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節
太史闌捏緊了劍身,忽然恨命運殘忍。 最后一刻,無法回頭的那一刻得知身世真相……情何以堪。 而就在那一刻之后,他還看見了龍朝。 看見了那個被他替代的人。 他原本也許有機會擺脫那一切,假如龍朝更早一刻出現,以他的性子,也許直接就棄了武帝之位,交給龍朝,自己飄游四海。如今倒算一個幸運的結局——得自由之身,棄無窮背負。 然而龍朝卻出現在他已經繼承傳承之后,乾坤陣開啟,時光流過,無法倒轉。 一日間兩個巨大打擊,他也只能挺立,接過那千鈞重擔,因為龍朝的遭遇,因為老家主的偏心,他還得再給自己默默加上一層贖罪的重負。 她忽然明白那日殿中初見,為何忽覺他換了一個人,為何忽覺他眼神沉重蕭索,再不似從前春日暖陽李近雪。 最初的李近雪,光華,溫潤,完美。皎皎世家子,未來武中帝,雖童年稍有缺憾,但不損人生輝光。 然后忽有一日,天地顛覆,真相剝落。身世如此不堪,完美只是謊言,他才是竊據他人之位,最多余的那一個。 李近雪從此是李扶舟,但人生卻在那一刻,近雪,深涼。 命運于他人,是曲徑通幽迷宮窗花,一色紅艷,循環復雜,但總有豁然貫通處。 于他那窗花一幅,卻是千瘡百孔風中過,處處都是死胡同。 “太史?!彼従徔吭谄扑榈膶氉?,仰起下頜,看重重殿宇在氣流之中浮沉,顫動出迷離的光影——或許這就是人生,再如何堅固美麗,玉砌雕闌,終不抵天地之力,崩毀頃刻。 這世間,真正堅執的,只有人心。 “太史……到了此刻,你愿意應了我么?” 她盤膝坐著,怔怔望著對面的人,他血紅的衣袍在風中揚起,五獸猙獰,只有她看見他內心,一片的血色,一片的荒蕪,一片的空。 他剖明心跡,將最不堪帶血展示她前,為的,終究也不過是一個安定和獨立的五越。 李扶舟輕笑著,衣袖又一揮,解了龍朝的xue,他俯下身,對上龍朝剛剛睜開的迷離的眼眸。 “記住,你是獨子,這一代的獨子?!崩罘鲋鄞瓜卵酆?,“對不住,鳩占鵲巢。但到最后,我依舊不能傳位于你,因為你沒有能力保全五越?!?/br> “我也沒興趣?!饼埑淅涞?,“我只想殺了你?!?/br> 李扶舟不答,只笑笑,轉向太史闌,“你接了這指環,成為我五越之主,我就答應你救容楚?!彼纯刺焐?,“快點,時辰不多了?!?/br> 云霧忽然散開了點,太史闌驚鴻一瞥,只覺得他顏容越發蒼白。 沒有什么好猶豫的。為了容楚,她連做太后都敢,區區一個五越之主算什么。 何況還有扶舟的一番難言心事。 她上前一步,伸手去他掌心接指環,他手心忽然一覆,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并沒有看她,掌心輕握,微微合眼,唇角忽現一抹笑,淡而遠,飄渺如此刻浮游之霧。 “最后一次……”他輕輕道。 那一年屋脊攜手看月亮,這一年乾坤陣里做告別。 指尖相觸的距離,有時只到心臟,有時卻到天涯。 他記住她肌膚的柔軟,指尖按觸的輕輕,像攜了云的風,拂面過,記憶里便有了春。 指環在他掌心滾動,他拿起,輕輕套向她手指。 她有些恍惚,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隨即她聽見一個聲音,懶洋洋地道:“喂,這個戴戒指的儀式,似乎主角錯了?” 太史闌渾身一震,手一軟,指環落地,李扶舟臉色一變,急忙去接,地面忽然一震,現出一條裂縫,指環滾落其中不見。 太史闌早已不管指環,轉身飛奔,“容楚!” 廣場之外,微笑而立的,不是容楚是誰? 容楚身邊,竟然是景泰藍,一身一手的灰,老遠就笑嘻嘻招手對她笑,“麻麻,麻麻,我立大功啦!” 