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她眉梢微動,回頭環顧一圈,繼而了然地浮起笑意,“我哥真是有心了?!?/br> “你應該不知道?!庇^亭月邊走邊同他解釋,“這府里的一草一木,亭臺水榭,一切都是按照京城觀家老宅的格局來設計的?!?/br> 先前大約是天色太黑,又一直想著別的事,她到此刻才發現。 “你初來我們家時是在常德那邊的將軍別院吧?” 燕山嗯了一聲,“之后也去過思南?!?/br> 她無不自豪地輕笑,“那你想必是沒見過京城的三朝將軍府,沒有余家大,但是比它氣派?!?/br> “花園幾乎占了足有一半的地方?!庇^亭月指給他看,“再往那邊去一些就是演武場,比常德的更寬,我們兄妹小的時候清早練摔跤,都是在大哥拳頭底下揍大的?!?/br> 他聞言有點稀奇地抬眉,“你也會被別人揍?” “我又不是生來就武功卓絕,當然會挨打了?!焙茈y得的,觀亭月提起這個,臉上有少見的飛揚之色。 說到故鄉與京都,連她這樣自詡對舊物不上心的人,眼神都柔和了好幾分。 “老將軍府外面的街很熱鬧,因為我們家不縱容刁仆惡奴仗勢欺人,許多商販都愛來附近擺攤?!?/br> “卯初尚未天亮,就能聽見墻外有賣云片糕、蓮花酥的,走一路喊一路。幾時嘴饞了,便讓小廝把人叫進來,買上一兩斤?!?/br> “大哥彼時已經領差帶兵了,家里只剩二哥、三哥和我,他偶爾回來一次會給我們帶京城吃不到的糕點,所以我就常盼著他班師??墒撬炕囟家任覀兂燥柡茸阒笤侔€挨個地輪著指點功夫……于是我又不太想他回來了?!?/br> …… 燕山將迎著清輝的星目在一眨眼一頷首之間輕輕撤回,轉而投向旁邊。 觀亭月猶在侃侃而談,那些被時光浸染了的月華極柔和地落在她眉梢眼角。 他安靜地看著,便不自覺地漫漫回想。 想十年以前,想剛到觀家時的自己,是什么樣子,什么光景。 燕山本能地認為那一定是段非常糟糕的過往,因此他在平日里極少去回憶,即便是猝不及防記起,也從來不敢去細想。 畢竟,那一年的觀燕山還是個連話都說不整齊的半大少年。 他從出生起就在山里流浪,跟著獸群生活了數載,錯過了牙牙學語最好的時段,而后來即便被邊疆的游兵散將撿走,對方也只是讓他無休止地練刀法功夫,很少正經地教他怎樣講話。 所以,初至將軍府時,燕山便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和其他同齡人的差異。 他雖聽不太懂旁人在說什么,但卻很擅長察言觀色,知道那些少年什么時候是在笑他,什么時候是在同情他。 當意識到了這一點,燕山干脆能不開口就不能開口了。 除了對著觀林海,他大多情況下習慣性的把自己打造成一個啞巴。 在這里很好。 有飯吃,有衣穿,不必睡茅棚馬廄,更不必日日思慮怎樣去取更多的人頭來向兵勇們換一點熱干糧。 他就想著,自己一個人練刀,一個人學藝,一個人吃住,等到今后觀林海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再以命去回報。 可是這個大宅院遠比燕山預料中的要聒噪太多了。 十二三歲的男孩們見誰都一副八拜之交的態度,也不管他健談不健談,無論是吃飯、外出采買還是考校完的空閑,總會強行將他拽到他們的隊伍里。 哪怕燕山常年只是一棵背景草木。 那時的觀亭月便是這幫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毛頭小子團體中最為核心的人物。 在燕山的記憶里,她好像走到何處身邊都不缺人跟著,加之本身又長得高挑,即便是在少年扎堆的地方,也顯得無比惹眼。 往往是把修長的青絲梳成一條大辮子甩在腦后,發間紅繩纏繞。 人還很任性,縱然有練武的課業依舊要穿好看的衣裙出來,整個人光鮮又明亮。 每日負責拉他入伙的弓弩手桐舟老是彎著雙目,滿眼憧憬的傻笑著問他:“怎么樣,我們家大小姐是不是很漂亮?” 燕山便慢半刻地重復:“……漂亮?” “是啊,漂亮?!?/br> 后者點著頭,一臉的與有榮焉,“在常德府……不對,所有軍營里,都沒有比咱們小姐更漂亮的了!” 燕山年少時的眼中,被眾人圍著的觀亭月就好像是諸天星辰捧起來的孤高明月,燦爛清麗,遙不可及。 他想她那個時候八成也不見得很看得起自己。 觀亭月與他說的話不多,為數不多的言語里也總是各種嫌棄——嫌他笨,嫌他固執,嫌他頭發長,嫌他武功不如她好…… 由于語速太快,燕山時常聽不明白她在講什么,于是便心不在焉地望向別處發呆。 觀亭月每每見他這個樣子就會忿懣地抿嘴磨牙,自己把自己氣得跺腳。 卻從來沒朝他發過什么火。 若非是她真正上心的東西,她是不屑于動怒的。 