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徐進嶸站在窗前,望著墻角探出的數枝新發寒梅,問道,聲音里聽不出起伏。 雖是天寒地凍,只身后徐管家額頭已是微微冒出了細汗,跪著一聲不吭。 “事到如今,你竟然還想瞞著我!”徐進嶸一拳打在牖窗之上,窗子喀拉一聲從中折為兩截,掉了下去。他猛轉身,盯著徐管家怒道,“我那日收到她的信,并未跟你提及她信中所言,你何以曉得她已決意要離我,拼命阻攔我過去?必定是你勸她離我而去,好叫我死心塌地娶了王府的郡主,是也不是?我尋到了苗莊,她卻已是離去。你到底將她又藏匿到了何處?” 徐管家呆了半晌,顫聲道:“大人,小人便是有心,也絕無那膽子去勸夫人這般離你而去。乃是夫人自己前些時日叫了小人過去,說她不愿再累及大人,決意離去,又說住在她母家時間過長的話,怕老大人夫妻起疑,叫我想個法子。小人見夫人去意已決,勸說不動,且說得也是正理,這才暗中安排了可靠之人從她母家接了夫人出來,住到了蘇州城外的苗莊。那處莊院乃是小人叫人買了下來的,雖小了些,卻是干凈,想的便是離蘇州近,夫人住那里,萬一有事與她母家也有個照應,且日后大人解決了此處麻煩之后,便是過去接夫人回來也是便宜的。小人所言,句句是實。如今大人竟說夫人又已是離了苗莊,她去了何處,我卻真當不曉得了……” 徐管家說完,臉色灰敗一片,心中已是隱隱覺著了不妙。 他方才所說,并非虛言。在他看來,夫人若真當留書離去了,以他對自家大人的了解,頂多難過一陣便會打起精神,到時真到了與那王府結親的地步之時,也就沒了障礙。往后便是要尋,也是方便得很,這才照著淡梅所言,安排了車馬從她蘇州娘家接走了人。不想她竟又自己離了苗莊,這回去了哪里,他卻真當是不曉得了。 一陣寒風從方才那被敲破的窗戶之中涌了進來,徐管家這才感覺到自己后背已是汗漿淋淋,涼意森森了。 徐進嶸拳頭捏的格格作響,盯了徐管家片刻,終是冷冷道:“我料你也沒那狗膽再欺瞞于我。王府的使者既還在,你去叫他曉得,他們要如何,我便如何,把他打發了回去便是,我再不想見此人之面。你明日叫人進京,悄悄把我母親送去青門?!?/br> 徐管家一怔,只終究是跟在他身邊多年的人,想了下,突然臉色大變,駭然道:“大人,萬萬不可爭個魚死網破……” “有何不可!”徐進嶸已是大步到了書桌之前,取出抽屜里來自崇王府的信,抖開又看了一遍,冷笑道,“那崇王府的人貪得無厭,我今日應了千,明日便是萬。他咄咄逼人,我又豈是善類?不斗上一斗來個釜底抽薪,這般茍且偷安,他日便是官至一品又有何趣?我本還有些猶疑,如今卻曉得該當如何了?!?/br> “大人,他家畢竟是王府之尊,大人還請三思……” 徐管家猶未死心,苦苦勸道。 “我意已決,正好將埋在暗處的仇家也一并解決了。你休要再多說,照我話做便是?!?/br> 徐進嶸將手中信紙揉成了一團,用力擲了出去,那信團在地上滴溜溜滾著,撞到了墻角,停了下來。 徐管家抬眼望去,見他眉間隱隱聚了一片煞氣,便似又看見了當年那個鐵血殺伐快意恩仇的家主,心中一時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慢慢低下了頭去,恭聲應了聲“是”。 窗外雪越下越大。徐進嶸剛回之時,還不過飛揚,此時卻已是扯得如棉絮般在空中亂舞。 夜半寂靜,突地傳來一陣“喀拉”之聲,想是庭院之中的瘦竹經不住雪壓,攔腰折了下來。 這般天寒地凍,他在從前二人宿棲的小樓之上,她現時現刻,又在哪里安身? 