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江流從中聽出一絲異樣,“你在山洞外,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她步子稍有一頓,然后不甚明顯地加快些許,與女人們拉出了三尺距離,空著的那只手才朝旁攤開來。 “你看這個?!?/br> 借著閃爍不定的光,江流瞧見一小串銅質的鈴鐺。 “這東西……”她恍惚覺得眼熟,片刻后才猛然回想起,是傍晚釋放出獄的那張姓姑娘發髻上的飾品,這玩意兒還差點扇到她! 觀亭月:“我在是探查谷地時撿到的,因為不小心踢了一腳,險些被守衛察覺?!?/br> 江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又不解:“若是無意間落下了,也不奇怪吧?!?/br> “掉東西是不奇怪,可奇怪的是,我撿到它的地方是山谷東北?!彼寄侩[約顯出幾分冷凝,“而出口應該在正南?!?/br> 這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山賊帶他們出谷,為什么會往東北走?東北那一片山壁全是舊牢房,此外便是一些用途不明的山洞。 莫非臨行前匪首還要向他們交代什么嗎?就算是這樣,鈴鐺此物落地有聲,難道還不能撿起來? 是真的沒留意,還是……根本沒辦法去撿? 觀亭月:“你曾說,每隔兩三日便有人質交上贖金恢復自由?!?/br> 江流:“是啊?!?/br> “但其實你們只是看見這些人被帶出了牢門,而他們是否真的平安離開山谷,除了山賊,沒人知道,對吧?” 火把的光映在觀亭月星眸間,照得她半張臉明滅不定,江流忽然發覺背脊毛毛的:“不是送出谷,那他們……最后都去了哪里?” 正在此時周遭突然開闊,像是進入一處寬敞的石室,逼仄的壓迫感登時一掃而空,甚至還能感覺到新鮮的氣流—— 四下里陰暗極了。 火光將人影高低錯落地糊在石壁上,這其中似乎還擺著別的什么東西,微光掃過,流出或漆黑厚實,或張牙舞爪的輪廓。 “這兒究竟是什么地方?”男人們開始小聲猜疑。 “不知道啊……” 女眷們皆不敢細看,連呼吸也是屏著的,倒是隔壁議論頻出。 “破箱子……斷刀……這是什么?護心鏡嗎?” 火把往旁邊一掃,能瞧見墻根下立著數不清的武器架——可惜兵器大多殘缺,打開的空箱堆在角落,污濁的布料和生銹的鐵器滿地都是,走兩步就絆腳。 “好像全是舊軍備和殘次品,怎么會放在這里……” 那紈绔公子戰戰兢兢地跟了一路,聞言又忍不住唱衰:“依我看咱們不如回去吧,底下古怪得很,也不曉得是做什么用的,瞧著就可疑,牢里頭至少還安全呢……” 可惜大家正一門心思撲在四周陳列的破軍械上,無人搭理他,落得好不寂寞。 凌亂的舊兵刃蒙塵多年,空氣里都飄著一股冷鐵的味道,觀亭月卻似乎視若無睹,一路目不斜視。 然而正當她行將穿過一片廢墟時,身形驀地停住,有意識地收回了踏出去的那只腳。 火焰隨著行動帶起的風倏忽搖曳了一下,觀亭月眼瞼微垂,看見積著泥土的地面露出一截暗紅的顏色。 那原本大概是明亮的赤紅,不過在難見天日的地底被熬成了黯淡的絳紫。 對面男人的聲音在此刻乍然橫刺過來:“這有面旗幟!” 商戶打扮的青年蹲在地上,拎起一塊比自己臉還臟的破布,招手示意眾人,“你們來瞧這上頭寫的字——” 那旌旗正面雖已污濁,但依稀可辨得一點字跡,有人很快認出來:“是個‘奕’字?!?