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小牧用心舔著冰棍,過了會兒才道:“不是很好的人?!?/br> 方灼指著后面的舊宅問:“你一個人住嗎?” “嗯?!毙∧凉钠鹩職饪聪蚍阶?,說,“以前我跟葉叔叔關系好,他會請我吃飯?!?/br> 方灼懵道:“哦……” 小牧急了,可不想失去葉云程這樣的鄰居,又重復了一遍:“我們關系好,他會請我吃飯?!?/br> “我聽懂了?!狈阶普f,“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毙∧粒骸班?!” 嚴烈拉著方灼,朝小牧靠近過去。 他的笑容很有迷惑性,有點緊張,但還是忍住了沒躲。 嚴烈閑聊一樣地和善問道:“哥們兒,你在哪里工作???” 小牧提及傷心事,冰棍都不吃了,半提在空中,悲傷道:“不打了?!?/br> 兩人還沒問原因,正好這時劉僑鴻從屋里出來。小牧見到他,臉色大變,拽著嚴烈的衣服躲到他身后,想讓他遮住自己。 “小牧?”劉僑鴻認出人,驚訝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小牧嚅囁著不敢開口,嚴烈替他告狀道:“他被人打了,不想去工作!” “怎么可以這樣?”劉僑鴻生氣道,“太過分了!” 嚴烈:“就是!” 方灼:“……” 嚴烈義憤填膺:“打毀容了都,平時肯定更欺負人!” 劉僑鴻茫然地道:“你也知道這事嗎?” 嚴烈面不改色道:“他剛跟我說的?!?/br> 劉僑鴻讓小牧出來,安撫地說:“好吧,我不讓你回去上班了?!?/br> 小牧這才放下心,從嚴烈身后走出來。低頭發現自己的冰棍化了,趕緊順著木棍去舔自己的手指。舔了一口驟然停住,緊張地望向兩人,怕他們露出嫌惡的神色。 嚴烈抬高手,也往手指上舔了一下。 方灼吃東西一向喜歡速戰速決,現在手中只剩下一根長木棍。在嚴烈期待的目光中,叼著木棍嘬了口。 小牧像是受到極大的鼓舞,整個人都歡欣起來。 劉僑鴻的笑容有些發苦,又揉了揉他的頭,讓他們先進去吃早飯。 吃過早飯后,方灼站在水池邊幫著洗碗,突兀地問了句:“他一直是這樣嗎?” “是的?!比~云程說,“他有點智力缺損,沒能及時就醫,但是很乖的?!?/br> 方灼:“他家里人呢?” “他爸早就去世了,活著的時候對他mama就很不好,見生下來的孩子又有點問題,就跑了?!比~云程嘆了口氣,“苦怕了吧?!?/br> 方灼擦碗的手頓了下,繼續放到水下沖洗。 “每個人都想要過更好的生活?!比~云程低著頭,緩聲道,“只是這個世界對她們不是那么溫柔。也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幸運,可以去變得善良、勇敢。沒有辦法的?!?/br> 方灼關停了水,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自己,心底那塊石頭開始動搖,忍不住問道:“那我mama呢?”她聲音很輕,怕驚動了什么:“我也讓她變得更加不幸了嗎?” 葉云程詫異地轉過頭,看著她道:“你為什么要這樣想?” 第19章 一顆小太陽(“夏天有夏天的味道,春天...) 方灼一生中有許許多多的問題。為什么她沒有父母,為什么她不能淘氣,為什么別人要嘲笑她,為什么她那么不幸。 然而所有的問題都沒有答案,她學會的只是不要去問。 第一次自己上學,第一次離家出走,第一次到自己一無所知的地方,第一次明白這個世界的未知和廣闊。 巨大的惶恐中,沒有人在意她過得怎么樣,是不是真的沒有關系。 所有的問題不斷積累,她以為長大就可以弄懂的難題并沒有被解開,但是她已經不會再問為什么了。 可是現在,她還是很想問一句為什么。 她記得小學剛畢業的時候,幫奶奶去賣兔毛。偷偷藏了一點錢,坐車去找方逸明。 奶奶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反正沒有攔著她。 在城市的角落里,她看見那個男人抱著他的兒子,在街上跟人寒暄。臉上笑得很開懷,眉毛眼睛都是彎彎的,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 他給弟弟買玩具,親切地教他喊叔叔。 方灼將衣服后面的連衫帽戴上去,在他面前走了兩遍,他都沒有認出來。 她聽見方逸明的同事說:“兒子不好帶啊,我家也是一個兒子,一淘氣我就想打他?!?/br> 緊跟著他又道:“不過只有一個孩子還是輕松的,兩個就真的看不過來了?!?/br> 方逸明笑著說:“是啊。一個就夠了?!?/br> 他說這話的時候,方灼就站在他身后。 她很難過。是她那個年紀能認知到的難過的頂點??墒蔷透浟嗽趺戳餮蹨I一樣,她十分平靜地轉身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 天幕落下,方灼一個人在街上游蕩。漫無目的地行走。深夜時分,有人看見她,報了警,不等警察過來,方灼害怕,自己先跑了。 她沿著霓虹璀璨的繁華街道徒步行走了十幾公里,走到另外一座城鎮,然后跟人詢問,搭乘汽車回到了家。 奶奶在廚房里煮好粥,像是什么都沒發現一樣。 