她言離開自己乃是求一心安。只是這般離去,她真當能心安?就算她心安了,她又置他于何地? 徐進嶸立于她從前時常站立的憑窗眺望之處,望著窗外昏暗,僵硬便似石人。 待他能真正給她心安之所時,他便是尋到天穹地極,也要將她尋到。 七十五章 四年之后,晚春日暮之時,杭州府西城錢塘門外的梅家村,田舍儼然,花圃遍地,雞犬吠鳴,沿著條縫間長滿了青草的青石板路一直行到了村尾,迎面一從翠竹,繞過去便是一處房舍了,竹籬縫隙之中探出四五朵粉紅桃枝,木白的柴門之前悠閑游蕩著幾只蘆花小母雞,追著低飛的蜜蜂啄食,那蜜蜂倏忽振翅,高高飛起越進了竹籬里,花母雞抬頭,睜著滾圓的眼“咯咯”幾聲,似是有些失望。 “花娘子,花娘子……” 兩輛敞篷大驢車從青石板路上轱轆轆駛到了門前,從車上跳下個青衣小帽瞧著像是仆從打扮的十七八歲男子,到了門前直起嗓門叫喚了起來,少頃,柴門咿呀一聲開了,現出個濃眉大眼雙十年華的女子,認出了這人,笑瞇瞇道:“張小哥來了?” 那被喚作張小哥的男子與她似是很熟,笑道:“喜慶jiejie,明日一早便是滿城大小酒樓到西湖斗春酒的大日子,連新任的府尹楊大人都應了要過來擔任主判品酒論名次的。我家棲霞樓雖釀得好酒,只年年被雙會樓壓過一頭。去年用了你家的花栽團飾酒棚子,人人路過都要停下多看兩眼,末了竟是壓下了雙會樓奪了酒魁,把那酒神爺爺像披紅掛綠地給請了回去,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我家掌柜的這才早早就預訂了今年的花飾,這不,我照你家花娘子先前所約的日子過來搬了,怕晚了就被別家搶沒了?!?/br> 喜慶搖頭笑道:“我家娘子最是個重諾之人,既已收了你家定金,豈有又再易于別家的道理?” 張小哥作勢打了下自己嘴巴,便招呼驢車上跟來的人下去一道進去搬運。走進院子,便見滿眼的花團錦簇,又跟著喜慶繞過了房子站定,眼前一亮,見是整片的花圃,瞧著至少有幾畝地之大,種著各色瑞香薔薇、桃杏桂葵,牡丹芍藥,一時有些看呆,嘖嘖贊道:“花娘子真當不愧花姓,附近幾個莊子里種花的人家也是這些花色,只唯獨你家的開出來比別人家的要好上幾分都不止……” 張小哥正夸著,身后已是轉過來個二十左右的女子,頭發在腦后挽了個單髻,插一只梳篦,身著青布衣衫,乃是極其普通的鄉間婦人裝扮,面上帶了淺笑,站定道:“張小哥莫再只顧說話,你家要的團花已經修剪插枝妥當就在那棚子下。因了都無根須,搬了回去須得放置在陰處,早晚朝花面上噴些清水,好在也就明日一日,想來是能支撐得住的?!?/br> 張小哥幾個回頭,見是花娘子過來了,笑嘻嘻唱了個諾,這才過去了那涼棚下,一眼便見到已經修剪插枝妥當的各色大盆花團在地上一溜擺開,鮮艷明媚,尤其是正中那盆最大的,更是惹眼,當下不敢怠慢,叫了人小心翼翼地都搬上了門口的兩輛驢車之上,一五一十地照起先議定的價格付了錢,在驢車上面支起了遮陽的棚布,這才道了謝離去。 “喜慶,方才尋了一圈,不見小寶,可是又在王大娘家廝混?” 那少婦目送張小哥幾個離去,轉頭問道。 提起小寶,喜慶臉上便是掩不住的笑意,道:“可不是。妙夏前兩個月生了個小娃兒,可把小寶喜得什么似的,整日里只說是自個的,哪天不跑去看一眼便連覺都不肯好好睡。我這就過去叫他回來?” 那婦人眉間亦是浮上了一絲笑意,想了下道:“我去叫他吧?!?/br> 喜慶點頭道:“也好,我去灶下熱下飯菜,回來便好用飯了?!?/br> 那婦人嗯了一聲,到墻角邊的一個大瓦缸里用瓢舀了水凈了手,便朝王大娘家過去。