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在灰黃屋子的背景下,這三人的背影,不像在歷經危機,倒像在祭奠。 風沙如許,故人歸來。 面對著推開的門,容楚輕輕抬起了手。 外罩的紫色披風落地,現一身雪白素衣。 紫色絨花和束簪落地,散開的烏發如緞,如旗飛揚在湛藍的蒼穹下。 這一刻男子的背影,玉樹般皎皎,卻讓人想起落雪的山,遙遙在地平線的那一邊。 他抬起的手,越過了肩,向著內墻的那一側。 四面靜默,所有人都聽見了男子長聲輕嘆。 “挽裳,還有我的兄弟三百,容楚來看你們了?!?/br> …… 聞敬忽然晃了晃,站立不住扶住了墻。 老牛馬臉瞬間縮成了短臉,所有五官都驚駭的卷在一起。 “容……容……容……”他們身后,所有西局地方探子,驚駭不能成聲。 每個人都自對方睜大的瞳孔里,看見無限的震驚和深黑色的絕望。 天??! 知道是絕密任務,但千想萬想,也沒想到,要殺的對象,竟然是晉國公! 重臣第一,元勛后代,世代柱國,軍事巨族……無數光環和顯赫頭銜,不足以形容那個家族和那個人。 那是屬于所有少年絕艷的傳奇,屬于帝國的榮華,屬于時代的光輝,屬于一切權力之上的俯視。 雖然自先帝去后,容家包括容楚在內,顯得低調而沉默,似乎漸漸退出朝廷舞臺,但西局的這些探子們卻知道,晉國公真正勢力,遠超普通王侯,他即使在野,對朝政的滲透力依舊無處不入。 僅僅屬于容家的秘密軍事力量,就沒有人能摸得清。 這樣一個人,上頭怎么會讓他們來殺他! 聞敬渾身顫抖,他比別人更清楚一些事。眼前是藍田關甜水井,是當初影響容楚一生的那一戰所在,就是在這里,容楚失去了他的親信三百,失去了他的朋友,失去了底層將官的信任,在這里,他經歷了他光輝從軍生涯中,雖勝猶敗的慘烈一戰,那一戰的死亡方式和結局,是他心中永遠的傷痕,歷風霜磨礪,永不消褪。 如今,他竟然選在這里,選在三百將士祠堂前行刺他! 容楚怎么能忍?怎么會忍? 聞敬的恐懼已經到達極點,他從嗓子里發出一聲低嚎,竟然不顧同伴,轉身便要跑。 一雙手抓住了他,是不知內情的老牛,他一邊恨恨地罵,“天殺的,怎么會是容楚?這么身份的人,怎么居然肯扮個女人!”一邊怒聲道,“人!”一邊怒聲道,“你跑什么?不知道跑也是死路?你我搏一搏,還有生機!” 聞敬渾身冷汗如流水,抖到無法言聲。 門檻上,那三人根本沒看他們。 蒼天之下,英魂之前,一切的陰謀,都不必施展。 容楚對著沒有屋頂的內墻。 太史闌也在靜靜看著內墻。 飛箭群射,震動墻壁,墻壁上一層黃沙慢慢坍塌,露出了內里青灰色的灌了米漿的結實磚墻,墻上,是一幅幅壁畫。 長長壁畫,訴盡一個人的一生。少女韶齡,如花盛開,中途夭折,碧血黃沙。 “這里,本就沒有屋頂?!比莩穆曇?,遠如在天涯之外,“扶舟說,她死得憋悶,生前又喜歡暢朗,喜歡看天,所以,不要給她加蓋了?!?/br> “很好?!碧逢@道。 “這一處的磚墻,是特制的,永遠不會被風沙侵蝕?!比莩粗_下,“這底下五丈之處,埋著她的衣冠,至于她的遺骸,不能停留于外,運回了她的家族?!?/br> 太史闌默然,她最近研讀南齊歷史,也知道南齊戰死的將士,從來都是當地埋葬,這個女子即使是由容楚主持喪禮,也依舊沒有葬在此處,說明身份一定不同尋常。 “這里本該圈起來,不容外人進入,但扶舟說她不會喜歡,他說她的魂靈一定一直在這里,他怕她寂寞,希望來來去去的人的腳步,給她增添點熱鬧?!?/br> 太史闌沉默,想起一直微笑,從來溫和的李扶舟。 是什么讓他經歷了這場離別之后,依舊微笑,永遠微笑? 是她嗎? 容楚對著正面墻壁上,微笑倚墻的垂髫少女,微微彎腰。 轟然一聲,一群人影自山坡下,挽弓而來,在容楚身后,棄弓,長跪,俯首。 “長空蒼蒼,沂水湯湯,昔我英魂,逝彼不忘?!?/br> “風間落雪,板上殘霜,昔我同袍,遺骨留香?!?/br> 蒼涼的悼詞,被蒼涼的風卷去,躬身的昔日少年將軍,今日國公,此刻背影孤涼。 一將功成萬骨枯,背負的,從來不僅僅是生命。 還有無數的道義、良心、靜夜里輾轉浩淼的嘆息。 “景泰藍?!碧逢@對一直很安靜的孩子道,“這是你南齊的英雄,是真正做到以血rou守國土的英烈,你來到這里,該謝謝他們?!?/br> 景泰藍松開她的手,雙手交腹,端端正正九十度行禮。 