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觀亭月聳了聳肩,“可還沒到日子,我家就沒了,南來北往的,四處又亂,我就顧著擔心奶奶和大哥他們了,哪里還有閑工夫想這些?!?/br> “這么說,你沒見過他?”燕山進一步問。 “沒見過,只聽說姓金,是個不錯的書香門第,祖上也曾出過兩個將相?!?/br> 他不禁皺額,“你都沒見過,還打算和他成親?” “那不然呢?!彼桃馄骋谎?,挑起眉梢,“留著等你嗎?” 燕山一愣,欲言又止:“我——” 怕把人惹急了,觀亭月不好多嚇唬他,只笑了一聲揭過去,屈起一條腿來兩手抱著,正正經經地解釋其中利弊,“如我們家這樣的高門望族,婚姻親事皆是牽系著許多盤根錯節的利益,哪怕觀氏幾代從戎,并不怎么參與官場,也一樣不能免俗?!?/br>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我爹給我尋的這門親,必定也是與家族興衰有關。我雖然任性,但不是不懂事,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和他叫板?!?/br> “所以?!毖嗌窖鄄€低垂,不再看她,“假如觀家尚在,大奕不滅,你就要在十八歲的時候嫁給他,對嗎?” 盡管知道這已經是不可能存在的時間軌跡,可觀亭月還是莫名從他話中品出一點幽微的沉重來,她余光注視著旁邊青年的輪廓。 終究沒有否認:“對?!?/br> “誒,你信嗎?”她攏著雙腿,似笑非笑地問,“哪怕我同那位金公子如實說了我們倆之間的事,他還是會娶我的?!?/br> 燕山懶得抬眼,半含著嘲諷地輕嗤,“是啊?!?/br> “不過我就沒那么走運了,八成會讓他一家追殺到天涯海角?!?/br> 觀亭月不置可否地一笑。 看見她這樣笑,燕山心頭總有什么鯁著,不大舒服。 “難道你就真的甘愿和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過一輩子?寒來暑往,春夏秋冬,一生那么長,都得和他綁在一起?!?/br> 提起此問時,她踟躕了片刻,松開兩手,仰頭凝望夜空。 “燕山,我實話同你說?!?/br> “小的時候,我沒有對什么人萌生過感情,沒有喜歡過誰,愛過誰。因而成婚在我看來,只是一個需要去完成的任務,對方是金家大少爺還是和‘銀’家大少爺,都沒什么不同。就算成了親,我依然要去做我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br> 彼時她未曾體會過喜歡,或是被人喜歡的滋味,十五歲以前常常懵懂無知。 而年少的情愫大多青澀,也許曾經有過什么她尚未留意到的故事,但稍縱即逝,又隨著突如其來的驟變,盡數掩埋在了舊歲月里。等再要去尋覓,已經是時過境遷。 “唉,小孩子嘛?!庇^亭月自嘲地笑笑,“想法總是簡單,等后來我長大些了,才知道許多事不可能?!?/br> 燕山安靜而沉默地聽著,聞言問道,“那現在呢?” “現在……”她說,“當然是現在?!?/br> 這不難理解。 如果觀亭月同從前一樣,把嫁人過日子當做打仗闖關,眼下早就三年抱倆,兒孫滿堂了。 然而燕山聽完方才那席話,腦子里自動掐頭去尾,只剩通篇的“沒有感情”“不愛”“不喜歡”“誰也攔不住”,臉色比剛才還要難看。 他不是滋味地咬了咬后槽牙,習慣性陰陽怪氣,“對,你如今可是有嘉定三千青年才俊,連新科狀元也上門求親。 “沒人管得了你,想和誰成親都行了?!?/br> “……” 觀亭月一時無法判別這到底是在奉承自己,還是在嘲諷自己,只好輕輕一嘆。 “我又哪兒招惹你了,說生氣就生氣?!?/br> 燕山耳朵里聽了個激靈,隱約意識到不該反應得如此過激,“……我沒有生氣,我只是……” 他把臉別開,不知道要如何解釋,“你知道我現在的脾氣就這樣?!?/br> 言罷,他像是比她還覺得心煩,眉頭深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觀亭月在邊上盯了半晌,到頭來反而有些好笑,拿手去拍拍他,“誒?!?/br> “好了好了……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那么多年過去,他們家應該早就另尋了門戶給金大公子完婚?!?/br> “以金家的勢力,想必建國后投靠了朝廷,如今也不一定看得上我?!?/br> 燕山聞言當真思索了一陣,“我從未沒聽說朝里有哪家大族是姓金的,八成是個不入流的小官?!?/br> 說完就冷冷道,“便是看得上又怎么樣?難不成有了家室,還打算讓你去做妾嗎?” 他自行腦補了一場大戲,眼神越來越狠戾,“就算你家敗落,在朝廷上我也還說得上話,不至于非得瞧別人的臉色?!?/br> 燕山說話時,觀亭月一直斜著目光落在他側臉,眼中有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意。 “是,畢竟在前朝那幫遺留的老東西里,就數你混得最好了?!?/br> 他心里裝著別的事,因此不怎么在意地應了一聲。 “嗯?!?/br> * 這一回,兩壺酒都喝得很慢,等觀亭月從房頂上下來,客棧早已打烊。 