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淡梅。她幾年前自定居到了此處,便一直以養花賣花為生。方才那張小哥所提的棲霞樓便是個朝她買花的老主顧了。至于他口中所提的斗酒會,卻也有個來由。此時這酒水乃是官府課稅的重頭,官府也是極力鼓勵民間消費,故而這半官方半民間自發的斗酒會漸漸便成了近些年春季之時的一場盛會。每年到了暮春此時,西湖邊正是柳綠鶯啼,城中各家大小酒樓便擇個晴好日子在湖邊擺出酒鋪子,列上自家新春釀得的好酒,由人品嘗,又請本城府尹大人和些德高望重之人擔任評判,最后那奪魁者便迎回酒神爺爺的金身供奉在酒樓大堂之內,此乃極大的臉面,故而各家酒樓無不明爭暗斗,到了近兩年,發展到了連臨時搭的酒鋪子也要極盡華美,花團錦簇得好奪人眼目招徠人氣。 王大娘家離她家不遠,便是遠遠喊上幾聲也能聽到。淡梅一路過去,碰到的村人紛紛與她招呼,極是親切,淡梅一一應了,又被個婦人臨時扯住問了些護花心得,待脫開了身到了那王大娘家,天色已是沉暮了。 淡梅推開虛掩的柴門,叫了聲“小寶”,便聽屋里起了個響亮的應音,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娃便如個小炮彈般地沖了出來,朝正彎下腰的淡梅懷里頂了過去,淡梅一個踉蹌,差點沒被頂翻坐到了地上,剛抓住他藕節似的小胳膊,還沒來得及責備,那男娃便沖她笑嘻嘻道:“娘,我這般的話,喜慶姨姨便能好好接住我?!毖韵轮?,便是說她無用了。說話之時,一雙亮晶晶的眼便彎得成了月牙鉤兒。 連自己懷胎十月從腹中爬出的三歲小兒都嫌棄她,淡梅又是好笑好氣,牽住了他手正要進去說聲叨擾,卻見屋里出來幾個人,正是王大娘和妙夏。 妙夏與王大娘家的兒子兩相看對了眼,去年便被淡梅做主嫁了過去,如今已是一個孩子的娘,看起來早已不是當年的青澀模樣,人豐腴了許多,過去便牽了小寶的手叫留下吃飯。 淡梅笑著搖了搖頭,看向王大娘道:“這些日我忙了些,小寶整日的都在大娘處廝混,給添了麻煩了?!?/br> 王大娘呵呵笑了道:“花娘子這話說的。當年湊巧碰到了一起坐了同條船,便是緣分。小寶不嫌我家沒地坐,那便是給老婆子臉面了。有事盡管放心去,有我媳婦看著呢?!?/br> 正說著,外面進來個肩扛鋤犁的后生,肩膀寬厚,是王大娘的兒子從地里回來了。妙夏眼一亮,迎了上去,和那后生低聲說了幾句什么,那后生憨憨一笑,放下了東西,朝淡梅恭敬打了招呼。淡梅見他二人雖成婚一年多,連孩子都生了,如今還是這般新婚時甜蜜,心中也是歡喜,含笑應了,這才告辭了牽了小寶回去。 吃飯之時,小寶便不住提著從旁人處聽來的明日西湖邊的斗酒盛會,眼巴巴地看著淡梅。見淡梅不理,便鉆到了邊上喜慶的懷里不住扭著,喜慶哪里熬得住,立時便求起了情。淡梅想起自己自開春來便一心撲在花圃里,確實沒怎么陪他玩過,且又打算下半年便送他去私塾進學好早些認字,只怕到時更沒玩耍的時間了,心一軟,便應了下來,喜得小寶連飯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喜慶亦是十分歡喜,幾個人說了些舊年西湖斗酒大會的盛況,一時倒都和小寶一般,恨不得明日早些到了。 晚間都收拾妥當了,淡梅陪小寶睡覺,躺帳子里被他摟著脖子湊在耳邊翻來覆去嘀咕著明日的各種熱鬧,良久才將亢奮的小人給哄得睡了過去,扯了幅被給他小腹按住了,自己覺著并無睡意,便出來到了前院里,想去看下院子的門有無關緊。