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堂少爺?!?/br> “堂少爺好?!?/br> 正值飯后不久,庖廚附近還略顯忙碌,畢竟有下人與守衛的伙食要準備。仆役們進進出出,因見了金臨,皆恭敬地問安。 他一一頷首點頭,倒也不在意什么“君子遠庖廚”的規矩,撩袍進門去。 大概待了一頓飯的功夫,再度現身時他手里便多了個描金漆雕花的食盒。 眼下雖不到戌時,天卻已經黑透了。 金臨走在北風蕭索的園子里,用手拉緊了裘衣遮住脖頸,好歹不讓風灌進衣衫內。他依然是邊走邊往回看,步伐匆匆,謹慎小心。 靠山而建的磚房不曾落鎖,一推就開。 此處從前是給山莊守夜人換班歇腳的,金老爺子過世后不久才另作他用。 金臨繞到內室,輕車熟路地推開木椅,徑直行至黃花梨木的立柜旁。他拉開第二層抽屜,伸手朝里面摸索著什么。 “你看,我猜得不錯吧?” 四周驟然響起一個清潤的女聲。 “就說了肯定有機關的?!?/br> 另有一人話音帶笑,“你這么聰明,那怎么沒發現?” 金臨猛地轉頭,吃驚不已地盯著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他對面的兩個人。 來者皆是一般的高挑修長,一個挺拔,一個秀致,連叉腰的姿勢都如出一轍。乍然湊在一塊兒,單看容貌,竟還挺養眼。 “金小公子?!毖嗌胶谜韵镜仄^瞥他,“哦,也不對,不能如此稱呼了?!?/br> 他右手稍一施勁,把身后一個畏畏縮縮的人拎到跟前。 只見對方的眉眼五官竟好似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又一個金臨,兩廂碰面,若不仔細辨別,當真分不出差異來。 燕山長眉輕挑起一邊,冷傲地開口,“請問,閣下到底是什么人?” 第80章 觀亭月看著他,只覺得怎么看…… “金臨”倒是挺臨危不亂, 縱然已經被人拆穿,卻也依舊鎮定地發問:“你們是如何尋到這兒來的?” 燕山帶著慣??瘫〖馑幔骸伴w下的武功稀松平?!皇?,閣下就沒有什么武功, 跟蹤你還需要看日子么?!?/br> 那日他倆在石室門后所見到的, 正是這位與金家堂少爺容貌相差無幾的年輕人,而他還在優哉游哉地哼小曲兒。 當下觀亭月便知道其中必有蹊蹺。 假若只是尋常的相似, 亦或是雙生子,不至于要把另一方如此刻意的掩藏起來,除非,是有什么別的打算。 比如——將其身份取而代之。 “金臨”聞言, 認命地嘆了口氣,“原來那日柜中的人是你們……也罷,我輸就輸在不會武技上,早知如此, 幼年時便該聽我父親的教誨, 多練幾天功夫的?!?/br> 被燕山撈在手里的另一個金臨雙腳離地,狗刨似的掙扎了兩下, 終于委屈地出聲:“……姐?!?/br> 觀亭月頃刻一愣,“姐?” 她轉頭和旁邊的青年面面相覷。 緊接著, 兩人舉止一致地同時望向對面的“金臨”。 只見他頗為從容地摘下了束發的玉冠,用絹帕略微擦拭眉眼,最后將扣得密不透風的裘衣松開, 露出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來。 “易容不便, 恕我不能卸下全部裝扮了?!?/br> “他”再度開口時,嗓音是沉郁柔軟的女聲,約莫壓著咽喉說話太久,音色低啞幽暗, 一時間不怎么適應。 觀亭月的視線直直落在其光滑的喉嚨處,身量可以作假,聲音可以模仿,但喉結的確是無從改變。 “難怪你一天到晚都穿著這身灰鼠裘,原來是為了遮掩脖頸?” 她足下踏的靴子多半也動過手腳,金臨的身高畢竟不算矮??