/br> “奕?奕……大奕……”旁人喃喃沉吟,繼而驚疑不定的環顧周圍,“莫非是前朝的軍旗?” 為他此話所影響,滿室的村民都不自覺地打量起這片四方的境地。 大奕滅亡在五年之前,高陽皇室統治了整個王朝三百余載,因此多數人對這個舊時代還不算陌生。 “我聽老一輩人講,早些年西南匪禍猖獗,流寇泛濫,故而大奕朝曾派重兵來此地鎮壓,也駐扎過一段時日……難怪會留下這樣多的殘兵破刃?!?/br> 男人們對此說法深以為然,忽又聽人問道:“不知會是前朝的哪一支軍隊?” 方才那開口的年長者對著破布比劃,“看這紋樣,用青絲與紅線交織繡的麒麟,邊緣還綴著火焰圖騰,肯定沒錯—— “這是前朝麒麟軍的標識?!?/br> 當他提到“麒麟軍”的時候,墻里墻外,有三個人的神色倏忽一變。 火把燃盡后的灰塵不經意飄進眼里,江流像是被燙了一下,雙目飛快地眨了眨,又用手去揉。 再睜開時,臉上的那股靈敏鮮活勁兒突然就消失了,莫名沉淀下來。 她轉頭去悄悄觀察身旁的觀亭月,后者的表情卻看不出有什么變化,眼中跳動的也唯有水波不興的火光而已。 隊伍中不乏年幼的孩童,未經歷過戰火烽煙,難以理解他們所談論的內容,于是扯扯長輩的衣角,“什么是麒麟軍???” 旁邊年長的男人聞言笑道:“小娃娃宣德末年生的吧,不怪你不知道,你記事兒的時候,麒麟軍早就沒啦?!?/br> “那可是大奕史上的傳奇之兵,撐起了宣德最后二十年混戰的軍隊。說來也是生不逢時……”有人感慨,“倘若它早出現幾十年,麒麟軍與高陽皇室也不至于落得這個下場,到頭不過平白替大奕朝茍延殘喘個幾年壽命而已?!?/br> 小孩子懵懵懂懂,并沒從中聽出世道的險惡來,反而頗為好奇:“麒麟軍,有這么厲害?” “當然了,麒麟軍的那幾場著名戰役,我軍將帥有不少以之為鑒的,甚至部分軍陣軍規至今也還在沿用?!?/br> 燕山垂眸看著地上破敗臟污的旗幟,男子說得興起時,把它拿高又放下,灼熱的火光照過陳舊的繡紋。 曾經于百萬雄師前獵獵招展的麒麟,如今早已暗淡在了歷史的塵沙里。 再不可一世,也只是人們口中的“過去”了。 一旁的中年男人見那小孩兒可愛,有心想逗逗他,“娃娃,像你這個年紀若生在混戰之年,可就不能躲在爺娘懷里撒嬌了,指不定被觀大將軍選中,日日早起練武練兵,等著上戰場呢?!?/br> 男孩倒不怕生,天真地問:“為什么?征兵不是要十八歲嗎?我這樣小的也可以?” 不止是他,在場的一眾年輕人亦不甚明白地感到好奇。 “這你們就不懂了?!?/br> 中年男子站起來,“麒麟軍之所以所向披靡是有它的道理的——相傳麒麟營麾下之將盡數師出主帥一人,皆是嫡系。 “據說昔年觀大將軍走南闖北,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征途中撿孤兒,撿了一屋子無家可歸的少年孩童,教他們學習武藝,傳授兵法,比私塾學堂的先生還要盡心。等這幫孩子長成后,便逐一歸入軍籍,收為親兵,除了是同袍還是同門。 “正所謂上陣兄弟兵,那可是勇猛極了,百戰無敗,在有奕一代曾被人叫做……” 幾乎是同時,兩個不同的聲音匯聚一處—— 觀亭月:“觀家軍?!?/br> 燕山:“觀家軍?!?/br> 觀亭月和燕山脫口而出,隨后又不自覺地朝各自的方向看去。 然而橫亙在中間的,只有一堵冰冷漆黑的墻。 “對,就叫觀家軍?!蹦侨私又捳f下去,“這個地方他們竟也來過,真是不可思議……” 末了還不忘補上一句:“姑娘,我這樣解釋對不對?