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不知是不是在和駐扎進城的軍隊較勁,這里的官差可就沒有天罡鐵騎那么講道理,聞言不近人情地把刀一橫:“叛軍之物也是你說要就要的?你把官衙當什么地方,菜市口嗎?” 觀亭月只好再解釋一遍:“我弟弟中了石善明的毒……” 對方聽一半便不耐煩地揮手:“有病就去找大夫,跑這兒來干什么?” 她:“大夫說,需要一兩枚火/藥以配方子?!?/br> 那人火冒三丈:“不是都講明白了不能給嗎?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觀亭月覺得和此人交流委實有些困難,于是上前一步:“不知管事的主簿,或是知府大人可在?” 差役似乎頗為忌憚她“永寧戰神”的稱號,剛還在耀武揚威,眼見其靠近,登時如臨大敵地手摁佩刀:“你、你要對我們大人干什么?” 觀亭月:“我只是想與管事當面談一談借火/藥的事情……” 看她還在朝前走,一干捕快毛都炸了起來,“站??!你再動一步,我可要拔刀了!” 觀亭月:“……” 她被一排嚴陣以待的刀光逼出了府衙的大門,莫名其妙地站在筆直干凈的紅墻下。 這永寧州府官差們的腦子里究竟裝了多少爛俗的話本小說? 觀亭月舉目往大堂內望了一圈,盤算著不如等入了夜潛進去偷一顆,省事省力還簡單。 這個念頭剛起,她便收了視線輕輕嘆氣。 算了,自己如今已是大綏良民,不好做這種藐視法紀的事情。 再說按察使要介入,萬一清點數量時發現不對,也不便收場。 觀亭月一邊走一邊沉思。 守衛不幫忙通報,見不了知府主簿,那現在整個永寧城內,還有誰可以拿到毒藥的配方呢? 想到此處,潛意識里猝不及防地浮現出一個人來。 她腳步一頓,心想: 我就是死,也不會去找燕山。 酉時初,永寧刺史劉大人府邸前,門房是個六旬大爺,耳朵不太好使。 觀亭月朝他說:“勞駕通傳一下,求見定遠侯?!?/br> 第13章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br> 燕山是今早才從伏首山谷回來的。 他這趟由圣旨欽點,專程自西北被調到西南,就是為了給劍南道辦事不利的駐軍善后,眼下上千群龍無首的前朝俘虜丟在面前,爛攤子堆積如山,便不得不通宵達旦地連軸轉。 永寧城的知府頗會來事兒,原本替他在城郊收拾出了一座大宅院,可不知為什么,燕山最后卻選擇了宿在城內的刺史府上。 劉刺史官不大,宅院也不大,乍然一看還有幾分簡陋的委屈。 接到這份殊榮,劉大人著實受寵若驚,生怕有丁點怠慢,每日忙前忙后,連茶水點心都要親自過問。 山谷的軍械庫還在進一步的調查當中,燕山聽完天罡軍的匯報,正一路朝書房走,他便碎步跑上來,陪著點小心翼翼:“侯爺,半個時辰前有您的一位故友登門求見?!?/br> “把戰俘招供的內容整理好送到房里來,一會兒我要看?!毖嗌揭幌蜃叩每?,也不管身形臃腫的劉大人能不能跟上,等吩咐完了侍從,這才抽空搭理他,“我的故友?” 后者應了聲是,“對方說,她姓觀?!?/br> 他的腳步倏忽一滯。 因為來者報的是定遠侯的名號,劉大人定然不敢如府衙那般將人拒之門外,不管是真故友還是假親朋,一律好吃好喝,奉為上賓。 “是個年輕姑娘,下官也不知與侯爺您有何交情,所以暫且讓她去偏廳等候了?!?/br> 燕山眼底閃過一瞬可以稱之為錯愕的神色,臉上短暫的露出幾絲竭力遏制的表情,但很快就淡漠下來。 劉大人在邊上瞧不出他的喜怒,試探性地說:“這個……侯爺若是不想見,下官便尋個由頭將她打發了?!?/br> 他沒說是,卻也沒說不是,只問道:“她還等著?” “對,似乎有什么要事……” 燕山掛著一副泰然平心的神色,頷首拋下一句“知道了”,劉大人見狀,立馬知情識趣地作揖告退。 兩側的院墻圈出一條狹窄的長廊,細碎的樹影從鏤空的窗格中斑駁地打在地上,有很長一段時間里,四周悄無聲響。 隨侍心下詫異地陪在原地,等隔了許久,燕山才似驟然回神,倏地眨眼側目,將這片刻的尷尬輕輕遮蓋過去。 他像是才發現身旁還站了個人,若無其事地道:“你去辦吧?!?/br> 隨侍:“是?!?/br> 幽靜的夾道間只剩下他一人,溫熱的初夏黃昏送來晚風拂面,燕山沉默地立在嘩嘩搖曳的樹梢下,忽然用力握了握拳,旋即轉過身。 那方向,是朝待客的小院而去的。 正值傍晚晝夜交替的時候,日頭不及白天毒辣了,和煦的光線從直欞中閃爍出來,屋內的陳設便隨著視線的推移而影影綽綽。 燕山抬腳跨過門檻,尚未走近,先就看見窗邊那道纖細頎長的背影。 時下的尋常女子極少能有這樣的身高,即便過去這么多年,她依然是他平生所遇的,最高挑的姑娘。 僅只一個背影,他已感覺有某種熟悉的氣息沖自己襲面而來,像是穿梭回了數年前,一并連這微光似銀的夕陽也仿佛是當年的舊物。 