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節
她偶爾夢見容楚,從來都記得很清晰,醒來也很愉悅,這次卻是例外。這令她一時不想起床,睜著眼睛仔細想了想。 她在想自己失蹤的消息會有多久傳到容楚那里,容楚又會做什么。 如果沒猜錯的話,現在消息應該已經到了容楚那里,但是她知道此刻麗京的局勢,知道容楚那軍制改革的重大舉措到了緊要關頭,他此時出京,萬萬不能。 如果他要出京,必須先別人放心他出不了京,然后還要牽制好康王和太后。這三件事沒一件好辦的。尤其康王和太后現在是利益同盟,對他戒心又重,就算他使什么挑撥離間計,在這個涉及軍制改革的關口,康王和太后也不會相信。 太史闌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容楚能有什么辦法出京。但正是因為這樣,她反而更加擔心起來。 她想不出辦法,不代表容楚想不出辦法,他這人最擅長隔山打牛,迂回千里,空手套白狼。他做出來的一件事,看起來和他的目的風馬牛不相及,但直到最后一步,別人才恍然大悟他要做什么。 太史闌沉思了一會,決定無論勝算有幾成,一定要冒險拿下海姑奶奶,搶到船揚帆回靜海。就算容楚不來,隨著她在外頭羈留時日越長,她留在靜海的部下也越危險。 她知道蘇亞等人的死心眼,絕不會屈從于任何人。她現在就希望紀連城黃萬兩等人,顧忌著蘇亞手中那幾分轉讓兵權的約書,不敢下殺手。 她轉頭看看,司空昱已經不在地鋪上,也不知道他昨晚睡了沒有。 忽然門吱呀一聲推開,她不想讓司空昱看見自己正在看他鋪位,怕引起誤會,便閉上眼睛裝睡。隨即聽見司空昱腳步輕輕,走向床邊,接著隱約感覺到熱氣撲面,忍不住睜開眼睛。 司空昱正站在她床頭,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有小菜熱粥冒出熱氣,白氣氤氳里,他深沉的明麗眸光,正深深地凝視著她。 看見太史闌醒來,他仿若也一醒,掩飾地道:“你睡相可真難看?!表樖址畔峦斜P,道:“起來吃了早飯,辛小魚讓咱們等會過去?!?/br> 太史闌若無其事地起身,心想司空昱現在雖然成熟了不少,但是每次尷尬或者想掩飾什么的時候,就會露出舊日刻薄的德行。不過她倒覺得,這樣她更適應些,看司空昱沉默老練,總覺得心里怪怪的。 她一起來,司空昱就背過身去。等她穿好衣服才回身,親自給她試了粥的溫度,催她,“快吃,不然就冷了?!?/br> 太史闌三口兩口吃完,便聽得外頭聲音喧鬧,想必那著名的海姑奶奶終于到了。 太史闌倒不急,把袍子好好打理打理,又認真梳了頭發,站起身來。司空昱一直緊緊盯著她,看她回身不禁眼前一亮,忍不住贊道:“好個俊美兒郎?!?/br> 太史闌本就高挑,天生中性氣質,男裝毫無女子扭捏之態,只見落落風范。近年越發位高權重,養移體居移氣,英秀之中更添清貴。和司空昱站在一起,一個艷美一個高華,好一對芝蘭玉樹。 太史闌不過扯扯唇角,她一向少有心思打扮,這么認真捯飭自己,自然有原因。 忽然一個海匪探頭進來,道:“魚姑奶奶請兩位不要輕易出去,等她傳召再說?!?/br> 兩人應了,卻根本沒打算聽話,眼看海匪都去迎海姑奶奶,便相攜出門,剛走出去太史闌就感覺到背后似有異樣目光,回頭一瞧,正見那水姑姑站在人群之前,正盯著她后背發怔,看太史闌回看過來,又急忙閃躲目光。 太史闌哪里會將這些漁家女的心思放在眼里,一眼瞥過便看向前方,果然岸邊高船停泊,整整一個船隊十數條船,高桅林立,連帆蔽日。首船上下來一堆衣著華貴的男女,這些人個個神情彪悍,作風粗獷,衣裳雖穿得好,卻大多敞胸捋袖,透著股不羈的氣息。 當中一人海藍色衣裙,身形微微豐腴,被圍擁著向岸上走,辛小魚站在岸邊,正含笑接著,想必就是海鯊的獨女,海姑奶奶了。 