容楚沒有動,可太史闌仿佛看見他欣慰微笑。 “麻麻?!本疤┧{聲音清稚,看著墻上壁雕上的少女,“她就是你和我說的,被活埋的……” “是?!碧逢@沒有回避,“她為愛而死,一般壯烈?!?/br> 容楚的背影微微顫了顫,沒有回頭,“扶舟應該會欣慰于聽見你這句話?!?/br> “我想她要的不是他人的紀念?!碧逢@注目那壁上少女,“而是忘卻?!?/br> 容楚忽然轉頭看她。 太史闌眼神澄澈,坦蕩無所遮掩,在那樣的眼神面前,他到嘴邊的話終于沒有問下去。 想要問她:你喜歡的是李扶舟嗎? 想要問她:你若喜歡他,為何在知道他這段情傷之后,依舊如此坦蕩平靜。 想要問她:你若不喜歡他,為何今日的每句話都不再淡漠,為何隔著時空和生死,能讀懂風挽裳。是不是因為有共通的心情,才有共同的愿望? 然而終于沒有問,不想問。 便縱她此刻心中所想,真的是那日風雪中,為死去愛人一騎闖敵營的少年,可他相信,在她的眸光里,一定會倒映那夜留守陣地、以同袍尸首筑就冰城、以同袍血rou換來上萬仇人死亡的另一個少年。 她或許向往溫和的日光,下意識喜歡拂過冰湖的春風千里,但她內心深處高山上的雪線,永遠降著和他同樣溫度的雪。 終有一日,她會知道。 …… 風浩蕩,黃沙如水湯湯,容楚在深青色壁雕之前,緩緩轉身。 他的護衛們,以趙十三為首,激動而莊肅地迎上來,趙十三于三步之外跪下,重重叩首,“屬下保護不力,請主子責罰?!?/br> “十三?!比莩鍪卓粗炜?,這一刻珍珠般光輝熠熠的男子,自有沉凝肅殺氣息淡淡生,“此地是英雄沉睡之地,可容當初他們全力保護的百姓走過,卻不能容卑鄙jian狡之徒借以設陷,污了他們的地方?!?/br> “是?!?/br> 容楚淡淡點點頭,離開,趙十三給他披上黑緞披風,披風上一道金色螭紋貫穿,在風中翻騰做舞,恍然如生。 他自始自終沒有回頭再看那些西局探子一眼。 聞敬已經癱軟在地,老牛拔腿就跑,趙十三的冷喝,在他身后,森然地傳來。 “殺?!?/br> …… 太史闌抱著景泰藍,走出那座無頂之屋,將西局密探的嘶吼拋在身后。 她沒有同情或憐憫,如果此刻被西局算計的不是容楚和她,那么在西局這些人手下,會有更慘烈的死亡。 如果不是容楚絕慧,將這些人始終玩弄股掌之上,如果不是昨夜他終于聯系上趙十三,今天怕是又一番變局。 容楚不會允許有人踐踏風挽裳靈魂安眠之地,正如他不會允許有人敢于挑釁他的威權。 哪怕他微笑、妖嬈、看似無害,連女人都不介意扮一扮。 但骨子里,他永遠是那夜風雪中,悍然以血rou為城,殺敵軍數萬,并拒不接受敵人投降的殺神。 他們站在高高的崗上,俯視著下方。 正在底下和西局密探對峙的孫逾等人,一眼看見了他們。 看見平靜的太史闌,看見小臉難得嚴肅的景泰藍,看見黑色披風白色錦袍,披風上鑲繡尊貴螭紋的容楚。 孫逾眼神有點迷惑史娘子呢? 然后他盯著容楚,慢慢睜大眼睛,忽然不能自抑的,打了個寒噤。 他是……他是…… 容楚的披風在風中飛舞,他俯視底下的眼神毫無情感,屬于上位者真正的眼神。 不是矯揉造作以袖掩面的婉轉姿態,不是史娘子嬌媚蕩漾的眸光,唯一相似的,便是那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華光,碧海珍珠。 一隊彪悍的護衛走上山崗,在容楚身邊站下,恭敬垂頭回報戰果,刀劍上血跡殷然滴落,容楚依舊不過淡淡點頭。 孫逾僵木至不敢動彈。 他已經認出了那些護衛衣角上特殊的標志。 所以他無法收拾自己的情緒。 眼前,帝國隱形主宰之一,揮袖拂動山河的絕世人物,要如何和那些天里,婉轉嬌媚的史娘子聯系起來? 一個上位者,如果能為他人所不屑為之事,而坦然如常,那他的心志,該有多強大? 震驚、后悔、無法理解、慌亂……一瞬間無數情緒流過,孫逾在一片混亂中忽然發一聲喊,棄下他的西局對手,轉身就逃。 在對戰中失神并且貿然以背對敵,是不可挽回的最大錯誤,一柄劍,立即就抓住了這個機會,毫不停留,狠狠刺進他的后背。 劍鋒冰冷,而熱血熾烈,冷熱交替的極端感受,讓瀕死的孫逾忽然奇異地想起“史娘子”。 這是他一生中,遇見的最不可思議,反差最大,也因此最讓人恐懼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