太史闌轉頭飛奔,來不及慢慢跑三層高臺,在第二層干脆順著欄桿的弧線一滑而下,遠遠的看得容楚又驚又笑,高聲道“你慢些……慢些……怎么和個孩子似的……” 然而當他看見太史闌風里散開的發,看見她瞬間泛紅的眼眸,看見她在漫天的沙石中狂奔穿過廣場,臉上被碎石割出細小傷口渾然不覺,也不禁慢慢斂了笑容,微微張開雙臂。 砰一聲,太史闌撞入容楚懷中,伸手就去摸他心臟,被容楚一把抓住手,低笑道:“這么猴急?回家去隨便你摸……”嘴上調笑,他的手指卻顫顫撫過她的鬢。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哪里聽他的,一邊亂摸一邊急不可耐地問。 容楚遠遠地瞟一眼高臺上的紅衣人影,“他能控制李秋容身體改造異術,我自然也能控制李秋容身體,讓他根本練不成系魂術。早在李秋容入獄的時候,我就對他的身世發生了興趣,也隱約猜著了一些,所以便命十八平日里在他的飯食里下了藥。不過李秋容的體質,給這樣你調整來他調整去,已經發生了我和李扶舟都無法預料不到的變化……我原以為我應該不會中術,結果還是受了影響,進入了假死狀態……而李扶舟則以為我必得他傾盡功力來救就行,其實我只需要一點引子就能醒來……所以我確實需要前往乾坤山,獲得五越之血做引子,才能解了李秋容的血引。剛巧景泰藍受召喚而來,解了主殿里的鎮壓封印,那一滴劍上血落下來,正解了最后的禁制……” 太史闌舒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發軟,靠在容楚懷里,竟然起不了身。 “剛才我聽見了,他要你做五越之主,和我猜得一樣……打得好算盤……”容楚在她耳邊低低道,忽然一扭頭,“站??!” 幾個欲待圍上來的五越首領腳步一停。 “五越之主她不做,”容楚舉起手中的東西,笑吟吟地道,“我做了?!?/br> “傳國佩!”驚呼聲此起彼伏,有一半的人,幾乎立即虔誠地跪下去。 容楚和太史闌對視一眼——看不出來這所謂傳國佩,對相當一部分五越人,很有影響力。 這是一個倔強的,固守自己的規則和理念的民族。 “保不準是贗品……”容楚低低說一句,太史闌看看那古佩——原來如此! 不過她也深有同感點點頭——哪有那么巧的事?當然,此時蒙混一下也成。 “太史元帥!”李老家主擠上來,并沒有問傳國佩的事,只道:“扶舟呢?” 太史闌眼神復雜地看著他,隨即道:“他說乾坤陣不穩定,遲早貽害家族,他趁此機會處理一下……” “胡說什么!”李老家主跌足大呼,“乾坤陣不該發動時發動,氣流狂亂,脫離約束,如果還想壓制,必然要以人命為引……” 太史闌一驚,“什么?” 她看出李扶舟虛弱,也聽出他決絕告別之意,原本以為是他發動乾坤陣傷及真元,如果再費力救容楚,可能就會油盡燈枯。所以當容楚恢復,不需要李扶舟動手之后,她也就放下心來,想著李家還有人在,總能幫他維持的。 難道他擔心乾坤陣存在,李家子弟總忍不住要依賴,時日久了有所懈怠,最終被乾坤陣害了全族,所以干脆下定決心,以一己之力,毀了乾坤陣? 難道他看似平靜,其實內心深處,早已空寂如深水,一旦將五越交托而出,為五越尋找到一分生機,便生趣全無…… 她霍然轉身回奔。 …… 高臺之上,紅衣人影身周云團涌動,頭頂漩渦越轉越急,黑白云光投射在他頰上,映得他眼眸迷離,而臉容在變幻的光影里,靜若深水之花。 他眼眸倒映她剛才決然而去的背影,也倒映她此刻火速奔回的步伐。 他唇角微微勾起,為這一刻她落足的急迫。 她終究沒有一去不回頭,不是么? “去吧,”他微笑拂一拂衣袖,龍朝立即站不穩身體,骨碌碌向下滾去,一邊滾一邊驚駭地向他看——這袖風好比狂風,他的車子都能掀動,他還以為是自己車子兇猛,原來只不過是李扶舟根本沒管…… 龍朝砰砰乓乓地撞出去,正撞上奔進來的太史闌,太史闌被龍朝撞得向后連退,剛要站直,就蹬地后退一步,她努力直腰,一股回旋之力又來,又將她撞向廣場之外,她竟然被那生生不休的力道一推再推,連連后退。 “李扶舟——”她終于明白他的意思,揚聲大叫,伸手試圖抓住身邊哪根柱子,好穩住身形,掙扎向前。 云霧升騰,地面震動,漩渦起風雷之聲,高臺玉闕,大殿朱闌都在云光霧影中顫抖,風將云團吹散,再在半空聚集,隨即又四面追逐,撕裂牽扯,卷起猛烈的地面風,眾人站立不住,一退再退,只覺地面和腿一起顫抖,身上金屬武器叮當響聲不絕,忽然眼前大亮,一道紅光自高臺背后電射而出,直奔廣場之外,剎那間似天神出血劍萬柄,誓要將皇天后土,猛力戳穿。 高臺上紅影忽然飄起,只一閃便到了紅光上方,他胸膛傷口終于因為氣流壓迫鮮血激射,炸開一天霓虹,血紅衣袖狂卷倒翻,遠望去如即將涅槃的火中鳳。 最后一霎他回首,看向太史闌的方向。 云天之上,黑白漩渦之下,漫天風暴里,一抹煦煦笑容,不被狂風吹散—— “扶舟!” …… 景泰六年十一月十日,乾坤山巨震,乾坤陣毀,天池涸,乾坤殿除前殿外,全數崩毀。 十一月二十,五越奉太史闌為主,天節軍陣前降順,重歸朝廷。 次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允許五越以上陽等三縣為域,實行自治。 景泰九年,東堂與南齊簽訂和平條約,自海峽撤軍。 自此,海清河晏,四方安定。 同年,皇帝以太史闌衛國之功,昭告天下,封大將軍王,以五越為太史闌封國。 南齊歷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爵,誕生。 …… 尾聲。 景泰九年,初冬。 冬月的麗京,常青樹木雖然濃蔭未改,但諸花多半凋零,多少有了幾分蕭瑟冬意。霜花薄薄地落在琉璃瓦上,被朔風凍結成各種精致的花樣。 不過,麗京前市大街四明巷內卻春光濃麗,紫藤和丁香清艷爛漫,街邊的玉蘭開得灼灼,花托碩大如玉,托出粉黃的蕊心,在風中顫顫。 仔細一看,卻都是裝飾用的彩花,難得朵朵精致,宛然如真。更難得這整條街都這樣裝飾,以至于從寒風中瑟瑟下轎的賀客們,一抬頭都不禁愕然,還以為四季倒流,天地變幻,春忽然格外愛撫了這條街。 隨即又不禁嘖嘖贊嘆——這想必是榮昌郡王為大將軍王獻上的新婚賀禮?一街之春,人生最美一瞬。 郡王府今日張燈結彩,紅毯從巷頭鋪到巷尾。 一大早巷子內外就聚集了不少百姓,自覺地穿新衣,自發地放鞭炮,喜氣洋洋幫忙掃地和迎客。整個郡王府遍地紅錦,滿院彩幔,人來人往,人人衣新履潔,神采煥然。 今天是個好日子。 太史大王終于要嫁榮昌郡王了。 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的太史大王,終于在第十年快要到來之際,要嫁榮昌郡王了! 真是令人一談起,便忍不住心酸得閉目握拳,淚下兩行。 整個麗京幾乎都在忙碌,百姓們有自發的慶賀舞龍節目,官員們忙著備禮,府里和宮中更是早早開始準備,數月一直忙碌cao持這盛大婚禮,新娘子卻很清閑——不過是從西跨院嫁到東跨院,而已。 一大早,西跨院人來人往,這天氣已經不暖和,但眾人忙得滿頭見汗,主持這邊事務的蘇亞,只穿了一件綢裙,在門口安排事務。 景泰六年,大戰結束后,蘇亞便嫁了陳暮。那個有點懦弱、有點遲鈍、也一直沒什么存在感的男人,在之前那么多年蘇亞沒有給過他一句準話,而他默默留在麗京,參加會試殿試,中了個不高不低的進士,做了一個部曹小官,所有人都以為他不會等下去,所有人也以為蘇亞不會嫁給他,然而當那年,蘇亞正打算隨太史闌再度回到靜海時,隊伍里忽然多了個一道去靜海的縣令。 自請去靜海任職的小京官陳暮,在隊伍里,依舊有點不安地對蘇亞微笑。 蘇亞怔了良久,直到太史闌微笑將她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