海姑奶奶正和辛小魚搭話,兩人神情頗親熱,“這一趟海上行,可瞧見什么好的?” “正要稟告海姑奶奶?!毙列◆~笑道,“尋到株好珊瑚,好身條兒!” “是嗎?倒要見識見識?!焙9媚棠绦ζ饋?。 兩人女人對望,笑得幾分曖昧。其余人也咧嘴笑——一些親信是明白這暗語的意思的,所謂“好珊瑚”,不過是指貌美壯健的男子而已。 “先談正事?!焙9媚棠膛呐男列◆~的手,一行人先去了早已準備好的屋子里,相隨的還有附近諸島的島主。 趁人都進去了,太史闌便瞧了瞧海姑奶奶的大船,發現上面人影幢幢,很多人還沒下船,而且看海姑奶奶下船時也沒帶什么換洗衣物,很明顯是打算住在船上的。 那這樣她就沒法搶船了。 司空昱看她皺眉,也明白她的意思,指了指船身一側。太史闌看見那里有備用小船,卻搖了搖頭。 小船在大海中危險系數太高,靠救生小船得漂到什么時候?她要么不搶,要搶就搶大的。 她回身看了看那島主開會的屋子,如果沒猜錯的話,海大姑奶奶是要召集諸島人力,回歸靜海,助她父親奪回靜海大權的。 太史闌立在海灘一角,想著剛才辛小魚和海姑奶奶對談時曖昧的神情,想著辛小魚有意無意向司空昱居住的屋子望過一眼,想著先前她讓海匪帶來的囑咐,心中一動,忽然便有了新的計劃。 ------題外話------ 票榜日日起煙塵,伏案碼字為更新,一只狼爪無處覓,滿兜月票藏太深。 ☆、第四十一章 誘 原先太史闌想著煽動本地人鬧事,挾持或者殺了海姑奶奶,奪了大船回靜海,如今見海姑奶奶防備這么嚴密,倒不好輕舉妄動了。 司空昱瞧著她筆直而衣袂飄舉的背影,只覺得這女子沉思時氣質越發威重,近在咫尺,卻若遠在天涯。 或者,她一直就在那片天涯,他從未有福走近。 或從內心深處,他也知道他不應真正走近她。 他有點茫然地撫撫心口,觸手空虛,才想起來隨她赴宴時,已經將隨身帶的簪子解下。想到簪子他微微有些恍惚,想起當初在天授大比時,接到的那封信。 恍如晴天霹靂,劈散靈魂意志,驚駭、懷疑、不解、猶豫……二十載舊夢忽成真,顛覆的卻是一生。 之后才有那暗室交鋒,和她一場生死相搏,清醒后更覺迷?!陥棠詈彤斍八鶓?,到底孰輕孰重? 他不愿再面對這苦痛抉擇,自請遠赴靜海。不想沒過多久,她竟然也就藩靜海。 或者這就是命,兜兜轉轉避不開。 司空昱長吁一口氣——他真愿和她長避這世外小島,棄一切無謂繁華,永遠不染人間塵埃。 可他知道她必定回去,她的歸宿,不在他處。 海潮來去,機械不休,不知人內心輾轉起伏。 那邊屋子里忽然有喧鬧之聲,一改先前的凝重氣氛,想來會議已經結束,并議定了章程,隨即有幾個海匪奔過來,拉司空昱道:“魚姑奶奶叫你去呢?!?/br> 司空昱看了太史闌一眼,太史闌點點頭,眼看司空昱隨著海匪去了,自己趁人不注意,也慢慢跟了上去。 屋子里眾人正說得歡快,辛小魚坐在海姑奶奶下首,笑吟吟道:“姑奶奶此去,定然旗開得勝,斬殺巨獠,順利助老爺子奪回靜海,揚威海上!” 海姑奶奶微微一笑,神情自得,眼角瞄著她,道:“別只說得好聽,如此大事,可有重禮相賀?” 辛小魚笑得更加諂媚,“自然要獻上最好的,我已經派人去請?!?/br> 正說著,人聲一靜,海姑奶奶抬頭,便見司空昱進門來。 她眼睛一亮,滿堂鬧哄哄的粗豪男女安靜下來,很多人盯著司空昱的臉,露出嫉妒又鄙薄的神情。 司空昱皺著眉,他自然知道現在自己在這些女人直勾勾的眼神里,是只上鉤的漂亮魚兒,依他的性子,定然沒有好臉色,不過惦記著太史闌另有打算,只好先忍著。 對面高坐的海姑奶奶,相貌和海鯊有點相似,大眼大嘴大五官,不算很美,笑起來時卻眼角彎彎,幾分冶艷,身材微微豐腴得恰到好處,周身透出久經歡場的成熟婦人才有的風情。 她眼角微彎,只一霎便將司空昱從頭掃到腳,瞇著眼睛,滿意地笑起來,“魚妹子,你這株珊瑚,可真是株好樹?!?