大堂里三個住店的客人圍成一桌,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茶聊天,而另外一桌,則孤零零地坐著敏蓉一個。 她原想推門的,見狀朝燕山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休息,隨后獨自走下樓梯。 敏蓉的肘邊碼著一大堆字跡娟秀的紙,不用細看也能猜到,她多半又在鼓搗什么“風云錄”“見聞錄”“觀家軍裹腳布史”。 小姑娘頭一抬發現是她,雙目立刻鮮亮起來。 “大小姐!” 觀亭月在對面坐下,順手給兩人滿上茶水,“還沒睡?” “嗯……謝謝,我一會兒就去睡了?!?/br> 敏蓉興致勃勃,“長到這么大,我從未有過如此神奇的經歷,得趁著記憶還深刻,一字不漏的寫下來,以免過幾日忘記什么細節?!?/br> “寫下來可以,但內容你要客觀一點?!庇^亭月無奈地叮囑,“別又用那些夸大其詞的說法?!?/br> “這個你放心好啦,我向來誠實,絕不胡編亂造?!?/br> 她大言不慚地喝了口茶水,捧著杯子卻似有所感,“其實……” “在你昏迷不醒的這些天,我自己也想了許多?!?/br> 觀亭月順著話頭問,“比如?” 敏蓉思索片刻,“比如……關于你對我講過的話,關于觀家軍,還有那個在城外口口聲聲要討回公道的人?!?/br> “早些年,我爹也同我說過類似的,什么‘蟻力雖云小,能生萬蚍蜉’,天生我才不一定有用,但絕不會多余。就像……如果沒有三少爺,我恐怕在城郊看熱鬧的時候,便死在流箭下了?!?/br> 她支著下巴正靜靜地聽,突然道:“我挺好奇,你為什么對我們家的事那么感興趣?” 提起這個,小姑娘顯得有些靦腆,“不怕您笑話?!?/br> “在我幼年……也許是六七歲上下,曾被一位麒麟營下的將軍救過性命?!?/br> 聞言,觀亭月詫異地挑眉,沒想到還會有這一茬,便好整以暇地等她下文。 回想夢開始的那個契機,女孩子的眉眼間竟也流露出某種懷念的溫柔,“我家當時算是附近還不錯的生意人家,略有幾分微薄的田產。 “正逢年節,我纏著爹爹買糖人兒,可他又太忙,總沒工夫理我,小孩子嘛,脾氣重,一任性起來,便賭氣跑出了門。 “那會兒家里住的集子恰好在兩軍交戰的夾縫邊,有許多亂七八糟的岔路口,走著走著,我就到了前線?!?/br> 觀亭月:“前線?哪里的戰區?” “常寧鎮,是個小地方?!彼f,“我也不知道對方是哪路人馬,由于跑迷了方向,天色很快變黑,只聽見附近有馬蹄的轟隆聲,還有喊殺聲,刀光劍影,陣勢滔天?!?/br> “我當時嚇壞了,躲在樹林里不敢出來?!?/br> “天又冷,人又餓,渾身發抖?!?/br> 那是敏蓉平生頭一次直面血淋淋的戰場,盡管是遠遠地看、聽,卻也足夠在年幼的心中留下永生難忘的陰影。 倘若不是有后面的奇遇,恐怕這輩子都要對刀兵一類敬而遠之了。 長夜凌空呼嘯,躲了不知有多久,她凍得四肢麻木,險些失去意識,就在此時,一只手撥開了頭頂茂密的灌木。 深邃的黑暗里,瞧不清對方的模樣,可來者高挑頎長的身形她足足記了十年。 正是在那當下,讓年幼的敏蓉從此對所有從軍之人毫無原則的萌生出無數好感。 這個來歷不明的年輕將軍脫下外衫把她緊緊裹住,回頭沖遠處的同袍喊了一聲—— “他說‘小船兒’,這兒還有個丫頭?!?/br> “小……船兒?”觀亭月喃喃自語地琢磨。 對桌的敏蓉已是憧憬地捧起臉頰,“然后那位大哥哥便將我抱上馬,橫穿戰場,一路疾馳,跑得特別快,跟飛似的! “沿途不斷交錯著箭矢、暗器,甚至是敵軍的刀槍,他一直把我護在懷里,騎著馬匹應付自如,半根頭發絲都沒傷著。 “雖然我縮在衣衫中什么也看不見,可我知道他肯定是非常非常厲害!” 她聞言,不禁故作悵然地笑著搖頭。 “原來如此?!?/br> “唉,我還以為你崇拜的人是我,沒想到早就‘心有所屬’了??礃幼?,倒是我自作多情?!?/br> “這是兩碼事嘛?!毙」媚镖s緊討好地晃了晃她的手,“我也很崇敬您呀!不沖突,不沖突……嘿嘿?!?/br> 后者對此甚為鄙夷,反手在她鼻尖上輕輕一刮,又問,“對了,你怎么知道那人是我們家的兵?” “他除下外袍后,衣襟上有麒麟軍的火焰圖騰?!泵羧厥值靡?,“而且我也去打聽過,當時交戰雙方里,就有觀家軍,絕對沒錯?!?/br> 這番形容使得觀亭月莫名陷入了沉思里,剛要思索出什么來,就聽那丫頭滿含著懷春少女的情愫,嗓音飄乎乎地做白日夢。 “從此以后我就對他情根深種,不能自拔,打小就想嫁給他,連帶著對出身行伍之人也愛屋及烏……真不知曉,他如今有沒有成親,我還有機會嗎……” 饒是未喝茶水,觀亭月仍舊被自己的唾液嗆住,匪夷所思地看著她。 “什么?” “八、九、十年了,小丫頭,他哪怕沒成家,大概也是個半條腿入土的老叔叔,你是哪根筋沒對,甘心被吃嫩草???” “不會的!”敏蓉據理力爭,“我聽過他的聲音,他當時很年輕。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個老叔叔,那我也去認他當干爹,給他養老送終!” 觀亭月:“……” 好吧,挺有想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