方灼沒顧得上吃飯,跑回房間累得睡著了。邊哭邊做夢,連夢里都在那條街上徘徊,分不清現實地難過。 每一次她對自己的壞運氣發出質疑,她都是斗敗的那一個。 她真的很倒霉。 “不是嗎?”方灼深深垂著頭說,“我問過方逸明的?!?/br> 葉曜靈為什么要離開? 剛搬過去的時候,方灼很小心的,挑著方逸明心情好,又沒別人在的時候問的。 方逸明聽見,臉色瞬間拉了下來,冷冰冰地叱了聲:“別問?!?/br> 看起來很討厭葉曜靈,當然也可能是心虛。 “我不知道她跟方逸明的關系怎么樣?!比~云程說,“她比我大五歲,走的時候我才上初中。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說,她有喜歡的人了,以后要跟他離開?!?/br> 葉云程回憶起來,分明很久之前的事,卻始終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里。 因為他從來沒見過葉曜靈哭得那么悲傷,那么不能自已,抱著他,不停地跟他說“對不起”,然后又說,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明明他們是一家人。 ……或者只是他的家人,對葉曜靈來說不是。 父母難聽的謾罵同雜亂的背景音一樣存在于他的記憶,隨著時間被他虛化,快要變得不存在。 他不想聽見那些東西。此時被方灼詢問,才又回憶起來。 葉云程皺眉,說得很不客氣:“我不喜歡方逸明,覺得他只是個嘴上漂亮的花花公子,騙jiejie去過新的生活,卻并不是真的要負責任……你別生氣?!?/br> “我不生氣?!狈阶普f,“我也經常在心里罵他?!?/br> 葉云程帶著方灼回她住的那個房間,打開靠墻那個老舊的衣柜,里面都是葉曜靈的舊物品。 他回頭看了看方灼,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有時候人的觀念固執又荒謬,尤其是在早些年,可能僅僅只是因為性別。 他的父母想生一個兒子,第一胎先生出了葉曜靈。他們不是不喜歡女兒,只是更喜歡兒子。 不過葉父還沒有糊涂到昏聵,加上那時候已經有九年制義務教育了,他覺得應該要讓女兒讀書。 在還分不清什么是歧視和偏愛的年齡里,葉曜靈過過一段相對單純的生活。 “她沒有什么新衣服,這些都是舊的,別人不要的?!比~云程把衣服拿出來,攤平后再沿著褶皺重新疊起來,斟酌著道,“我小的時候她就開始照顧我,我們的關系特別好?!?/br> 比起父母,葉云程更親近那個會笑話他、罵他笨的jiejie。 葉曜靈整天都生氣勃勃,跟孩子王一樣,上山下水無一不通。有很多想做的事,有各種亂七八糟的幻想。你讓她去摘月亮,她都敢去搬梯子爬給你看。 他對葉曜靈崇拜又依賴,恨不得每天都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夏天有夏天的味道,春天有春天的清新?!?/br> 四季分明。 游魚、蟬鳴、野花、紅葉。階前的白雪、檐前的落雨、路邊的石頭、田里的苞米。 一切一切,都特別的鮮明。跟連環的油畫一樣,構成他人生中最重彩的篇章。 葉云程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指抽搐,又不舍得弄亂膝蓋上的衣服,聲線顫抖道:“我真的特別恨!” 如果能一直這樣也是好的??墒侨~云程12歲的時候,小學四年級。那時候小學還是五年制的。爸媽不在家,葉曜靈帶他出去玩,出了意外。 葉曜靈在一旁跟同學說話,葉云程乖乖站在路邊等他。那輛車突然拐彎撞過來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 那個年代的車禍賠償很少,鄉村的路邊也沒有監控。葉父葉母沒讀過書,不懂,又不知道請律師。對方一口咬死說是葉云程在馬路中間玩耍才會變成這個樣子,連恐帶喝地跟他們談妥了賠償的事宜。 葉云程當時渾渾噩噩的,知道的也不多,只記得最后拿到的賠償連醫藥費都不夠付,從此以后他就變成了一個殘疾人。 葉云程閉上眼睛,黑長的睫毛向下垂落,在眼下透出濃重的陰影:“我不能接受,你知道嗎?我那時候沒有辦法接受。我變得脾氣很壞,不理人,也不想上學?!?/br> “我耍性子爸媽會縱容我、安慰我,可是他們也需要發泄口。他們覺得一切都是jiejie的錯。她沒有看好我,她應該要負責任?!?/br> 葉曜靈堅持過一段時間,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給他念書,背他出門散心??墒悄菚r候葉云程什么都沒有意識到,他什么都不知道,專注在自己的世界里,覺得自己就是最不幸的人。 自怨自艾,自私自利。 他后來反思,才發現葉曜靈的生活是多么痛苦,而他什么都沒有做。 他是一個受益者,是壓在葉曜靈身上最重的一層枷鎖。她的每一個不幸上面都刻著自己的名字。這是他無法逃避的事實。 葉云程想,人成長需要好長的時間,可是命運從來不給他們那么多的機會。等他明白過來,也想要保護庇佑他的家人時,那個讓他重新站起來的人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