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后者知曉她必是一路行來聽了不少自己的豐功偉績,當下尷尬地笑笑,“廟的確是老朽出的銀錢,本意不過是為感激將軍舍身救命之恩?!?/br> “初時也只打算做個紀念,誰料城中百姓對此竟十分地殷切,包括此后的改城名,立石碑,皆是他們自發而為?!?/br> 她問道:“逢年過節的大祭也是?” 李宣文笑著回答,“開始僅有一兩人祭拜,后來不知怎么的,大家爭相效仿,久而久之就……” 他語氣一頓,忽然有感而發,“發展到如今這局面,是將軍您實至名歸,也是大家伙兒的一片赤誠啊?!?/br> “如果可以,老朽希將軍能夠在城中再待上幾日,百姓們仰慕您許久,多年來也因您生死不明諸多嘆惋,眼下,難得能有機會與您說上兩句話,大家心頭都是高興的?!?/br> 觀亭月向來于名聲不怎么看重,她的家門雖源遠深厚,但父兄長輩都是只顧著在戰場上東奔西跑嗷嗷叫的糙漢子,極少留意民間的這些議論。 即使是班師回城,百姓夾道歡迎,腦子里想的,也是快些回家沐浴睡覺。 現在突然備受矚目,任誰都會感到不太自在。 送走了李宣文,觀亭月自己在屋中坐立不安了一會兒,又出門打算下樓去。 彼時早過了用飯的時間,店內的住客與食客來來往往。 盡管李員外事先同眾人交代過一番,然而還是不難發現,端茶遞水的小二和低頭算賬的掌柜偶爾會偷偷瞥她幾眼,瞥完又怕被察覺,飛快的轉回去裝作無事發生。 觀亭月:“……” 她如芒在背地穿過了大堂,站在客棧外的燈籠底下,頗為心累地嘆了口氣。 旁邊突然輕飄飄地遞來一聲輕笑,是某個人十分熟悉的嗓音和腔調。 觀亭月的視線驀地打過去,只看見燕山抱著胳膊倚著墻,漫不經心地調侃她:“大英雄,你還寄信嗎?” “不如,我派人幫你?” 她咬牙,狠狠地吐字,誓不服輸:“寄?!?/br> 到郵驛興許就一炷香的時間,短短的一段路,觀亭月走得甚為拘謹,熾烈的注視來源于四面八方,沿途行來不斷有人悄悄言語,隨后帶著驚喜的目光頻繁回顧。 正經過一個住戶門前,那男人對著妻子兒女耳語了幾句,繼而一家子連忙雙手合十,對著她非常虔誠地鞠躬拜了拜。 觀亭月:“……” 這種感覺可真是一言難盡。 燕山就不遠不近地綴在她身后,將周遭的一舉一動收進眼底,唇邊多是風涼揶揄的笑。 不一會兒,兩側的街市上就有聲音好奇地竊竊私語:“誒,那個跟在觀將軍后面的人是誰呀?” “不知道?!睂Ψ讲聹y,“是她的跟班吧?尋常的大人物不都有許多扈從嗎?像咱們縣老爺那樣?!?/br> “有道理?!?/br> “也可能是她的小弟呢……” 觀亭月自然聽見了,意味不明地沖燕山挑起一邊的眉,神情不好描述,但“跟班”兩個字是顯而易見地寫了在眼底。 他抿抿唇,略有些欲言又止,“城中百姓的流言而已,你有必要這么高興嗎?” “我哪里有很高興?!彼室忸D了一下,“也就一點點高興罷了?!?/br> 燕山:“……” 他停在原地,臉細微地一抽動,盯著她背影的眼神多少帶了點憋悶。 而那些竊竊私語竟還有下文,這回開口的便是兩個小姑娘。 “我倒認為不像是扈從,瞧著比尋常主仆更親密一些?!?/br> “你說會不會是觀將軍的夫婿呀?” “嗯……”那人深以為然,“不無可能?!?/br> 燕山的視線稍稍往旁邊一瞥,又回過頭來,食指的指背抵在嘴唇上,將有些上揚的唇角往下壓了壓。 隨后幾步小跑上前,和觀亭月肩并著肩。 她奇怪地看了他兩眼,后者臉上仍舊若無其事,腳下的步子卻不易察覺地輕快了不少。 第50章 哪兒哪兒都有你,干嘛老跟著…… 信是八百里的加急, 最快也要半個月之后到達嘉定了。 觀亭月同燕山從郵驛中前后腳地出來,“李宣文讓我多留兩日,我想著反正前面的山道已堵, 不妨就等清掃干凈以后再啟程?!?/br> 他態度隨意:“我沒意見, 正好手里也有一些軍報要處理?!?/br> 尚說著話,迎面忽瞧得一位老婦人牽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娃, 東張西望地打量,乍然看到她,臉色頓時一喜。 “將軍!” 老嫗拽住孩子走上前,先朝她低頭行禮, 繼而才解釋道:“我今早上市集賣繡品,聽他們說您在這附近,就趕緊一路打聽了過來?!?/br> 觀亭月沉下眉目細細端詳,“你是……” 接著, 她便恍然想起, “哦?!?/br> 老婦人見她對自己尚有印象,不由得更熱絡了些, “前日我瞅見和甫的墳前有燒盡的香灰,還道是哪位故人祭奠的, 就沒想到會是將軍您?!?/br> 觀亭月微微一笑:“這幾年日子還好嗎?” “好,好,好得很?!彼贿B說了三個好字, 點頭如搗蒜, “多虧當初您留下的那些銀錢,又讓員外老爺照拂我們孤兒老婦,而今在城外頭有兩塊薄田租了出去,平日得閑也做些荷包、手帕補貼家用, 供廉兒讀書暫且不成問題?!?