剛出來,卻見那架木香棚邊的竹椅上坐了喜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了把蒲扇,怔怔望著天邊的月,瞧著似是有些心事。 淡梅站立了片刻,暗嘆了口氣,輕聲叫了下她名字。喜慶聽見,慌忙扭過了頭站了起來,面上已是帶了笑道:“夫人怎的還沒睡?” 淡梅到了她身旁,自己坐到了另張椅上,搖頭道:“跟你說多少次了,莫再叫我夫人?!?/br> 喜慶起先不語,半晌才低聲道:“夫人便是夫人,到哪里也改不了的。旁人面前我自不會叫的?!?/br> 淡梅凝視她片刻,見她一張鵝蛋臉上眉目明朗,恍惚便又想起了當年她十六七歲時的模樣,如今一眨眼已是過去四年,自己倒未覺什么,她卻被耽誤得早過了時人眼中的碧玉年華,心中微微有些難過,嘆了口氣道:“喜慶,你心里可曾后悔過當日跟了我的舉動?是我誤了你?!?/br> 喜慶仿佛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看了淡梅片刻,已是從椅上挪開跪了下去道:“夫人千萬莫要這般做想。我從前既被大人派了伺候夫人,夫人到哪里,我自然就跟定伺候到哪里,何來耽誤?且夫人待我情同姐妹,小哥又這般口口聲聲喚我姨姨,這般抬舉,更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夫人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喜慶打心眼里敬佩,跟著夫人便是這般到老我也愿意。方才只是想起小哥昨日悄悄問我的話,這才一時有些失神……” 淡梅扯了喜慶重又坐回了椅子上,這才哦了聲,隨口道:“他最是淘氣了。又問了什么?” 喜慶偷偷看她一眼,這才低聲道:“小哥問我他的爹爹如今在哪里,為何都不來看他……” 淡梅一怔,心中慢慢便起了絲難言的味道,想了下,展眉笑道:“怪我平日對他有些嚴厲,這才叫他想著這個的吧,明日起對他好些,自然便會放下了?!?/br> “夫人,都過去這許多年了。去歲冬日景王過來之時,也提起了大人。如今既早沒了當初崇王府的難處,夫人為何還不……” 喜慶試探著,低聲這般道。 “喜慶,我曉得你是為我好,覺著女人家總是需得有個男人靠著,下半輩子才算穩妥,對吧?只我當初既走了如今這條路,哪里還會想著再回從前?我如今過得很好,他也應是。便是如你想的回去了,與他中間還是隔著個周姨娘,又有什么意思?那周姨娘在旁人眼中再輕賤再不堪,在我看來也是良哥的母親。你跟我這許多年,應也曉得我是個什么樣的人。這樣的話,往后莫要再在我面前提了?!?/br> 淡梅看著喜慶,慢慢道。 月光之下,喜慶見她面上雖帶了絲笑容,只眼中透出的神色卻甚是堅定,曉得自己是說不動她了,暗嘆了口氣,不再作聲。 七十六章 淡梅回了屋子上榻,躺在小寶身外之時,許是被方才和喜慶的一番話所擾,竟是良久未能成眠。 開春幾個月,花圃里的事情越來越多,她白日里累了,夜里也就睡得甚是安穩,似這般輾轉難眠,倒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 小寶嘴里不知道嘟囔了聲什么,一個翻身趴了過來,一只手打到了她的胸口之上。 淡梅將他重新翻了回去仰面躺好,借著從糊了綿紙的窗戶處透進的朦朧月光,隱隱可見他睡得正香,小嘴巴微微地張著,像朵喇叭花似地嘟了起來。 淡梅望了片刻,忍不住湊過去往他rou嘟嘟的兩邊臉頰上各親了下,這才重又躺了下去。 