上缃裾德《?,諸人穿著無一不是臃腫繁瑣,否則觀亭月說不定還能早一點發現異樣。 “慚愧,讓二位見笑了?!迸拥奈骞倬露饲f,扮做男子時是俊秀溫雅,而今換回女兒身,反倒顯出幾分英氣來。 她雙手一攏,禮數周全地福身道,“小婦人金詞萱,乃金家第三十二代當家。此前失禮之處,還望二位多多海涵?!?/br> “你……”盡管方才已萌生猜測,但聽她親口承認,觀亭月仍然感到匪夷所思,“你真是我二嫂?” “可你不是……死了嗎?” 燕山沉吟思量:“據李鄴講述,金大小姐葬身于大火之中。既是大火,自然燒得人面目全非,不辨形貌的尸首,想要金蟬脫殼也非難事?!?/br> 金詞萱不扮金臨的時候,是個很會言語的精明人,縱使自己弟弟還在人家手上拽著,仍舊云淡風輕地嫣然一笑。 “燕公子果真心思縝密,七竅玲瓏。不錯,我確實是從火海里逃了出來?!?/br> 不知為什么,聯想到她幾日前頂著金臨的身份膈應自己,聽著這話,燕山只覺得心情十分微妙。 破屋沒有像樣的茶水招待,金小公子于是從石室取出杯盞熱湯,小心翼翼地給眾人倒上。食盒內雖有帶給他的飯菜,他卻也不敢擅動,做完一切,自己便一個人縮在僻靜之處,形容頗為怯弱。 “當日,我帶著三兩心腹如約趕到襄陽的竹寒樓,那位官府采辦從前與我確有過幾面之緣,而茶樓也是金家常光顧的老店,因此大家都未曾心生懷疑,照例是小菜清酒,公事公辦。 “可沒想到,一壺酒尚未見底,周遭的人竟接連倒下?!?/br> 觀亭月一聽便知:“你們被下了迷藥?” 她點了點頭,“許是我所飲不多,半個時辰后便醒了過來,此刻四處已是大火焮天,什么采辦、官府文書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那會兒才明白中計了。 “然而蒙汗藥使人筋骨疲軟無力,根本連爬的氣力也沒有。最后卻是一個跑堂的伙計從屋內的暗道里將我救出的……但也只救出了我一個,火勢太大,整個茶館都未能保住,聽聞還殃及了不少周遭的民房?!?/br> 燕山略一思索:“知道對方是什么來路嗎?為何會對你們下毒手?” “那伙計是個少年,剛進茶樓不久,許多事僅是一知半解?!苯鹪~萱猶豫不決地撫弄杯盞,大概是在考慮要不要對他們講出實情。 “而我……唉,罷了。燕侯是自己人,有些話我也不就瞞你們?!?/br> 聽到她說“自己人”幾個字,燕山端著的那副高高在上的態度,忽然奇異的緩和了。 “關于對方的勢力,目下雖暫未查明,但我或多或少有一點頭緒?!?/br> 她握著茶杯的手一頓,抬眼道:“家父過世后,由我接手金家家業,南北庶務成百上千,要足一摸清底細,少說也得花上一年半載的時間。就在半年前,我突然留意到有幾部賬冊的金錢流出很是古怪?!?/br> 觀亭月支起下巴,不禁坐直了身體。 “諸位或許不太懂生意上的事,在此便不做細講??偠灾?,我很快依照銀錢往來,暗中去調查了這幾處產業,無意中發現,金家名下竟暗藏著幾個見不得光的軍械廠?!?/br> 燕山皺緊了眉,“有人和金家做著兵備的交易?” 在今朝,私造軍械可是誅三族的大罪。 “對,我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因而先用了些手段不著痕跡的停了幾個地方的銀錢物資,打算順藤摸瓜。但買家畢竟身份不明,暫不好貿然上報朝廷?!?/br> 金詞萱到底還是年輕,處事經驗比及父輩尤顯不足。 既是敢往軍器上打主意的人,在官場里又豈會是尋常的小角色。 “我父親身體欠安后,許多事已不再親自過問,只交由幾位掌柜和族中兄弟打理。 “憑我對他的了解,這必然不會是他默許的行為。如此,就只能是家里出了內鬼。 “我一方面想查出誰是尖細,一方面又想知道這個‘買家’是什么身份,在一個月內安排人手四處布局。也是我大意了,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不料打草驚蛇?!?/br> “當竹寒樓大火剛起,我心頭便依稀猜到或許是‘那個’買家的手筆?!?/br> 觀亭月脫口而出:“怎么說?” 她緩緩頷首,“對方多半是從別處得知金家將與襄陽府談買賣,便認定我是要把此事抖落出來,才想半道截胡,好拿走那幾本賬冊?!?/br> 燕山:“他們沒在你的身上找到賬本,所以放火,殺人滅口?” 金詞萱不置可否地一笑,“對,只有死人的嘴是最能守住秘密的,我不在了,族內更不會有人調查下去?!?/br> 觀亭月不禁問:“那賬本呢?” 她語氣模棱兩可,“賬本,自然是被我藏在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這個你大可放心?!?/br> 金詞萱所受的是燒傷,盡管現在瞧著似乎并無大礙,可依舊在外調養了近半個月。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等我回到襄陽城時,天寒他已經……” 說起自家夫婿的舉動,她臉上竟難得浮現出淡淡紅暈,不得不輕咳兩聲掩飾尷尬。 “他大概也是氣昏了頭,再加上被有心人蠱惑才落得如今這般進退兩難的局面?!?/br> “二嫂傷勢既痊愈,為何要借金……金公子的身份?憑你金家當家的聲威,不是能更好地控制住大局么?” 金詞萱遲疑了片刻,“那時,我還未知曉當初泄露我行蹤的叛徒。他既能探聽到我的行程,又可以輕而易舉的在賬面上做文章,此人在金家的地位定不普通,不除掉,始終是個禍患,況且若知道我還活著,對方恐怕又會有所行動,倒不如……” 燕山接著她的話,“倒不如你在暗,他在明?!?/br> 她微微笑道:“你們來這幾日,想必也察覺到莊中不少人鬼鬼祟祟,不消說,都是沖著賬本去的?!?/br> 觀亭月心想,沒錯,這其中最鬼祟的那個就是你了。 “金家本就發跡于三教九流,易容術與口技我自小熟稔。 “思來想去,阿臨是最合適的人選?!苯鹪~萱說,“一則我與他形貌本就有相似之處,靠脂粉青黛,再加上些面皮,足以以假亂真。二則他從前在府上也不惹眼,大家印象淺薄,但身份卻不低,所以扮他也能方便我行動?!?/br> 燕山仍有不解:“你借大火死里逃生,可尸體數量擺在那,就不怕被人看出端倪嗎?” “說來也巧,我平素從不帶侍女,那日卻正好心血來潮……” 他二人一言一語的交談,觀亭月卻不經意瞥見縮在邊邊角角里的金臨。 年輕公子從剛剛貓叫了一句“姐”之后,到現在也沒發一語,只小口小口地啄茶喝。 出于禮貌,她輕聲詢問,“金公子?” 不曾料對方的反應極大,整個兒一抖,驚慌失措地不敢看她,“啊、???” 觀亭月點了點食盒,好心提醒,“飯菜快涼了,你不吃么?” 后者仿佛一只受驚的豚鼠,晾著倆手,磕巴道:“不不不……哦,我是說,我還不餓……” 燕山先是看了觀亭月一眼,隨后難得不陰陽怪氣地開口:“也是我們不請自來,耽誤了你用飯。怎么樣?不如我跑一趟,替你拿去熱一熱?” 他擺手的速度更加快了,“啊不不不……” “不敢麻煩,不敢麻煩……我隨便吃兩口,隨便吃兩口就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