/br> “當然,”辛小魚滿臉誠懇,“最好的自然要獻給海姑奶奶?!?/br> 海姑奶奶笑吟吟頷首,伸手款款招司空昱,“過來我仔細瞧瞧……” “瞧什么瞧,果真一幫海匪,沒見過世面?!焙鋈挥新曇魪娜巳汉髠鱽?,清冷譏誚,如冰珠落玉盤。 眾人將這話聽得清楚,齊齊變色。 海姑奶奶眉梢一挑,放下手,似笑非笑看向人群中,聲音來源處。 屋外的眾人被她眼光所掃,齊齊向兩邊避開,便現出一個人來。 海姑奶奶一怔。 屋子門戶寬大,沒有庭院,對面就是沙灘,透過大開的門,可以看見人群中那人,修長挺拔,卓然而立,一襲淡青色鑲金邊長袍,迎風飄舉。 隔得遠,看不清那人面貌,只覺得一雙寶光凌厲的烏黑眸子,遠遠掃過來,接觸這人目光的所有人,都心中一震。 海姑奶奶微微直起了腰。 那人已經走了過來。 步伐微快,卻不顯急促,既無女子嬌柔之態,也無男子虎步之形,卻依舊令人覺得凌厲,像刀鋒忽然從天外劈來,還未接近,便凜然而覺壓力。 海姑奶奶眼睛一亮。 那人迅速走近,寬大衣袍被海風掀起,一雙穿著雪白長褲的腿修長筆直。眾人目光癡迷地上移,正看見一張難以描述的臉。 有點清瘦,乍一看并不驚艷,并不如司空昱眉目艷美。但眾人心中還沒來得及失望,便被那雙烏黑細長的眼睛所攝取。一時間滄海茫茫,星光暗沉,浮云退避,眾生失色,腦海中只留下那雙眼睛,淡而冷地一瞥,四海便只剩了那束光—— 海姑奶奶醒覺時,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門檻前,伸手去接那少年的手。 她被自己嚇了一跳——她什么時候站起來的? 太史闌淡淡地看她一眼,注意到她眼神發直,心中滿意自己的攝魄果然是練成了。 這一門雞肋功夫,當初練了只是因為她不服氣,一直也以為不能成功,誰知道海上一試,居然真有效果。 海姑奶奶卻被這一眼瞧得心頭發緊——這樣俯視睥睨的眼神,她從自己父親身上都沒瞧見過。 太史闌讓過她的手,一步跨進了屋子,迎上辛小魚怪異的眼神,淡淡道:“為何喚我兄弟過來,卻不讓我進?” 辛小魚臉色大變。 海姑奶奶轉過臉來,冷冷瞧著辛小魚,哼聲笑道:“好一株最珍貴的珊瑚樹兒!” 辛小魚臉色慘白——太史闌只一句,便揭了她的私心。 她連忙站起,賠笑道:“姑奶奶,您聽我說……” “夠了?!焙9媚棠滩荒蜔┑匾粨]手,“別的都不必說,我只問這一個,你讓不讓給我?” “屬下不敢?!毙列◆~立即躬身,垂下的臉咬緊了腮幫,聲音依舊恭謹,“自然由您喜歡?!?/br> “那么,出去吧?!焙9媚棠汤淅涞?,“別忘記把這一季收上的魚稅移交大把頭,遇事多和他請示?!?/br> 辛小魚渾身一震,再次咬了咬牙——剛才議事,海姑奶奶明明暗示由她主管財權,并抬舉她做大把頭的。這一下明顯是改變主意了。 她心中暗恨,也只得垂首聽命,拉了司空昱出去。其余人瞧著海姑奶奶春心萌動模樣,也不敢再逗留,紛紛出屋。 司空昱出去前,看了太史闌一眼,太史闌使了個眼色——我搞定海姑奶奶,你搞定辛小魚,務必要煽風點火,火上澆油。 司空昱表示明白,眼神中卻有憂色,終于還是陪著辛小魚走了出去。 太史闌一句話便令兩大女匪之間產生裂縫,心中也對自己挺滿意,站在廳堂中間,回首對海姑奶奶一笑。 海姑奶奶眼神立即藍了。 太史闌已經大馬金刀地在堂上坐了,她害怕海姑奶奶要坐到自己懷里,干脆蹺個二郎腿,手肘撐著膝蓋,望定海姑奶奶。 被她那雙眼睛自下而上地一瞧,海姑奶奶渾身都軟了,忘記了太史闌的狂妄不尊,也忘記了自己的矜持尊貴,步子飄忽地過去,在太史闌對面椅子上坐了,怔然半晌,才一拍額頭,吃吃笑道:“我是傻了!沒想過世上還有你這般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