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淡梅習慣的是像自己小侄兒那樣活蹦亂跳的小孩,到這里后兄長因比自己年長許多,所出的幾個也都差不多快到嫁娶的年紀了。乍然見到這樣兩個小小年紀卻一本正經的,一舉一動便似提線木偶般,連動作和說的話也是整齊劃一,看著十分有趣,方才那緊張感一下消了去,忍不住竟是笑了起來,自己從椅子上起來把兩個人扶了起來,從妙春手里的托盤上各拿過一個秦氏預先給她打好的金項圈,套進了他兩個的脖子上?;劢阋蚴堑粘龅?,所以又加了副金丁香。這才俯身看著他兩個笑瞇瞇道:“往后乖乖地聽話就帶你們出去玩。想去哪就去哪?!?/br> 她這一套不過是把從前對付小侄子的招數搬了過來而已,自己話說完了,見慧姐和良哥都是呆呆望著自己,連對面奶娘和周氏幾個也是面露訝色,這才頓悟了過來有些不妥。正要起身回了位子,卻聽身后徐進嶸聲音響起道:“你們母親既是這樣說了,你們還不謝過?!甭曇衾锲届o無波,聽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淡梅自經過昨夜一遭,那討好于他好讓自己往后得安逸日子的念頭便是徹底斷了。雖曉得自己方才失態了,也懶得去管他作何想法了,瞧都沒瞧他一眼,只是坐回了自己位置。 慧姐和良哥第一次遇到這般和自己說話的大人,且還是奶娘之前三番提點過要小心看她臉色的新母親,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作答,這才愣在了那里。聽自己父親話聲響起,這才回過了神兒,急忙又端端正正叩頭下去道謝。淡梅唔一聲應了。奶娘正要帶了下去,徐進嶸突然又冒出一句道:“你既是大家閨秀,詩書字畫想必都是通的?;劢阋泊罅?,往后搬你屋子里住,你須得把她教養好了?!?/br> 淡梅一怔過后,這才反應過來這沒頭沒尾的話是對自己說的,轉頭看他,見他一雙眼正望著自己。本來還猶豫著想推脫下,待見他一臉不容置疑的神情,便曉得這男人是習慣自己說了算的,只好閉了嘴巴??戳嘶劢阋谎?,見她一雙大眼也正望著自己,好奇中又帶了絲微微的怯意。 此時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徐進嶸撂下了那話便站起了身,也未說要去哪里便匆匆離去了。淡梅無奈,只好吩咐奶娘把慧姐過后送來,這才朝自己屋子里去。臨行前瞥了一眼周氏,見她正有些惆悵地望著徐進嶸出去的背影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家這宅子位于新門,離開封府很近。淡梅從前偶爾跟隨秦氏坐車馬路過這段時,見路邊宅子從外面看著都很是普通。只這一帶靠近皇城,商鋪密集,很是繁華熱鬧。有秦氏這個包打聽的母親,淡梅雖未親眼見過,也曉得徐家往東是高行街,街南是一家家的鷹店,只接待販鷹的客商,其余都是珠寶香料犀角玉器的店鋪,當中橫插一條小巷子,雖不起眼,里面都是金銀彩帛買賣的地方,據說每筆交易數額巨大,出手就是成千上萬,故而普通百姓眼里這小巷子是幽深莫測。 徐宅既是位于這地段,占地應該不會很大,外面門面想來應該也和別的房子差不多,只里面的陳設卻無一不是精美至極。