩剛才一直低著頭回想女醫生的話,并沒看到蘇可曼,聽到聲音后快速抬起頭:“哦,是蘇老師?!?/br> “我,我辭職了,不是什么老師了?!彼蟠蟮难劬锫舆^憂傷的神情。 陸浩聽堂弟說起過這件事,并沒覺得意外。他看著那張美麗而略顯蒼白的臉龐,試圖從她臉上捕捉到一些信息。但很遺憾,她的神情和舉止并無任何異樣。 蘇可曼稍稍沉默了一下,開口問道:“陸警官是來探望病人吧?” “呃……對?!标懞飘斎徊荒苷f出來這兒的目的,瞥了一眼她手拎的小包,“身體完全康復了,這是要出院了吧?” 她輕點了一下頭,憂傷的神情在臉上蔓延開來。 “對不起,我的話又讓你……” 這時,有個護士推著一張可移動的病床過來,速度很快。陸浩說了聲“小心”,拉著她躲到一側。 蘇可曼用拎著小包的左手扶住墻壁,像剛回過神似的看向走遠的護士,然后憂傷地嘆了口氣,把視線緩緩移到他臉上:“我的案子讓你費心了,改日一定登門道謝?!?/br> “哪里的話,這是我分內的工作嘛?!标懞圃俅慰聪蛩至嗟男“?,目光卻沒能立刻移開。 蘇可曼察覺到他的眼神有點奇怪,警覺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包,沒什么異樣。她暗暗吁出一口氣,拎了拎手里的小包,自嘲地問:“怎么,是不是我的包太土了?” “哦,不?!标懞泼σ崎_視線,抬手看了看腕表,“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多保重?!闭f完,他向電梯口走去。 蘇可曼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后,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但不知為什么,剛才那個奇怪的眼神卻如陰霾般壓在她心頭,久久不能散去。 那個警察發現了什么嗎? 她心里忐忑,連忙走進樓梯間,仔細檢查了幾遍小包,確實沒有任何異樣。難道,是我多疑了? 幾分鐘后,蘇可曼返回等候區,卻見丈夫滿臉不悅地看著自己。 “你怎么這么久才回來?”丈夫抱怨道。 “要感謝人家醫生嘛,當然要多聊一會兒了?!彼÷暦瘩g。 丈夫從椅子上起身,一邊拎起包一邊略帶譏諷道:“不做那樣的事,就不會遭人報復,也就用不著感謝任何人了!” 蘇可曼沒再出聲反駁,低下頭,跟著他走出醫院。 戶外的天空陰沉得厲害,遠處的天邊不時有閃電劃過,也許用不了多久,就將有一場暴風雨降臨在這座城市。 丈夫攔了輛出租車。她鉆進去,靠在后排的椅背上,透過車窗望著醫院的大樓。雖僅在醫院住了五天,她卻感覺像一整個世紀般漫長。 出租車啟動了,醫院大樓也從視線里消失。 她扭回頭,微微閉上了眼睛。這些天發生的事,如無數支離破碎的電影片段一樣,緩緩從大腦深處浮現。 她恍然覺得,那些都是不真實的。 3 上午第二節下課,我接到陸浩打來的電話,他向我詢問蘇可曼是不是左撇子。我看過蘇可曼的公開課,她是用左手寫粉筆字。為了謹慎起見,我又詢問了幾個數學教研室的老師,確認她確實是左撇子。 陸浩聽到我肯定的回答,在電話里沉默了很久。我感到很奇怪,問他為什么要詢問這個問題。他沒做正面回答,只說了句“蘇可曼的嫌疑越來越大了”,然后掛斷了電話。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我認為,陸浩肯定發現了什么重要的線索,不然絕不會說那句話。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撥通了電話,他告訴我正在去陸軍總醫院的路上。我決定去一趟醫院,順便還可以探望李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