若說得不對,你可別笑話?!?/br> 觀亭月極淺淡地一抬嘴角,“你說得沒有錯?!?/br> “這里曾經是儲備軍需的軍械庫,不過已經荒廢很久了?!?/br> 觀家軍多年前便走了下神壇,和其他流傳的名將名軍不同,它落幕的速度極快,甚至沒個過程便迅速在大奕末年的戰場上銷聲匿跡。 這么些年過去,當初的知情人怕是都快死絕了,更遑論知曉它究竟是如何沒落的。 弄清了密道的來龍去脈,眾人便對滿地的零碎失去興趣,迎著火把繼續趕路。 火光一離開了散落的兵甲,原地就顯得格外冷冰冰,燕山靜默地看了一會兒,很難得的,主動朝對面開了口:“觀家軍從前在這里駐扎過嗎?” 言罷又像是為這個突兀的話題做辯解:“我……有個認識的朋友在里面待過,替他問問?!?/br> 盡管連個稱呼都沒帶,觀亭月居然也領會到詢問的對象是自己,并不介懷地“嗯”了一聲。 “很多年前,谷地附近由于礦產豐富,被官府開辟出來以備軍需——那些山洞就是當時為方便采礦而挖掘的。 “開采結束之后又荒了一段時間,正逢西南邊境起戰事,此地靠近前線,觀將軍便將山洞改造成了軍械庫,放置軍備?!?/br> 隨后頓了一下,她補充道:“這些……也是我一個曾在觀家軍服兵役的朋友告訴我的?!?/br> 江流:“……” 你們倆怎么都有在觀家軍的朋友? 對于這個說法燕山倒沒有生疑,“你那個朋友,是在哪個駐地服役的?” 觀亭月本欲說常德,話到嘴邊又一轉,“在蘭州?!?/br> 他聽完便輕輕一笑,“哦?!?/br> “那她可有得受了,蘭州的麒麟營守將我記得是杜世淳,為人劍走偏鋒,不按常理出牌還固執,折騰人很有一套?!?/br> 觀亭月似乎想起了什么,無意識地笑了笑,“是啊,尤其嘴也毒,一開口就能把人當場氣死?!?/br> “不過是仗著資歷老,喜歡欺負新人而已?!毖嗌捷p哼,“我……我朋友剛入將軍府時便被他騙去洗了一個月的臟衣服?!?/br> 觀亭月:“那也不算什么,我當……朋友當年私藏的幾壇美酒全讓他挖來喝光了,還是在他出征后好幾年發現的,討債都沒處討?!?/br> 燕山邊走邊道:“他人品雖然欠奉,其實大事上從不出亂子。若非皇城城破,蘭州恐怕到現在依舊固若金湯?!?/br> 她贊同地頷首,“對,我……朋友的父親也曾說,杜世淳的確是良將之才,否則便不會將西北重地交給他鎮守。 “改朝換代這么些年了,也不知他而今是死是活?!?/br> “活得挺好。我……我朋友一年前曾在安慶見過他?!?/br> 江流聽了一路,忍不住想:你們二位朋友的戲可真多啊。 第6章 他皺著眉松開手,扯過隨侍的袖…… 地底下是由無數個石室與無數條甬道銜接而成的,轉眼便已穿過第三條通路,行至第三間軍備庫中。 逃命的氣氛過于緊張,大家偶爾一言一語地談上兩句話,好歹能沖散一些內心的惶恐。 顯然,對重見天日眾人大多還是滿懷信心,但唯一人除外——家底深厚不缺錢花的斯文公子猶在抱怨,約莫是想通過這種微弱的反抗來達到勸大家回心轉意的目的。 “太冒險了……實在太冒險了,諸位的父母師長難道沒有教導過,當遭遇匪徒敵我力量懸殊時,務必好言順其意,以徐徐圖之嗎?” “俗語云‘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趁時間尚早,現在掉頭回去還來得及……大不了,在下不收利金了,慷慨出借給諸位還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