淡梅未嫁之時,便聽秦氏和嫂子柳氏特意提過對方家資雄厚。起先覺著未免有夸大嫌疑。如今看來或許也是實情。今早起身梳妝之時,就見自己陪嫁過來的那鏡臺前放了個調脂用的白玉桃枝小水丞,瞧著像是用整塊玉石雕成個挖空的掛枝桃形,又恰把石料上的自然紅紋處置成桃尖狀,巧奪天工。除了各處陳設,就連廳堂園苑各處的地面鋪設這樣的細節之處也是費過一番匠心的。方才那堂屋是水磨方磚,出了堂屋門靠臺階的就成了回文樣式,一路回去經過個抄手廊時,見廊上又嵌砌成八角式的圖框,兩邊用鵝卵石填鋪成蜀錦樣式,邊上一個立有湖石的池邊,則鋪成洶涌的波浪圖案,就連回到自己東屋正房所在的庭院時,見栽有梅花的一角之地也鋪成了冰裂圖紋。 北院是陳氏居所,她雖大部分時候未在這里住,只也是空置著的。淡梅那屋子卻是在東院的正房。幾個妾室一道住西院。如今那徐進嶸既說了要讓她教養慧姐,想是不會改了,所以回了叫妙春拆去了自己頭上重得幾乎要壓斷脖子的花冠后,第一個事就是去檢看下自己院里空出的屋子,看哪間適合些??戳艘蝗?,最后選定了坐東朝西的東廂,通風日照都好,離自己那正屋也近。正叫丫頭們收拾布置著,看少了什么去庫房里取,就見兩個奶娘已經領著慧姐過來了。 第七章 淡梅做后母全無經驗,況且她也總覺自己不會當真一世就困在這宅子里圍著這姓徐的男人,所以一早就并無打算往后與他兒女上演母子情深。既送來了,往后照顧好衣食,看好課業,自己盡心便是了。抬頭見慧姐正立在跟前不動,睜大了眼在瞧自己,便朝她笑了下?;劢阃笪⑽⑼肆艘徊?,臉上神色似乎有些戒備。 那徐進嶸讓慧姐跟著淡梅,想來應該也是今早一時心血來潮的,連房子也沒整理出來。奶娘雖叫周氏那里的丫頭一道抱來了她平日的寢具衣物等一干用具,只是等這房子盡數收拾了再布置妥當也是要些時間,叫慧姐待這里不妥,想了下便帶了她先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慧姐似乎是頭回來這屋子里,進去了便左看右看。待院子里那名叫長兒的丫頭送來了時下的一盤子鮮果,里面堆了些蜜林檎杏子,淡梅便叫慧姐過來同吃?;劢銘艘宦?,坐到了她對面那張五足嵌玉圓凳上,文文雅雅地剝著吃了一個。 淡梅留心看著,見這小姑娘倒不是她原先想象中的那般,先便緩了口氣。她原來想著她既是徐家唯一嫡女,自小沒了母親關愛和教導,帶她的周氏想必也不敢說她,會不會養成個刁鉆的性子,那往后就有得頭疼了。如今看來非但不是那樣,反倒有些內向,對人似乎也存了份戒心。莫非是自小沒有母親,那作父親的徐進嶸光早上看她和良哥見了他戰戰兢兢的模樣,就知道平日對待兒女是是個嚴厲的,這才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慧姐吃了幾個果子,站一邊那奶娘便瞧著一臉要說話的樣子,只是強忍住了。待她手又摸向了個杏子,那奶娘大約實在忍不住了,開腔阻攔了道:“小娘子可止了。再多吃小心壞了肚子?!?/br> 慧姐那手一頓,便停在了杏子上,眼睛看向了淡梅。 淡梅見她方才也不過只吃三四個不及嬰兒拳頭大的果子而已。想自己從前和侄子吃自家種出的枇杷時,那才叫放開肚子甩開了腮幫子,也沒見如何,便看了眼奶娘道:“才幾個而已,再吃兩個也無妨,只要莫撐了午膳便可?!?