/br> “那就好?!庇^亭月摸了摸男孩子的頭。 “對了,我從家中拿了點阿膠棗來,冬日里吃這個,對身體很補的?!?/br> “???”她愣了下,說不用,“這……” “小婦人的一點心意,將軍你就別推辭了?!?/br> 阿膠此物于她而言必然不便宜,觀亭月剛想婉拒,老人家卻像是料到她會有這舉動,一雙小腳跑得飛快,轉瞬便沒影兒了。 丟下她孤零零地在原地里,只好無奈地托著那一袋子紅棗。 燕山望了一眼街頭,“……是從前守城戰死的將士遺孤?” “對?!庇^亭月頷首,抬腳往前走,“也可以這么說?!?/br> 后者敏銳地挑眉:“也?” 然而對此她卻沒有再多的解釋。 兩人為了避開先前那群狂熱的小販和店主,特地從另外一個方向繞遠路回客棧。 日上中天,冬季里的太陽不見得有多暖和,但勝在明朗溫煦,那么絢爛耀眼地照下來,讓周遭的畫閣繡戶與商鋪攤席皆染上了一層明媚的煙火氣,滿城如春水般望之心悅。 燕山在道旁看見一個掛著竹筒,擺著木質機巧的雜貨攤,那竹木打造的機械算不上精致,但卻很新巧。 他不自覺地走近,伸手拿起一根打磨光滑的竹節。 “喲,客人買竹筒嗎?”商販掀簾子出來,向他介紹,“這筒子您可別瞧它普通,內里暗藏玄機呢——” “您看,底下一節能裝干糧、裝茶葉,上面一節可以盛水,外面另有個夾層能打開,放筷子、勺子、書信??傊猛旧鯊V,出行在外又省事又輕便?!?/br> 他擺弄著給燕山展示。 然而對方的目光一直是淡淡的,或許在淺淡中亦蘊含著某種緬想與向往,讓人見了,總不太好意思過多打攪。 “你不必在邊上候著,我自己看?!?/br> 小販連連點頭:“好嘞,那您隨便瞧,瞧中什么再喚我?!?/br> 燕山手指撫過架子上垂掛的竹器,一連串地叮當作響,他在陽光下懷念地注視著眼底的機巧,聲音無端就放得很輕,“是桐舟做過的那些?” 觀亭月嗯了一聲,俯身下去,目光溫和地蹲在滿地的木質機關前。 “當年,我把他畫的圖紙印制成冊,帶了許多本在身邊。離開安奉的前夕,我送了一本給李宣文,告訴他重建故土的時候或許用得上?!?/br> 說到這里,她眉眼間的神色柔軟極了,連語氣也透著悠遠,“沒想到他們竟改良了這許多,還賣去了大江南北?!?/br> 桐舟比燕山大不了幾歲,由于是個圓臉,模樣似乎就更顯小一些。 他雖被選為弓/弩手,但在劍招、槍法、刀術上幾乎一脈相承地糟糕,常常讓來觀看考校的觀林海不忍直視。 不過好在此消彼長,桐舟功夫不怎么樣,對機括機巧卻頗為擅長,閑著沒事就抱著木頭樁子,坐在院中敲敲打打。 他最愛纏著燕山,因為燕山最好騙,無論編什么天方夜譚的理由,都能毫無懷疑地當真,在測試機巧上是個十分合適的人選。 于是乎,每次cao練完回房,燕山總會在途中被他截住。 “誒,山兒山兒,你回來啦?!彪S時隨地碰見桐舟,后者都頂著滿臉的木屑,活似在柴房里待了一整日。 “快試試我新做的‘翻折床’?!?/br> 他眉飛色舞地比劃著,“是由輪椅和行軍床改造的,打開可以當靠椅,放下來就是床,一共四個輪子,用在戰場上還能安置傷兵?!?/br> 燕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身后的木頭機械,臉上的表情盡管不多,但“嫌棄”二字可謂不加掩飾。 氣氛短暫地僵硬了半瞬。 很快就有人冷嘲熱諷地嗤笑出聲,是在旁翻閱兵書的阿昭,“你前幾日才拿那個‘用風力快速吹干濕發’的玩意兒,割斷了他半截頭發,還指望人家上當呢?真是會欺負老實人?!?/br> “這、這不一樣?!闭槐蝗私依系?,桐舟梗著脖子辯駁,“我反復改了好多回,肯定沒問題。如今只是想聽一聽你們上手使用之后,有沒有更好的建議?!?/br> “好兄弟,來試試嘛?!彼焓止醋⊙嗌降募绨?,“你看,知道你喜歡,我可是把自己最寶貝的那雙刀鞘給你了,我對你難道不好嗎?” 他聞言,終于皺起眉心:“……你又不用,刀?!?/br> “不用不妨礙我收藏嘛?!蓖┲鬯榔べ嚹樀乩^續慫恿,“不如這么著,木床你若覺得好使,我就送你,如何?” “整個大奕僅此一件,在它推廣出去之前,你可是獨一份兒的,很劃算吧?……” 他猶自滔滔不絕,肩頭忽的被什么東西輕輕一拍。 桐舟猛地回首,便看見一抹鮮妍的胭脂紅出現在自己身后,當場嚇了一跳,“大小姐!” 少女梳著極長的馬尾辮,俏生生地叉起腰,一雙杏眼秋水無塵,正懷疑地盯著他,“喂,你又在誆騙燕山干什么好事啦?” “我哪有……” 桐舟趕緊將燕山的肩摟得更用力了,“跟他鬧著玩兒的,是吧山兒?” 觀亭月明顯不太相信,以一種探究的眼神凝視對方半晌,剛想要戳穿,注意力卻叫地上的物件吸引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