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他走出宿舍樓,思想斗爭了一會兒,覺得還是向收留自己的好心人道個別為好。顧鐵再次敲開醫學微生物學實驗室的大門,探進頭去:“……請問馬列安?安格列斯卡在嗎?” 馬列安?安格列斯卡驚奇地睜大眼睛,向同事說了句什么,跑到門口,“顧,你是怎么出來的?工作完成了么?” 顧鐵摘下鴨舌帽佝僂著腰,含混地說:“您把鑰匙忘在鎖頭上了,馬列安……我的工作提前完成了,現在離開的話,還趕得上晚間工作的公共汽車。感謝你的幫助,我和我的祖國都衷心感謝你,真的?!?/br> 波蘭姑娘動人的灰綠色大眼睛泛起一層薄霧,“不必感謝我,你是我見過的最有禮貌、最有學識的異國人,盡管你長得……很波蘭?!?/br> 顧鐵這才猛然想起自己在吹噓悲慘的中國旅客經歷的時候,還頂著一副典型斯拉夫人的偽裝,敢情單純的波蘭姑娘對中國人應該長什么樣子完全沒有概念,無比配合地幫他演完一場去國離鄉的歷史大戲。多么好的姑娘??!顧鐵心里忍不住對傻大憨粗的護林員艾德泛起一股醋意。 “就是想過來跟你道別,希望今后還會有機會再見,祝你和艾德幸福。那么……再見?!鳖欒F點頭致意,戴上鴨舌帽,頭也不回地走掉。他知道馬列安正靠在橡木門上心緒復雜地盯著他的背影,但老顧不敢回頭,怕自己多跟波蘭姑娘相處一會兒,會忍不住做出對不起大胡子的事情來。 騎著偷來的自行車,顧鐵一邊在布蘭尼奇宮殿漂亮的法式庭院里游蕩,一邊思考著目前的處境。根據剛才上網時得到的種種情報,自己忽然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根本沒有任何人在尋找自己,除了那個消失無蹤的瘋子長谷川。 無論gtc、一億玉碎還是日本內閣情報調查室都在暗流涌動地調動勢力,gtc駐波蘭的軍事基地是中東歐地區武裝人員最多、實力最強的一個,根據路況流量探頭顯示,源源不斷的人員與裝備還在從西歐向這里調動,不知是不是切爾諾貝利事件的余波。 而通過gtc一個不為人知的半公開反恐情報網站報道,恐怖組織一億玉碎近日引發一連串汽車炸彈爆炸事件,并立刻公然宣稱對恐怖襲擊負責,這樣頻繁的活動是極其罕見的?!P于這一點,顧鐵猜想是因為長谷川崩阪的徹底失蹤,日本人一定也與自己的組織失去了聯系,導致群龍無首的ipu激進派通過最惡劣的方式向國際社會施加壓力,想逼迫gtc或某國政府從某個莫須有的監獄里把瘋子放出來。 千頭萬緒,思前想后,老顧決定先找個atm機取點錢。在長時間的囚禁后,身體對營養的需求量大得嚇人,中午在艾德那兒享用的豐盛一餐、下午在馬列安那里補充的茶與餅干已經消耗殆盡,顧鐵想不出再能找誰蹭飯,要生存,先得解決口糧;要解決口糧,先得解決資金問題,——唯獨在資金這個問題上,他一點都不擔心。 庭院的西北角藏著一臺德意志銀行的atm機,機器上沒有代表量子網絡終端的gtc徽標,顧鐵顯得有些泄氣。在這個量子網絡的時代,盡管大多數銀行還在固執地使用傳統網際網絡進行信息交換,但少部分先驅者已經將核心數據庫放置在創世紀上,將全部信息安全交給奧地利薩爾茨堡地下那臺冰冷的機器。 在這些敢為天下先的銀行當中,只有少數幾家是顧鐵無法攻破的,其余就像待宰羔羊一樣任由他予取予求。正如他若干天前在行駛的汽車上對濕婆的戰士所說:量子網絡的世界沒有黑客,有的只是權力。擁有最高1500ppm配時的顧鐵在創世紀網絡上擁有的力量堪比國家機器,如果不顧暴露的風險,他可以正面攻陷一個gtc小國的防火墻,讓整個國家的經濟生活陷入癱瘓。 ——當然,這也是顧鐵在凈土發現陌生訪客的信息后,如此震驚的原因,能夠在他的世界里來去自如的,該是什么樣的恐怖存在? 嘆口氣,顧鐵在小鍵盤上輸入一串卡號,鍵入密碼,打開了自己在中國工商銀行的賬戶。賬戶余額后面的0為數不少,不過想到要動用自己的老婆本,顧鐵就覺得一陣rou痛?;▌e人的錢是一回事,花自己的錢是另一回事,尤其顧鐵還有個原則:拿銀行的便宜錢買東西送人都可以,唯獨不能轉進自己賬戶里去,不然就不是小偷小摸,而是明火執仗了。 自己的錢,是花一點少一點。老顧撇撇嘴,按下打印旅行支票的按鈕,然后輸入了一個數字,又按了五個零。50萬美元,拿來作為一頓豐盛午餐的謝禮應該足夠了吧?想象著大胡子驚詫的表情,守財奴覺得心中稍微舒服了點。又取了一些現金,顧鐵把錢和支票塞進褲兜,騎上自行車離開迷人的布蘭尼奇宮殿,離開美女如云的比亞韋斯托克醫科大學。 第125章 密林的火焰(下) 到沿途的一家小商店買了一臺帶無線路由功能的手機,配上一張無記名的手機卡,好在店主人懂一點德語,顧鐵沒浪費太多時間。沿著來路慢悠悠返回,他一面打開手機連接網絡,共享網絡給自己延髓部位的植入芯片,一邊大致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動。 今晚在艾德那里過夜,第二天一早趕往華沙,去愛樂音樂廳尋找線索。如果一無所獲,就停下來與巴爾文德拉取得聯系,交換情報,到別處尋找長谷川的蹤跡。如果再一無所獲,就停下來參加背叛者組織會議,然后飛往中非,去見證一場活生生的戰爭。顧鐵覺得自從那天早上試玩“世界”之后,自己就被卷進了一個又一個漩渦,像條浮在海面上的破內褲一樣浮浮沉沉,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他忽然非常想念游戲里的一切,那顏色奇怪的太陽,河邊的風,比現實生活更現實的存在感,和比真實伙伴更加真實的伙伴。這么久過去了,自己的化身是否安好?顧鐵想立刻停下來,找個地方躺好進入游戲,隨即又搖搖頭否定了自己愚蠢的主意。 在自己沒有進入的時候,“世界”中的角色在以什么樣的方式扮演自己呢?根據游戲客戶端附帶的簡單說明,世界中的npc人格都是獨立運算的真實線程,一旦有玩家進入,npc人格將被替換為只具有簡單決策能力的從屬人格,負責在玩家登出游戲時延續角色的行為。從屬人格秉承“最小決策”原則,按照玩家在游戲中的行為模式對正在發生的事件作出模仿,在面臨選擇時,挑選帶來最小變數的選項。 按照資料解讀,自己不在線的時候,那個傻乎乎的占星術士學徒應該照常吃飯、睡覺,跟人聊天從不談自己的意見,做決定的時候一定隨大流。但根據他的親身感覺,那個叫做約納的人格似乎并非從屬人格那么簡單,在他離開游戲世界以后,約納依然在作出一次又一次重大的生存狀態改變,以至于每次進入,顧鐵都得花幾分鐘時間梳理一下記憶。 這是件挺奇怪的事情,希望有機會能跟肖李平探討一下,——只是下次見面,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胡思亂想著,不覺出了城市,進入茂密的森林。植被遮住逐漸西斜的陽光,林子里一下暗了下來,顧鐵沿著小路加快騎行的速度,想趕在天黑前到達護林員的小屋。 “不知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想起中午那頓營養豐富的午餐,顧鐵對大胡子艾德的手藝有點信心,他拍拍懷里的旅行支票,嘴角一歪,露出個惡作劇的笑容,“該選個什么時候嚇他一跳呢?” 