/br> 奶娘見她這般說了,雖仍有些不愿,只也不敢再多說什么,只是尖起了嘴站一邊?;劢氵@才又吃了兩個,自己便也歇了。淡梅和她凈了手,叫她在屋子里描紅,自己去東廂房看下如何了。一邊過去一邊想著是不是該給她尋個年歲相仿的丫頭陪著。好好的一個小姑娘,整日被那樣年長的奶娘盯著,這樣不許那樣不行的,便是換做自己只怕也要活活被悶成個葫蘆了。 東廂那屋子因平日也是有人定期打掃的,所以未到中午便都歸置妥當了。淡梅親自送了慧姐過去,順便把她那描了一半的紙也帶了過去,瞟了一眼,見她的字端端正正,比自己到這苦練一年后寫出來的還要好些。突地想起徐進嶸早上說的那話,撇了下嘴。 午膳時分,那陳氏既然還待在此未離去,淡梅作為新婦,自然是要過去伺候用飯的。帶了妙春妙夏過去,叫那屋子里的門臉丫頭傳話進去,自己便站在門外的如意踏垛上等著。等了良久,才見喜慶出來了,瞧了眼淡梅,神色似是有些過意不去,張了下嘴卻未說話。 淡梅早曉得結果了,自己過來也不過是盡下禮數而已,瞧見喜慶為難,便笑道:“我娘方才說什么了,你直說無妨?!?/br> 喜慶無奈,這才靠了過來壓低聲道:“實在是老夫人定要婢子說的,夫人莫怪。方才老夫人叫婢子傳話,說夫人杵在她面前她吃不下飯?!?/br> 淡梅微微一笑,也不以為意,嗯了一聲,正要離去,突地心念一動,已是從自己手腕上褪下了個纏金鐲子攏在袖中,微微上前握住了喜慶那手塞了過去,笑道:“如此你就多費心些,好替我這不孝的兒媳婦多盡些心意?!?/br> 喜慶一怔,淡梅已是松了手,朝她微微點下頭,這才轉身去了。 淡梅回了自己屋子,那徐進嶸未回,剛歇了口氣,便聽妙春來報說家里三個妾室已經立在院子外等著隨伺著她用飯。淡梅想起自己方才,啞然失笑,想也未想便叫她拒了去,又補了句往后都不用來。妙春瞧著似是有些猶豫,頓了下,試探著道:“夫人,這怕是有些不妥。且第一日就不在她們幾個面前立下規矩,往后只怕就……”她如今已經改口叫淡梅為夫人了。 淡梅抬頭瞟了她一眼,并未開腔。妙春后面那話便咽了回去,匆匆出去傳話去了。淡梅叫妙夏把東廂的慧姐請了過來,兩人一道去了用飯的膳房里。見面前一張紅木四角雕靈芝卷草紋的大方桌上已經擺了四碟切時果,分別是藕片、鵝梨餅子、切蜜蕈和葴楊梅,又魚貫送上了四碟瓏纏果子諸如荔枝甘露餅、酥胡桃、纏松子之類的,這才上了正菜。第一盞是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第二盞是奶房簽、萌芽腰肚,第三盞是燉掌簽,鵪子羹,第四盞是沙魚燴,螃蟹釀橙,此外又有插食的小點潤雞、炙炊餅、臠骨和炙鵪子脯,看得淡梅暗嘆不已。 她從前雖在從一品的集賢相府里居了一年多,每日里吃用也都是上好的,只那相府里尋常吃個飯的話也無這般排場,何況現在還只有她和那慧姐兩人?見司菜的還要下去,忍不住叫住了問道:“還沒上完么?” 司菜丫頭立時垂首應了聲是,又道:“尚有四道勸酒的,香螺炸肚、蝤蛑簽……” 她話未說完,淡梅已是皺了眉頭打斷了道:“平日里各院子里都是這般用飯的嗎?” 司菜丫頭應道:“老夫人處儉省了許多,因她不常在此處,且從前這般上被她斥過。