這個孩子的來臨,完全是個意外。他很乖,剛剛孕育在她腹中的時候,完全沒有讓她感到任何難受或者嘔吐,直到三四個月后,她安頓到了這個名為梅家村的地方,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再見月事了,身體似乎也正慢慢起了些變化,這才想到了很有可能是懷孕了。 估算了下日子,是在她為他慶賀生辰的那夜懷上的嗎?至今,她仍記得那夜里,淡淡月光之中,自己和他都很放松,甚至到了后來,那張精致的牙床仿佛已經幻化成了懸浮在夜空之上的一只船,而自己如同漂在夢中一般了。 剛知道自己腹中正孕育著生命的時候,除了起初短暫的驚訝,剩下的就是夾雜了一絲淡淡酸楚的歡喜之感了。這個孩子選擇到來的時機到底是對還是錯,她不愿多想,她只知道他既然來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對。 喜慶在她身邊已經陪了將近四年。只在她眼中,遲早終有一日,自己總是須得回到這孩子的父親身邊的吧? 淡梅仔細想了下自己方才在她面前說的那番話,心情微微有些沉重起來。 那確實就是她的所想。 但是,對那個已經分別了差不多四年,現在閉目,音容笑貌卻仍仿佛歷歷在目的男人,她真的已經完全放了下嗎? “夫人……,大人,他總有一天是會找過來的……” 這是喜慶很久以前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她一直忘不掉。 她心中突然起了絲不安。這種不安,甚至比她在那個飄雪的冬日離開他,踏上未知之路的時候都還要來得強烈,甚至叫她有些心驚rou跳。 她嘆了口氣,側身過去靠近了小寶,把自己的臉貼到了他溫暖的額頭之上,聞著他熟悉的味道,漸漸才覺著心安寧了下來,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個晴好的日子,一大早地,王大娘家的兒子就套了驢車趕到了門口等著。小寶穿戴一新,左手牽了淡梅,右手拉了喜慶,歡天喜地地上了驢車,一路又同接了另兩個也要帶了小孩過去逛的村中婦人,把個驢車坐得滿滿登登。 這梅家村離西湖不過幾里地,日頭升起不過一人高時便到了,漸漸靠近段家橋一帶,便見鶯啼芳樹,燕舞晴空,春色遍布郊野,湖邊芳草如茵,不時可見幾道被香車碾過后留下的痕跡,平湖之上到處是大大小小畫舫游船,這邊船頭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官妓在彈琴奏樂,那邊便有仕子書生應聲放歌。沿著湖邊小道又行了片刻,遠遠便見到前面一溜排開了長長的彩棚,到處是攢動的人頭,原來那斗酒會已是開始了。 小寶貪熱鬧,哪里人多便往哪里去,沒一會便到了個裝扮得花團錦簇的彩棚前,正是棲霞樓的酒鋪子。 張小哥一眼便在人群里看見了淡梅幾個,急忙擠了過來,朝淡梅先見了個禮,這才看著喜慶笑嘻嘻道:“今日忙壞了,人手竟是不夠,jiejie若是愿意,過來搭把手可好?” 這棲霞樓乃是淡梅的大客戶,春夏秋冬各色時令鮮花每隔幾日便要過來拉一趟的,見他既開了口,喜慶自然應了下來,淡梅便帶了小寶繼續前行,路上看見賣各色吃食玩耍的,小寶嚷著要,淡梅便各買了些,小寶兩手抓滿,樂呵呵地一路小跑到了前面,坐進個涼亭里玩了起來。 此時日頭已高,淡梅跟了小寶許久,也有些燥熱起來,便也揀了亭子角落的一張石臺上歇下,湖心微風吹來,一下便覺汗意去了大半,十分舒爽。扭頭看去,見不遠處便是那段家橋了。 