顧鐵并不擔心護林員的安全問題,理由很簡單:自己碰到的那些西裝男是日本情報部門的外勤人員,顯然通過外交途徑正式入境,他們不可能對一個毫不知情的波蘭公民做出可能危害政府級公共關系的事情?!M管艾德確實剛剛見到一個黑頭發的東方人,不過顧鐵自認與長谷川那位仁兄長相還是略有差別的。 走過半程,天色已經接近全黑,但前方卻隱隱約約出現光亮,搖曳的光線從針葉樹的縫隙中傳來,把森林映得光影錯亂。 “糟糕!”顧鐵心頭一緊。 這種形態的光,沒有別的可能性,是火焰?,F在不是森林火災高發季節,一場自然引發的野火巧合出現在護林人木屋的位置?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計。顧鐵咬緊牙關,把自行車瞪得飛快,橡膠輪胎在坑坑洼洼的林間小路顛簸著,尚未完全恢復的肌rou傳來一陣陣酸痛。 “別死啊,大胡子……” 十五分鐘后,顧鐵愣愣地站在火災現場。幾個小時前,他曾經在其中就餐、休息,與好脾氣的艾德進行一場暢快談話的小木屋,已經化作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球,偶爾傳來清脆的破裂聲,那是密封在玻璃瓶里的蘋果醬在爆炸。 顧鐵抽出,“艾德!”他高呼大胡子的名字,試圖接近火場,但距離木屋二十碼左右就被熱浪逼退,周圍的樹木也已經焦黑枯萎,樹皮冒出點點火星,眼看就要被引燃。 “咻咻咻!” 沒有聽見槍聲,一串子彈擦著顧鐵的頭皮飛過,打得他身后的樹干爆出木屑。 “見鬼……” 瞟一眼深深的彈孔,顧鐵立刻轉身以低姿勢隱蔽在樹后,不作停留,立刻又向另一顆大樹轉移。7.62mm的突擊步槍子彈,目測150mm直徑的樹木,品種應該是北方樟子松,硬度一般,子彈打穿這種厚度的松樹,動能損失不會超過50%。 顧鐵此刻忽然無比懷念影視作品里的主角,躲在手腕粗細的一棵小樹后面就可以安全無憂,人品爆發時,頂著一張圓桌面當盾牌沖上去跟敵人干仗。如果生活在那樣的世界里,槍戰該變得有多輕松? 他一個前滾翻,再次改變隱蔽位置,剛剛藏身的地方立刻發出噗噗幾聲輕響,穿透樹干的彈頭射進枝葉覆蓋的泥土,“一個敵人,一把槍。多少發了?七、八……十四發?”一邊緊張計算著敵人的實力,顧鐵一邊搜尋附近可以利用的聯網設施。沒有攝像頭,沒有感應器,沒有消防設施,這鳥不生蛋的森林里甚至連個搜集鳥類叫聲的科學研究麥克風都沒有,要不然起碼還能從聲音素材中比對出敵人槍支的型號。 攻擊停歇了一瞬間。在處于槍戰中不利境地時,最可怕的不是敵人的連續攻擊,而是敵人忽然停止開火。無法通過槍聲判斷對方的位置、實力和意圖,這種包含無數可能性的靜謐能夠讓人抓狂。 顧鐵立刻舉起沃爾特p99,沖著頭頂連開三槍,“啪、啪啪!”在燃燒的熊熊聲響里,的槍聲顯得十分微弱,但足夠引起敵人的警覺。 果然,咻咻的破空聲再次響起,從停頓的時間看,絕對不夠更換一個彈夾?!岸濉鳖欒F用盡全身力氣做出戰術規避,在一棵棵樹干后跳來跳去,灼熱的彈頭不住從身后飛過,濺起的木屑打在臉上,生疼。 “二十九?!?/br> 數到這個數字的時候,槍聲停止了,顧鐵立刻轉身向敵人的方向迂回奔跑,右手沃爾特指向前方,左手拔出戰術直刀。一個有經驗的射手不會等槍里的子彈打光了才更換彈匣,槍膛里保留一顆子彈,才能免去更換彈匣后拉槍栓的一秒鐘時間,很多時候,這一秒鐘能夠決定戰斗的最終結果。 這是一場賭博。顧鐵賭對方使用的是三十發標準彈匣,除去槍膛里的最后一顆子彈外,換彈匣的幾秒鐘時間是對方的火力真空期,只有趁現在發起反擊,才有可能在自動步槍的壓制下取得先機?!