西院里的三家房比著夫人這里的要降一檔,每樣各減一半,大人若是留在哪個屋用飯,就是比照著如今的置備的?!?/br> 淡梅數點了下自己面前的碟,不加上那四個未上的,已經有二十盞了,就算各減一半,這徐宅里的女人一人吃飯的時候,面前下飯的菜也至少有十樣,一個人能吃多少?那剩下的那些到底是倒了還是怎么樣了? 若是從前見到有人這般浪費,她當真覺著要遭天譴了。只如今不過是略皺了下眉,也懶怠多管,只是對那丫頭道:“往后大人若不在我這里用飯,你叫廚房里隨意燒三四個可下飯的菜送來便可,多了吃不下?!?/br> 司菜丫頭和屋里服侍的另些人都是一愣。只見她神色嚴肅,瞧著并不似玩笑的樣子,急忙應了下去。 淡梅這才朝著一直看著自己的慧姐笑了下,叫她吃飯。不過兩個人,飯量又都是小的,淡梅在置在自己面前的幾個碟子里各夾了兩筷子,一碗飯下去,便覺肚子飽了,剛放下筷子,那慧姐也已是好了。余下便叫都撤了去,分給了那些丫頭們。與慧姐漱口擦手后,送她回了東廂房,陪著她坐了一會消了下食,見她打了個哈欠,曉得是要午歇了,便叫奶娘服侍著睡去,自己回了正屋。 淡梅昨夜被折騰到三更后才委委屈屈地睡去,早上五更不到便起了身,到了現在也早覺著眼皮子墜得厲害,便叫妙春放下了帳子出去,自己脫了外衣躺在了榻上想合下眼補覺。只是越想入睡,卻越是睡不著,眼睛盯著自己躺著的床榻,出起了神。 這大床是淡梅的嫁妝,新婚頭一日娘家鋪房的時候送過來的。由內向外看,共有五層,層層圍護。第一層檐板上雕刻著自然延伸的蔓藤,間有象征富貴的五朵牡丹,兩側各有一對白頭翁相向而立,寓意白頭偕老和富貴綿長。第二層雕刻有金瓜、佛手瓜、壽桃、石榴和柿子五種瑞果,表示福祿壽喜,四季平安。第三層木檐兩旁是累累葡萄,中間錦雞繁花,暗喻多子多福、錦上添花;第四層是金銀財寶陳列,又有風吹纓絡;最外層,也就是掛垂地帳幔的一層,雕刻了分掛兩端的一對紅燈籠,中央喜鵲登枝,左邊一幅蓮花游魚,表示年年有魚,右邊一幅蘆葦河蟹,乃是夫妻和諧的諧音。 這張大床是秦氏費了重金叫巧匠打造出來的,花了將近半年時間,若非早早就備妥當了,哪里能趕得上這么匆忙的婚期。只是淡梅躺在攏聚了她娘所有美好祝福的精美床榻上,腦袋里想的卻是怎樣避過接下來的這個夜晚。 徐進嶸不來這里最好,萬一要是再來,讓她再受一次昨夜那樣的酷刑。她打也打不過,罵又不擅長,想想便有些不寒而栗了。 女人第一次總是有些痛的,她自然是知道,所以也有心理準備,只萬萬沒想到會痛到像殺豬的地步。也不知道是她現在這個身子太過敏感,還是那個男人太過粗暴。而且以昨夜的痛感來看,接下來的第二次,第三次,就算有所減輕,恐怕也還是痛的。反正她現在是死活不想再來那么一次了。 淡梅越想,腦子越是沉重,終是抵不過困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妙春大約曉得她昨夜沒怎么睡,所以也未叫她。待自己一覺醒來,只覺神清氣爽,只天色已是快傍晚了,急忙起床漱口整理了下,突地卻是想到了主意。這才心中大定了下來。 晚膳時她照例去北屋外候著,這回那喜慶很快便出來,朝她笑嘻嘻擺了下手。淡梅心知肚明,點了下頭回去了。 徐進嶸仍是未見人影,也是淡梅和慧姐一道用飯。大約是被她中午說了的緣故,晚上那菜雖不全是照她中午吩咐的那樣只四五個,只比起原來已是減了不少。