這段家橋便是后來的斷橋,只此時還未衍化成那名字。此時的這斷橋橫臥于長堤之上,用青石筑成,石縫間長滿了青草,只能容兩人通過,與后世的那條用水泥澆筑成的橋大相徑庭,卻正是淡梅想象中斷橋應有的模樣。 淡梅正遙望那橋,忽聽身后起了腳步聲,回頭見是個少婦,手上牽了個與小寶年歲相仿的玉雪女孩,瞧著應是母女,兩人進了涼亭,想也是走得累了來歇下。 那少婦年紀比淡梅要大上五六歲的樣子,容色豐澤,十分美貌,朝淡梅點頭微微笑了下,便抱了那女孩坐到了邊上的一張空石凳上,低聲道:“再不聽話甩了奶娘自己亂跑叫人好找,娘下回便把你哥哥帶過來,換你留京中陪著祖母,你爹再給你說話也沒用!” 小女孩扁了扁嘴,似是有些不甘,一雙眼里已是有些淚光瑩然,突見邊上小寶面前的玩意,大多都是杭州本地才有的玩物,嘴巴也不扁了,眼睛直直盯著看。小寶發覺,抬手便招了下,小女孩立時便跳下了石凳,湊到了小寶的身邊,兩人擺弄起了東西,嘰嘰咕咕低聲說起了話。 那婦人似是有些無奈,見淡梅在望著,便朝她又笑了下,搖了搖頭道:“我家小女被她父親一向寵著,成了這般模樣,叫你見笑了?!?/br> 淡梅見這婦人雖衣飾甚是精致,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風范,只言談間并無倨傲之氣,反而甚是可親,便也笑著應了幾句。坐了片刻,本是想帶小寶往回與一道出來的人會合,只見他與那女娃娃玩得又甚是投機,正躊躇著,面前已是匆匆過來了個與那婦人年紀相仿的男子,女娃抬頭一見,也不和小寶玩了,立時便朝那男子張開了手,笑著嚷了起來道:“爹,抱?!?/br> 那男子幾步便到了跟前,一下抱起了女娃高高舉起,吧唧一下親了一口,道:“乖囡囡有沒有惹你娘生氣???” 那婦人站了起來迎了上去道:“你再可著勁地慣她,過幾日只怕就要爬上你的公堂桌案搗亂了!” 男子不以為意,笑嘻嘻道:“這般才好,叫此地人都見識下我楊家女兒的聰明能干,小小年紀就能代他爹升堂問案了?!?/br> 那婦人嗤一下笑了出來,低聲罵道:“就你臉皮越發得厚,越老越不長進,你自己倒罷了,當心女兒被人背后笑話?!?/br> “誰敢笑話我女兒,我叫他好看……”那男子瞪大了眼,突然注意到了亭子一角還坐著的淡梅,這才有些訕訕地收了口,轉而對那婦人低聲道:“走吧,來了幾日都沒得空閑,方才那些酒水喝得我到了最后似是在灌馬尿了,好容易才脫開身,正好陪你去閑逛下。此地真當是個山青水秀之所,與京中風物大不相同……” “小哥哥再會!” 那夫妻兩個正相攜出了亭子,被那男子抱懷中的女娃突然回頭,朝仍望他幾個背影的小寶甜蜜蜜地招了下手,小寶跑了過去,踮起腳尖高高舉起一個繪了采蓮抱魚娃娃的撥浪鼓,遞給了那女孩道:“送你的?!?/br> 那夫妻二人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下小寶和淡梅,相視一笑,將女娃放下了地,讓她接了過來。 “謝謝小哥哥?!?/br> 女娃被牽著離去之時,仍是不住頻頻回望。 淡梅目送著這一家三口上了斷橋,心中暗暗有些驚訝,聽這夫妻兩個方才的對話口風,莫非竟是張小哥昨日提到的新任府尹一家?只若真是,這位瞧著仍有些童心未泯的府尹大人卻實在是叫她有些意外了。轉眼又見小寶仍站在亭子口呆呆望著,一張小臉上似是有些羨慕之色,心中微微一動,便道:“小寶,好回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