热魧Ψ绞褂萌灏l彈匣或五十發彈鼓,現在的停頓只是用以迷惑自己呢?顧鐵腦子里掠過不祥的猜想,但在這瞬息萬變的戰局,他來不及多做考慮,——希望對方也來不及布下陷阱吧。 燃燒木屋的斜對面有一個小小的空場,空場中擺著艾德的那輛哈雷?戴維森摩托車,敵人應該就在摩托車附近的樹后隱藏。腎上腺素將顧鐵的每一絲肌rou纖維變成充滿爆發力的鋼索,他俯身鉆進幽暗的森林,從光線暗淡的地方快速迂回,簌地穿出樹叢,向摩托車的位置狂奔。 彷佛感應到危險的氣息,顧鐵腳下做出一個幾乎是人體骨骼與韌帶能力極限的之字形規避,身體斜斜貼著地面,一顆飛速旋轉的小東西擦著他的肩膀飛過,皮膚一涼,應該是擦傷了。 雙腳蹬地,顧鐵順勢滾翻后躍起,撲向摩托車后的樹叢,身后的火勢一滯,接著騰起一團極其明亮的火球,正好照亮敵人驚慌失措的臉,和丟下步槍、正從外套中拔出自衛的右手。 “啪啪!啪!”沃爾特的三發子彈印在胸前,敵人被掀翻在地,還沒打開保險的脫手飛出。顧鐵也沒能調整好姿勢,撲通一聲摔倒在他身前,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正好看見口角溢出鮮血的敵人呻吟著摸索腰間,正掏出一件什么武器來。 “防彈服有什么了不起!”顧鐵左手用力,戰術直刀撲哧一聲深深插入對方的大腿,敵人哀號一聲,身體像蝦米一樣弓起,手中的狼牙匕首也跌落在地。冰涼的槍口印在他的額頭,顧鐵舔一舔自己手臂上的擦傷,咬牙道:“你是gtc還是一億玉碎?艾德在哪里?” 疼得滿頭都是汗珠的敵人反而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靠!又是這一套!”顧鐵立刻反身撲出,滾到一株大樹后,蜷成一團,雙手護頭。 什么都沒發生。幾分鐘后,顧鐵慢慢探出頭,看到敵人臉泛青紫,已經以詭異的姿勢倒斃了?!安皇且粌|玉碎?也不是gtc的套路???難道是日本間諜?不應該啊?!崩项櫼苫蟮刈呓?拔出嵌在對方大腿上的直刀,小心翼翼撥弄著尸體。 ipu激進派一億玉碎的死忠分子,每個人體內都藏著線控的微型炸彈,當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通過口腔內的小小動作引爆,威力足可以把自己和周圍的敵人炸成尸塊。不過牙齒內藏毒藥這種老派的方法可不是他們的傳統,事實上,顧鐵已經很久沒有聽說過這種自殺方式了。 敵人的尸體旁丟著一副價值不菲的精密夜視儀,不過由于火勢太大,沒能派上用場。頭罩下是一張典型亞洲臉龐,黑色行動服上沒有任何番號或代表組織名稱的標簽,槍支是阿根廷多明戈?馬特廠生產的北約制式fnfalvi突擊步槍,沒有其他線索。 最后,顧鐵割開作戰服,在敵人的腹部發現一個紋身。 “這是什么意思?” 他迷惑地盯著那個緋紅色、振翅欲飛的鳥形紋身。 第126章 最后的晚霞 如此堅硬的回憶,像冰樣寒冷,如鉛般沉重,往事的碎片如同漆黑天幕上嵌著的星辰,在遙遠的地方發出微光。如果每一片往事都是閃亮的星星,那么每個人的記憶都是浩淼星空,無盡的秘密在高天閃爍,讓人窮盡一生去追尋。 “柯沙瓦……老師?” 約納再次看到七級占星術士的臉龐,綠色的玉米田、藍色的天空、金色的陽光、紅色的血,人們已經散去,留在農家木屋左近的,只有一具俯臥于地的女性尸體,穿著粗棉布長裙的女人眼睛已不再明亮,她的最后一個動作,是向背后的大樹伸出右手,似乎想給永世訣別的嬰兒一個最后的擁抱。 