淡梅曉得廚房大約不敢真的按自己說的辦,怕被責備怠慢了,也就罷了。自己太過較真的話就顯得異于常人了,那未必是福。 用了飯后淡梅陪著慧姐在庭院里又做了會針線,只不過是看她在府上繡娘的指導下飛針引線,她自己束手旁觀而已。瞧著要掌燈了,便叫歇了,免得費眼睛。那慧姐甚是聽話,跟著奶娘回了屋子,臨進門一下,卻是回頭瞧了下淡梅。淡梅朝她笑著招了下手,自己便回屋里去了。 正房里掌了燈,淡梅緊趕著卸妝洗浴了,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地上了塌,叫妙春放下了帳子關上門,妙春雖覺奇怪,只也照她意思辦了,自己退到了外屋里和妙夏守著。淡梅立刻下去悄聲上了門閂,這才獨個躺榻上,搖著著柄涼扇扇風,耳朵卻一直留意外面。想著萬一那人過來了,就用預先想好的話抵住了。直等到近二更了還沒動靜,猜想那徐進嶸十之八九已經去了西院的哪個屋子里,這才整個人放松了下來,白日里睡覺似是睡出了滋味,此刻一下又要瞇了過去。 淡梅正想放心睡去,卻突然聽見外屋大門被推開的聲音,接著是妙春妙夏問好,曉得那徐進嶸過來了。心中暗罵他這么晚了還不讓人安生,便屏息凝神聽外面動靜。果然內房的門被推了下,只卻推不開。淡梅透過垂地帳幕,瞧見徐進嶸那影子被他身后燭火投射在窗紙上晃動,瞧著便似被放出瓶的許愿巨靈神一般。 “妙春,是大人回了嗎?告訴大人我今日身子極是不爽快,這才早早歇了的。請大人到別屋里歇著。萬一過氣給他就不妥了?!?/br> 淡梅開口說道,那聲音聽著有氣沒力。 第八章 外屋里先是一陣沉寂,很快便聽徐進嶸話聲響了起來道:“好好地怎會突然身子不爽快?莫不是你們今日哪里伺候不好了?”想來是在問妙春和妙夏兩個,語氣里似是有些不快。她兩個還沒回話,淡梅已是接了過去道:“我歇下便會好,與她們無關。官人還請自便?!?/br> 淡梅說完,便凝神外面的動靜。沒片刻聽他腳步漸遠,竟是真的已經離去了。本還有些擔心他會不信要自己要多費些唇舌的,沒想到這么容易便打發了去,正有些慶幸,聽外面在叩門,知道是妙春妙夏,便起身趿了鞋開門。 “夫人……身子當真不爽?” 妙春手執燭杖站在門外,看了眼淡梅,小心問道。 淡梅唔了一聲,轉身進了帳子復又上塌躺了下去,見妙春跟了進來還立在自己帳子外面,便淡淡道:“不早了,你去叫門房婆子把院門落鎖了,自己也早些歇了吧,都累了一天?!?/br> 妙春急忙應了聲,將燭臺放在了桌上,開了那玉鏤雕松鶴香筒的蓋,往里面銅膽里填了塊月麟安息香,抖勻了擰回蓋子,待它鏤空的小孔中透出直直往上的淡淡幾縷白煙,這才重新掛回了香架子上,拿了燭臺輕手輕腳地掩上門出去了。 妙春對自己一向服侍周到,淡梅自然記得她的好。只自曉得她有那心思后,在她面前便開始凡事留三分了。見她也被打發出去了,耳邊又聽得外屋的門輕微吱呀一聲,想是妙春或者妙夏去叫落鎖了,這才終是長長松了口氣。一放松下來,便覺著這樣的時令穿著中衣睡這重重大床里略微嫌悶,便脫了只剩褻衣小褲,這才攤手攤腳地趴在了闊大柔軟的榻上,想著若是往后都如現在這般只自己一人睡這大床,那才叫舒服。 這念頭剛閃過腦子,不想耳邊竟又聽見了方才離去沒多久的那腳步聲。