她迎著日暮的晚霞而站,和在谷地時的裝扮并無太大分別,還是喜歡穿長裙,軟劍貼在小缸青的帶子上束出腰身,有種干練而內斂的雋秀。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 燕山忽然不知道如今該用什么樣的稱呼。 是叫她“大小姐”,還是叫她“觀亭月”? 約莫是聽到背后的動靜,觀亭月將眼光從桌前的花盆中撤開,緩然回頭,窗欞流轉的光影便打在一張清逸鮮明的臉上。 在看見燕山的時候,她其實是有些許意外的。 畢竟等了那么久,原以為他可能不會現身了。 觀亭月于是禮貌地一頷首,嘴角落上點弧度:“燕山?!?/br> 聽聞她開口,燕山收攏的五指便又陡然扣緊,緊到連骨節都泛著青白。 “你找我?”他的眉眼間平靜到堪稱毫無表情,字卻咬得很慢,“不是說,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了嗎?” 突然被翻舊賬,觀亭月并未顯得十分狼狽,語氣里仍舊游刃有余:“在谷底的時候,那支箭是你先射出來的。 “既然當時就已經見過了,再多這一回不也沒差?” 反正她永遠都有道理。 縱然沒有,也會無理攪上三分,這是她一貫的作風了,自己又不是不清楚,何必為此較真。 燕山便似是而非地哼笑一聲,“我以為看到我,會讓你覺得惡心?!?/br> 觀亭月不置可否地揚眉:“難道不是看見我,會讓你感到厭惡?” 他身形微微頓了一下,眸色晦明難測,“原來你也知道?!?/br> 還以為像她這般的人,是沒有心的。 燕山的目光蜻蜓點水地掠過去,足下未停,一路行至偏廳正北的矮幾后落座。 此前在山間遙遙一望,沒有功夫細瞧,這會兒隔著不遠的距離,觀亭月才發現他較之少年時長高了許多,五官褪去青澀與懵懂,長開了,卻也鋒利了,仿佛還隱著一點若有似無的戾氣,這是燕山以往所不曾有的。 觀亭月輕松平淡道:“看起來離開觀家之后你過得不錯,我雖陰差陽錯,卻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他聞言抬起眼,意味不明地望著她,“你覺得,我現在過得很好?” “不好么?”觀亭月理了一下散在胸前的頭發,“官拜侯爵,功成名就,家喻戶曉。不好嗎?” 她還揭不開鍋呢,還想怎樣? 燕山盯著她的神情注視一會兒,口氣便帶了點爭鋒相對的意思,“異姓王侯,也就是在西北替皇帝看大門的而已,比不上觀老將軍聲名遠播?!?/br> 觀亭月順口回道:“再怎么聲名遠播,現如今也已黃沙埋骨,你還有幾十年的歲月,足夠超越他?!?/br> “幾十年?”他模棱兩可地輕笑,“我活不到那么久,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戰死沙場了?!?/br> “不一定,新王朝如日方升,眼下的時局可比當年穩定多了。他壯年而亡,你要活過他還不容易?” …… 氛圍就此詭異的靜默了。 雙方似乎都意識到言語的走向不太莊重,有點鞭尸先輩的意思,故而皆啞然地閉了嘴。 屋中悄無聲息,安放在角落里的銅壺滴漏啪嗒作響。 一種名為“尷尬”的氣息開始在四周蔓延,一時間像是連爐子里燃著的香也靜止不動了。 燕山覺察到這個話題或許起得不妥,他撿了一本擱在手邊的書冊隨意翻閱,“劉閎說你有事找我?” “你肯親自前來,想必不是專程與我敘舊的。說吧?!?/br> “……” 從兩個人的第一句話起,觀亭月其實就已經后悔了,今天這場交談注定得是陰陽怪氣的混戰,現在又明嘲暗諷地懟到這個地步,叫她如何開口。 難道要說對不住,我原本是想找你幫忙的,結果沒忍住跟你吵了一架嗎? 她在那里騎虎難下地沉默良久,最后風輕云淡地一抬頭,“也沒什么……就是想找你要一兩顆石善明制作的火/藥?!?/br> 大概是意外,燕山放下手里的書,帶著疑惑打量起來,“你要那個作甚么?” 觀亭月避重就輕地回答:“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這東西原本便是觀家遺落的舊配方,只想瞧瞧那姓石的到底做得幾分相似罷了?!?/br> 燕山靜靜瞧著她,道:“你沒說實話?!?/br> 她從來心高氣傲,驕矜又自負,輕易不向旁人折腰。正如那天在山谷里,哪怕雙方已經避無可避地相遇,哪怕此后擦肩而過,抬頭不見低頭見,觀亭月也決不會拿正眼看他。 這樣小事的分量不夠,還不足以使她放下身段來尋自己。 后者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為何要騙你?有那個必要嗎?!?/br> 燕山在心中自嘲一聲。 也是,她憑什么非得對自己講實話,橫豎是當年壁虎斷尾,棄之不用的那節尾巴。有這個必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