柯沙瓦背著手,溜溜達達走到那顆枝繁葉茂的樹下,抬起頭,在碧綠的樹葉間發現小約納清澈的眼睛?!肮恢挥形野l現你呢。這幫笨蛋,真是什么都干不好……”占星術士嘟嘟囔囔搖著頭,踮起腳尖伸出雙手:“讓我看看……你就是異端之血的繼承者嗎?我該拿你怎么辦呢,年輕人?拿你換幾杯氣泡酒喝?” 躺在柯沙瓦大手中的小約納似乎感到發癢,咯咯地笑了起來。 “有趣。你還會做什么?”柯沙瓦饒有興致地低頭瞅著小小的生命。 小約納含著奶嘴,目光隨著一只飛鳥飄走。 占星術士扭頭看看四周,用手抓抓亂七八糟的花白胡子,“想看個好把戲嗎?” 用樹枝簡單刻在地面上的星陣發出光芒,小約納奇怪地看手中的奶瓶逐漸飄了起來,脫離他白嫩的小手,忽忽悠悠飛向天空。緊接著,連他自己也慢慢升起在空中,小男孩揮舞雙手,發出開心的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哦,約納?!笨律惩咴隈唏偕习l現小男孩的姓名,“約納。約納?!s格?哦,約納。又簡單又難記的名字呢……既然你身上沒有出現流血的傷口,那我們不妨做一個長久一點的游戲,好嗎,年輕人?” 七級占星術士藏在皺紋里的眼睛帶著笑意,而懵懂的孩子,直到很長時間后才能發現失去母親的恐懼,現在,反重力星陣給了他最好的慰藉。 “柯沙瓦老師……” 約納呻吟著,喊出十七年生命里最尊敬的人的名字。他腦海中分明還有六歲那年父母流著眼淚送他離開家門、對他說出“播種什么,收獲什么”的圣博倫諺語的畫面,難道這些記憶都是七級占星術士在他腦海中制造的幻覺?到底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幻? 忽然頭部傳來劇痛,來自現實的傷痛把他從回憶的深淵急速拉起,以至于睜開眼睛時,感到失重般的強烈眩暈。 映入視線的,是東方女人深邃的黑眼睛。 “龍姬……”占星術士學徒艱難吐出兩個字,面露喜悅:“你沒事了……” “別動。你的頭部受傷了,手臂也流了很多血,劇烈活動的話,剛包扎好的傷口會再次崩裂?!饼埣О尊哪樕蠋е唤z血污,散亂的黑發貼在額角,一雙黑瞳關切地望著他,眨也不眨,每一顆黑水晶一樣清澈透明的眼瞳中,都有一個小小的約納躺在晚霞燦爛、野花盛開的青草地上,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我沒關系的,沒關系?!奔s納定定心神,艱難地撐起身體,摸摸腦袋,一塊青腫出現在后腦,輕輕一觸,他哎呦一聲倒抽一口涼氣。 蹄聲響起,獨角獸出現在旁邊,低下頭用長臉親昵地拱著占星術士學徒,約納伸手撫摸騎獸經歷戰火依然雪白的鬃毛,抬頭望向埃利奧特:“你也沒事嗎,埃利。太好了?!?/br> “我們沒有大礙,占星術士閣下?!泵倒弪T士微微彎腰致意。獨角獸側腹的傷口看起來已經不再流血了。 約納在龍姬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站了起來,他的手臂纏上一層厚厚的繃帶,應該是東方女人幫他治療了與龍象戰斗時留下的傷口。 夕陽正在西方群山的邊緣搖搖欲墜,天邊升起火紅色的晚霞,映紅干草叉伙伴們的疲憊的臉。錫比孤零零站在一旁,有些神經質地揪著一把野花的花瓣,看到約納醒來,立刻帶著哭腔大喊一聲:“菜鳥老兄,你總算醒了!我們快去找大叔??!他還沒有出來!” 約納腦中猛然浮現托巴最后的面孔,那帶著歉意、關切與決絕的笑容。他不由得求助地看向玫瑰騎士。 “我們現在在奇跡草原西北側,距離室長大人掩護我們逃出,已經二十五分鐘,我們剛剛聚齊在一起,龍姬小姐在哈薩爾欽閣下的護送下到達此處,也是剛剛醒轉。