這整個宅子里也只有那人走路才會發出這般恣意的響聲。淡梅嚇了一大跳,還沒弄明白那個人怎么會去而復返,便見自己內房方才沒上閂的門已被一把推開了,徐進嶸大步進來,身后妙春正急忙跟著亮了屋里的燭火。 “恁早地就叫下門做什么你既說身子不妥,我叫人去請郎中了,給瞧過了再睡罷!” 聲音響過,那帳子被一把掀開,徐進嶸已是進來,略微俯身瞧著榻上的淡梅。 淡梅方才來不及穿衣,早卷了條春被裹住了自己身子,只慌亂間一截雪白的腳踝并腳丫子還是外露在了猩紅的錦鋪上,見他眼睛正盯著,立刻縮進了被里。 他方才離去,竟然是叫人去請郎中! “方才不是說了么,我自己歇下就好,看什么郎中,我不看!” 淡梅氣不過,那說話的口氣就帶了絲惱怒。 “你剛嫁過來我家就嚷著身子不爽快,不給你瞧好了,明日回門丈人丈母還道我欺了你?!?/br> 徐進嶸看了眼她只露出個頭的模樣,不緊不慢地說了句,這才又出了帳子,自己坐到了張桌邊,挑了下燭火,隨手拿了本書卷看了起來,看樣子竟是不走了。 淡梅氣得半晌動彈不得,心里正恨著,外面那人眼睛盯著書,口里卻又道:“還愣著做什么,郎中稍后就到,你就這般模樣讓人瞧???” 他話音剛落,一直守在門外的妙春妙夏便急忙進來到了她跟前,拿了中衣給她穿上,外面又披了件褙子,把睡松散了的頭發也挽了起來,這才退了出去。 淡梅無奈,此刻說自己沒病又已是晚了,只得和衣躺那里,心里打定主意等下那郎中來了,自己就一口咬定身子不舒服,看他如何。 她這邊在心里別扭,外面徐進嶸坐著卻氣定神閑,淡梅只聽見他不時翻動書卷時發出的輕微嘩嘩聲。沒一會那郎中果然到了。 這一番折騰早驚動了淡梅屋子里的下人們,現在都齊齊侯在了外面等著差遣。見郎中來了,早往淡梅床前放置了張臺架子,中間是塊綢子,瞧病的時候,便將手伸出綢子外讓搭脈。 那郎中姓胡,家中世代濟世開方,尤對女人病最是專長,京中大戶人家的女子若有不適,除了太醫官,最先想到的就是這胡郎中了,甚是有名。他方才本早已閉館歇息了,卻被人拍開門,定睛瞧見來傳喚的雖是個管家裝束,只那衣料卻是上乘,出手又極是大方。京城不乏藏龍臥虎,曉得是個有來頭的,帶了藥箱子便跟著匆匆趕來了。待入了這院里的正房,見外屋里站了半房子的丫頭婆子,里面一個年約三十許的高大男子迎頭過來,雖是一身常服,只那穿在別人身上不大起眼的衣服,被他卻是撐得挺拔,面上神情端肅,曉得是男主人了,也不敢多看,略微見了個禮便被帶著入了內室。見里面都還是新房布置,聞得幽香彌彌,陳設用具無一不是極其精美,應是這家新娶的女主人身子不適,哪里還敢怠慢,坐在了個預先放置好的凳上道:“夫人伸出手?!?/br> 淡梅曉得是避不過去了,只得把自己一只手伸出了綢子外,放在板上。 胡郎中見這手燭光映照下雪白瑩潤,甚是扎眼,也不敢多看,架上了自己兩指便閉上眼睛,凝神細察起來。只他越是探查,心中卻越發疑惑起來。這脈象瞧著是個年少女子,脈細勻停,游走暢滑,瞧不出有什么問題。只若說沒問題吧,怎的又會二更多了還這般興師動眾地請了自己上門來瞧???正費解著,突聽架子后響起了聲微咳,聲音嬌弱,一下卻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了。 他常年給京中大戶人家女眷瞧病,早曉得這些人家里門道最是彎曲。