觀亭月在意的人和事很少,所以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過耳就忘。只要她不想,普通人甚至連看見她的正眼都很難。 有那么一回,燕山坐在欄桿前瞧院子里的花。 彼時剛入夜,檐下尚未點燈。 觀亭月正倚著紅木柱同觀家三少爺談笑,講到的詞大多復雜,約莫是在討論城中瓦肆的事情,他沒留意這場交談是什么時候結束的,只出神地盯著曇花里的心蕊。 冷不防的,忽然感覺有人撩起了自己臉頰邊的發絲。 對方的手指微微帶著涼意,是冷玉一樣的觸感。 他當場一怔,側目地瞬間恰好望見觀亭月瞪大眼睛湊上來,仿若瞧見什么新奇且意外的事情。 “燕山?!彼械褂车男呛羽┰峦鹑缏淙氡烫堕g的流光,近乎咫尺地挨在他耳畔,語氣訝異,“你竟然有耳洞?” 他被那雙眼狠狠地撞了一下,竟有些張皇地捂住右耳上掛著的獸牙飾物——那是山中村落的習俗,他從旁學來的。 觀亭月不依不饒地去拿開他的手,好似求證般地說道:“真的有???” 然后又坐了回去,再開口時仍舊是嫌棄的。 “我都沒有耳洞呢?!?/br> 對方輕輕嘀咕,隱約帶著不甘,“你怎么比我還像個姑娘……” * 中秋過后的弦月因得太亮,把周遭的星辰全數掩蓋了下去。 從長廊上行至盡頭,觀亭月瞥了一眼已然淪為養花之地的練武場,“前面應該便是東廂房?!?/br> “大哥好些年沒回家也許還不知道,老爹把這片廂房拆了大半,已經不能住人了?!?/br> 由于戰事失利,政敵挑撥,大伯合府上下被朝廷查抄,在此之后他們家花大筆銀錢奔走打點,能變賣的東西也賣得差不多了。 燕山神色不自知地暗了暗,淡聲說:“是啊。連他自己的臥房里的多寶格和兵器架都沒留下……” 觀亭月正不經意地應了一句,隨即竟驀地驟然駐足停步,目光極為探究地望過來。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印象中他應是從未去過京城的將軍府才對,怎么知道老爹房中還有兵器架的? 燕山隔著兩步距離與眼前的人靜默對視,恍惚有一瞬,他仿佛覺得已經被她看出什么來了。 “你是不……” 觀亭月剛起頭,也就是在下一刻,她視線急速挪往別處,戒備道,“誰?” 鄰近的草叢中有何物在動。 燕山猛地回神,幾乎是本能地箭步沖到她前面,急剎在墻角之下。 原地空無一人,但地面的花木卻明顯地留著壓痕,他蹲身細觀時,發現在壓痕消失的地方有一道淺淺的足跡,而且沿白墻一路往上。 觀亭月在他背后問,“找到了什么?” 燕山拍去手上的塵泥,站起身,“沒有。這墻不高,外面即是竹林,大約是跑進去了?!?/br> 不遠處領路的仆從小跑而至,緊張地把他倆瞅著,“兩位客人出什么事了?莫非是有賊?” “人已經逃走,現下還不知曉是不是賊?!庇^亭月對他道,“不過最好去通知你們老爺一聲,讓他提防著些?!?/br> 言罷又朝那堵墻多看了幾眼,說不清為什么……她總覺得有點奇怪。 這種被人跟蹤的違和感,似乎是從進城之前就有了,對方卻不像是奔著觀長河去的。 難道是沖她? 第30章 我為什么一定要成親? 因為晚上發生的這一茬事, 觀亭月夜里睡得并不安穩,半夢半醒之間,她總聽到遙遠的地方有狼嚎聲傳入窗來。 聲音空荒, 又極真切, 帶著一種在黑夜中踽踽獨行的曠遠。 而且可以肯定的是,那狼絕對不止一只, 并此起彼伏地更替著,整宿不眠地叨叨,吵個沒完沒了。 等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嘉定城里的天光早已大亮, 可這“嗷嗚”的叫聲居然還在耳邊余音不絕。 現在,觀亭月開始相信山中也許是真的有狼妖了。 她坐在床邊,抬手擋了擋從簾子縫隙投射到眼底的日光。 大哥說把鑰匙放在了城郊的莊子上,今天便會派人去取, 多半得耽擱一日, 那么正事暫且不必著急,自己不妨在街市逛一逛, 順便也問問看郊外的命案是否有進展。 昨日忙著和觀長河認親,她已經把去官衙找白上青的本來目的忘得一干二凈了…… 觀亭月梳洗完畢, 走出門時,一只灰白的鴿子從頭頂呼啦啦飛過。 她望著信鴿離去的方向看了一陣,復轉過眼——隔壁燕山的房間幽暗得悄悄然, 尚無動靜, 不知道他是起了還是沒起。 算了,反正也沒說一定要一塊兒行動的。 長空碧藍如洗,這是連日陰雨沉寂后難得的好天氣,梢頭的鳥雀都比平素更活躍。 余青薇抱著個滿周歲的奶娃娃, 正在不遠處摘桂花,甫一瞧見她,便興沖沖地打招呼。 觀亭月走上前,“大嫂?!?/br> “剛說準備帶著小芮來看你,沒想到這就遇上了?!彼p掂懷里的小女孩兒,笑道,“住得還習慣吧?” “挺習慣的?!庇^亭月視線一轉到那個帶著奶味兒的娃娃,不自覺就溫柔下來,問說,“這是我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