言靈術士已經前去偵察情況,根據他傳回的最后消息,扎維軍隊業已穿過席瓦的眼淚,進入峽谷地帶,向著櫻桃渡方向全速前進。他通過文字言靈發回信息,說他將偷襲第一中央軍的統帥以延緩敵人的進軍速度?!M軌虺晒??!泵倒弪T士用一貫的冷靜語調分析形勢,但提到室長大人幾個字的時候,聲音的微小震顫表明了他情緒的波動。 “快點!”錫比焦急地指向南方,那煙霧升起、火焰仍在燃燒的地方。她的小麥色頭發沾滿血跡,散亂在束發銀圈外面,傷痕累累的手指仍在流下血滴,但小螞蚱似乎一無所覺。 “杰夫塔呢?他沒有逃出來么?……耶空,耶空呢!我怎么沒有看見他?”約納忽然發現身旁沒有南方人高高瘦瘦的輪廓。 玫瑰騎士沉默地搖了搖頭?!拔覀儾恢?占星術士閣下?!?/br> 龍姬伸手攙住占星術士學徒的肩膀,“走吧,答案就在前面?!?/br> “快點!”小螞蚱回過頭,用噙著眼淚的綠眼睛看了他們一眼,當先向前跑去,由于疲憊和激動,她腳下一絆摔倒在草地上,沒等別人攙扶,立刻跳起來一瘸一拐地繼續前進。 腳踏在柔軟的草地,鼻孔中有一股泥土氣息與血腥味混合的奇怪味道,——一切還沒結束,也許只是剛剛開始罷了,該面對的終將要去面對,約納心中卻忽然奇怪地失去了緊張的感覺,明知巨大的災難就在前方等待,仍然要一步一步走向宿命,這種感覺,是否就叫做成長? 沒走多遠,就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大地已經焦枯,灰燼像煙一樣浮動在地面上,東倒西歪的炭狀尸體早已看不清面目,有鎧甲在焦臭的龍尸下發出黯淡的閃光。斷劍、碎甲、扭曲的騎槍在腳下叮當作響,地面仍然很熱,火系魔法幾乎將奇跡草原的中央化為熔巖流淌的地獄。 龍姬咳嗽起來,約納掩住口鼻,拍打著她的后背,發覺東方女人的身軀其實是如此纖弱。錫比卻恍如看不到殘酷的景象,聞不到炙熱的煙塵,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奔跑。 尸體漸漸密集,有燒焦的藍色勛帶飄拂在變形的烏黑甲胄上,這些歷次大戰中幸存下來的精英再也無法繼續好運了,生存的榮耀成為他們墳墓上飄揚的旗幟。地面開始顯得泥濘,是血浸潤了土地,每一次拔腳,都像掙脫亡靈手指的拉扯,靴底不斷從人的殘肢上碾過。 穿過草原中央,前面一下子開闊了。 晚霞籠罩的地平線上,出現一抹嫩綠。矗立在夕陽中,是一棵孤零零的樹,樹下的鮮血已不能被泥土吸收,流成暗紅的湖泊,也因此,這棵樹成了荒涼大地上唯一沒有被戰火焚毀的綠色??罩袀鱽碚癯岬穆曇?幾百只黑紅色的鳥兒在樹頂上盤旋,發出悠遠的鳴叫。 約納想起,埃利奧特曾說過,這種黑頭紅羽的生靈叫做死髓,它們以尸體的眼珠和腦髓為食。卻能將亡者的靈魂帶回天國。 夕陽穿過葉片,在樹下打滿班駁,有個身影平靜地靠樹坐著,坐在樹影里,晚霞中,頭微微仰著,像在美好的傍晚完成一天的勞作,靠著樹打個悠閑的盹。 干草叉的伙伴們慢慢走向那棵樹。 一只死髓振翅滑翔下來,繞樹三匝,紅羽一閃,穿葉而去。樹干上生長的不僅是樹葉,還有密密麻麻的投槍,每枝槍都深深釘進樹身,讓大樹披上鋼鐵的枝丫。 干草叉的伙伴們慢慢走近那棵樹。 樹依舊青翠,可是周圍的泥土翻卷焦灼,像剛剛犁過一遍的田地。樹下的人無聲無息,雙手垂放在身側,一腿屈,一腿直,或許,已經睡熟了吧。 干草叉的伙伴們慢慢走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