有病的裝沒病,沒病的說有病,這般的事體他早見慣了。如今看來這綢子后的女子十之八九是在裝病以博取方才那男子的關愛。心中想妥了,便收回了搭脈的指轉向了那男子道:“大官人不必擔憂。夫人脈象雖有些弱,只我瞧是心氣郁結所致,并無大礙。我這里有個名為芙蓉角香丸的方子,開了去讓夫人照著服用半月便可。只是心病還須心藥治,大官人若能多體恤陪伴,則夫人氣血兩旺,更易痊愈?!?/br> 徐進嶸謝過了,便叫人送他回家。 胡郎中去的時候,心中還想著自己幫那綢子后的女子圓了過去,又趁機給她說了好話,想必那女子對自己是感激涕零了,心中有些得意。他平日給人瞧病,若是逢了這樣的事情,不過是說前面那段話,后面讓男人多些陪伴卻不大會提。今日也不知怎的,見了那般瑩潤的一只纖纖玉手,一下竟是起了憐香惜玉之感,待自己人被送出去了,這才臆想著那綢子后的一張臉該是如何。 胡郎中自以為做了好事,卻哪里曉得淡梅此時目瞪口呆,心中暗自叫苦不迭,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碰上個這般的庸醫。正擁被坐著哭喪著臉,卻見那徐進嶸又已是入了帳子,站在榻前看著自己,神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下緊張萬分,腦子里便似亂成了團漿糊,想開口說自己沒病,那方才為何閂門趕他?若承認了那郎中的話,更是非她所愿。漿糊搗到最后,這才冒出了一句訥訥地道:“我沒那郎中說的心病,他胡言亂語的。我不用你陪伴?!眲傉f完,又曉得自己說錯了話,心中懊惱不已,干脆閉嘴不言了。 徐進嶸眼里似是有陣笑意掠過,不過轉瞬即逝,唔了一聲卻道:“這郎中極是有名的,他說的想必差不到哪里去。他既是這般說了,我自會照他所言多體恤些你。往后我若沒遣人來說,便是要睡此處的。下次別叫我碰見你無故閂門?!?/br> 他說著話,淡梅微微抬頭,見對方居高正盯著自己的眼神里似有暗光閃過,心頭一緊。吸了口氣正要再說,他已是背手出去了。 淡梅心中一陣挫敗感,恨不得大叫幾聲用以發泄心里的不滿,連外衣也懶怠脫便倒回了榻上去,心知自己這裝病躲避的法子是徹底失敗了。沒一會便聽外面又起了腳步聲,想是那徐進嶸回來了,待他閂了門掀開帳子進來,她已是和衣裹了被子滾到了床榻的最里,抵在了床壁上。 徐進嶸想是方才沐浴回來,身上只著松垮的單衣,脫了往翹頭案上一丟,淡梅覺著身下床榻一沉,他已是上來了。那后背剛沾到褥子,長手一撈,她已是被扯到了他身邊,身上卷著的春被也是被揉成了一團。見她身上還穿著整整齊齊,臉色一沉,伸手便朝她領口探去。 今晚只怕那一場折磨是又逃不過了,淡梅心頭厭煩至極。他是她的夫,他要強來自己也是無奈,只心頭那惱恨卻是壓也壓不下,躲開了他手,自己已是脫了外面那褙子甩在床尾,又負氣脫了中衣,最后只剩下褻衣小褲了,這才抬眼看著他冷冷道:“剩下的是你動手還是要我自己動手?” 徐進嶸眼睛溜過她露在紅肚兜和小褲外的如雪藕般的胳膊和一截纖細的小腿,突地笑了起來。 淡梅第一次見他笑,嘴角邊那紋路彎了起來,臉部線條被襯得竟也柔和了不少,一時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有些狐疑地盯著。 徐進嶸那笑還沒歇,突地已是伸手將她壓到了自己旁邊那個鴛鴦合歡如意枕上,閉上了眼睛道:“你那身子骨沒幾兩rou,我用力些只怕就會折斷了腰。明日起每頓飯給我多吃一碗,待養肥了些我才好有興致。不早了睡吧,養好力氣明日還要一道往你娘家里去?!?/br> 第九章 淡梅被他粗重的一只胳膊壓著肚子,雖有些不舒服,只他那話里意思竟是放過了她。雖然那理由有些刺耳,在她聽來卻不啻是最大的福音了。悄悄抬眼瞟了過去,見他果真已經閉上了眼睛,這才相信了,哪里還敢亂動,只縮在他身側一動不動也閉上眼假寐。良久這才屏息著偷偷睜開了眼,見身側那男人仍是一動不動朝著自己側臥著,應該是睡過去了,只是熱熱的鼻息一下下地撲到她額角,吹得她幾絲額發像風中蝴蝶般亂顫,瘙得肌膚有些發癢,且小腹被他胳膊壓住也覺越來越沉,終是忍不住兩手捉住他胳膊抬起輕輕給放在了褥子上,自己慢慢地挪著身子往里蠕去,待覺不到他鼻息和身上散出的熱氣了,這才停了下來當真準備著要睡覺了。 淡梅閉上了眼睛,她對面那被她以為已經睡著了的徐進嶸此時卻是睜開了眼盯著她瞧。 只能稱得上秀氣的一張小臉此刻脂粉全無,肌膚水嫩得讓人恨不能咬上一口。除了這身皮rou,唯一還能入眼的大概就是她的一雙眼睛了,眸光晶瑩,顯得整張臉都靈動了起來。此刻這雙眼睛正輕輕闔著,大約也是還沒真正入睡的緣故,羽翅般的睫毛還在微微地抖動,看得他忍不住想用自己拇指去撫觸下這睫毛壓住了不讓抖,手剛微微動了下,外面玳瑁八方燭臺上那比量著時辰定制的燭火已經燃盡了,渦塌下去一下滅了,屋子里立刻昏暗一片。 淡梅第二日起身,覺著精神不錯。那徐進嶸大概當真是嫌棄自己沒rou,昨晚竟沒碰她一下,讓她極是滿意,心里竟生出了絲往后切莫再多長一兩rou的念頭。 按了時人風俗,新人婚后三天,女婿要攜新婦回拜岳丈家,有條件的話第一日或第二日最好,遠的話第七天也行。徐家離集賢相府也不過七八條街的距離,故而第二日就要回了。 淡梅就著鏡臺上的鎦金葵花鸞鳥鏡打扮。因了今日是婚后首次回門,所以不敢怠慢,雖不及大婚之日的正服,卻也極其喜慶莊重的。上穿絳紅色鏤金絲牡丹暗紋的交襟衣,下著正紅彩繡團蝶的織金錦襦裙,端端正正系了腰封,長垂過膝的銀紅絲絳上墜個雞血雙體如意結,走動時滿身珠玉瓔珞相撞叮咚。 淡梅剛收拾妥當,那慧姐恰巧被奶娘領了過來問她安?;劢阋娝@般華美裝束,一時有些看呆,眼里露出了欣羨之色。那奶娘倚老賣老笑嘻嘻道:“小娘子再兩年也好配夫家了,那時還怕不這般也耀花了人眼?!钡谷堑没劢銤M臉通紅,羞臊不已。淡梅雖知此時女子十來歲便定親的比比皆是,只仍不喜奶娘這話,眉頭微皺了下,只是對著慧姐溫言道:“我今日回趟母家,你早間習下課業,過午覺了便自去玩去,不用都緊著?!?/br> 她這般說,卻是昨日和慧姐處的時候,曉得那徐進嶸對她竟是教養十分嚴格。家中不但請了習字詩畫刺繡娘子,連灶廚也要學,每日里一早到晚流水輪著教習,瞧著竟是要把她往將來的十全主母培養的樣子,淡梅聞之暗地里搖頭,對那慧姐自是又多了分憐惜之意,這才叮囑了幾句?;劢懵勓匝劬σ涣?,朝她微微抿嘴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