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我……”景泰藍咬著手指頭,心里模模糊糊的,一直以來太史闌潛移默化的教育,讓他心里有一點隱約的看法,但又和自幼的教育相沖突,他給不出答案。 “給你說個故事,我來的那個地方,”太史闌干巴巴地道,“也有這樣的事,某些惡人,俘虜了小孩,或者蠱惑自己的人民,做成人體炸彈,用以對敵人造成殺傷。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樣是不對的,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惡,是以極端手段造成無辜傷亡的惡?!?/br> “那這樣的呢……” “這就是我要你明白的道理。任何事不能只看表面,這件事,看表面你只能看見殘忍,但我卻看見決心和勇氣——不顧一切為朋友報仇的勇氣;敢于承擔一切后果的勇氣;即使明知將要遭受非議,也要做到自己必須做的事的勇氣?!?/br> 一直偏頭,撐臂看窗外風景的容楚,忽然手指一顫。 眼角覷到她,她并沒有看他,只垂頭諄諄教著那個孩子,她這話并不是特意說給他聽的,然而他正因此,忽然感到滿足。 是寂寥行走多少年,忽然遇見知音的滿足。 是茫茫黃沙無止境里看見綠洲的滿足。 是一片空寂無落處的雪中看見一朵梅花嬌艷的滿足。 這種滿足,連多年知己李扶舟都沒有給他,多少年共進退同生死,扶舟默默在他身側,可容楚清楚地知道,自挽裳死后,扶舟開始學會永遠微笑,一直溫和,然而他的心,誰也不知道在哪里。 未曾想。 他尋覓了多少年的理解,今日終于得到。 他因那耿耿舊事,而始終荒漠了的那一處心田,今日終于遇見細雨甘霖,無聲復蘇。 這一霎理解的光輝,將內心深處黑暗照亮。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生。 “不以成敗論英雄,也不應以手段論英雄?!碧逢@還在娓娓對景泰藍繼續,“光明不一定是白的,黑暗不一定是丑惡的,長大以后你會明白。下面講新一課……” 容楚輕輕笑起來,彎彎唇角,掠過五月的夏風。 == 車里的氣氛平靜安詳,行路時候的氣氛卻古怪緊張,聞敬若無其事,眼角卻始終瞟著孫逾等人,而孫逾意氣風發,走路都帶風。 中午的時候,明明可以提早打尖,聞敬偏偏說那處山崗下最近不安全,提議眾人再走一截路,結果便錯過了十里路中唯一的茶棚,在一處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坡地歇腳。 那塊坡地不遠處,就是曾經是抗擊東番一線關隘,后來被廢棄的藍田關,過了藍田關,就進入了北嚴地界。 眾人三三兩兩休息,有人斜覷著太史闌和容楚道:“說起來,武林檄上,要找的那對男女,年紀倒和你們相仿,莫不就是你們兩個吧?” “如果是我們,為何不說?”太史闌壓著嗓子回答。 她不愛說話,但說話再痛苦,也比聽容楚捏假嗓學女人的調調兒來得幸福。 這段路如果有非說話不可的時候,一般都是她出面,容楚振振有詞——誰叫你搶著做男人的?一家之主,對外做主。 好在她聲音低沉,再往下壓壓,倒也像個少年的聲音。 “我們哪里攀得上那樣的朋友?!比莩傻蔚蔚貙㈩^靠在太史闌身上,一臉幸福,“不過有夫君在就夠了?!?/br> 太史闌飛快地咽下一口干糧——不如此不能壓下沸騰的惡心感。 一個中年漢子啃了幾口干糧,走了近來,關心地道:“此地風大,史娘子怕是身子不好,消受不得,不如去前面屋子避一避?!?/br> 這里靠近北地,一年到頭風沙很大,將附近一些殘破廢棄的房屋侵蝕得千瘡百孔,其中幾座,造型雖然寬大方正,但連屋頂都沒了,不過倒也勉強能避風。 “如此甚好?!比莩滦溲谧∧?,在呼嘯的風中瑟瑟地答,毫無戒心的模樣。 “夫妻倆”相攜著,慢慢向那幾座屋子走去。 孫逾見狀要站起,幾個人忽然圍了過來。 “你們干什么?”孫逾警惕地退后一步。 沒有人說話,四面慢慢靠攏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些陌生的臉孔,遠遠地自坡下站起,目光陰冷。 孫逾看看那人數,再看看自己周圍的人,神情立刻虛軟了幾分。 正要坐下去,忽然聽見那對夫妻道,“那屋子看起來不太妥當……” “可是看這模樣不去不行?!?/br> “咱們算是來錯地方,唉,當初不該聽王猛大哥的?!?/br> “熬過這段日子,回北嚴就好了,這回走了趟江湖路,我算知道了武林險惡,看來那本《玄天功》還是得加緊練習?!?/br> “夫君就是懶惰,當初公爹臨終再三關照,你就是丟在腦后,如今可知道了吧?到處求人,不如一技傍身,你我偌大家產,若護不住可怎生是好……” 孫逾豎著耳朵聽著,眼睛漸漸亮起來。 龐大家產……武林秘籍……最誘惑人心的兩大誘餌。 《玄天功》不是傳說中的內家至寶么?失傳江湖多年,怎么會落在這對空有相貌的夫妻身上? 他狐疑地看看兩人,不像,真的不像,不過話說回來,這一家子雖然沒什么武功,可氣度當真非凡,連那孩子在內,都風采皎皎,超乎人上,尤其三人看人的眼神,雖然目光各有不同,但都寶光內蘊,淡定雍容,絕無尋常人的閃爍虛浮,說他們出身不凡,誰都愿信,當初王猛大哥,可不就是看這對夫妻不像凡品,才出口邀請的? 或許……這是真的呢? 孫逾盯著他們背影,如果說先前,“史娘子”的聰慧美貌還不足以讓他冒險,現在那對話加上的籌碼,足以讓“少俠”動心。 他霍然站起來。跟隨他的一些子弟,也下意識跟著聚攏來,西局的人一怔,沒想到孫逾還有這膽氣,目光立即針尖般尖銳陰冷。 “各位這是做什么?”一個青袍大漢橫跨一步,擋在孫逾面前,冷冷地問。 “你們這又是做什么?”孫逾格格一笑,“我去陪陪史娘子,你們擋著算什么道理?” “史娘子自有夫君陪同,你去又算哪門子道理?”西局的探子眼看到了地頭,沒必要再遮遮掩掩,全部站了出來,語氣尖銳。 這段日子他們處處不順,積攢的怒火早就抑制不住,聞敬交代了盡量不要招惹太多敵人,才暫時忍了孫逾,此刻見他還要挑釁,哪里按捺得住。 “那是我看中的女人,現在不是我的,將來也必須是我的?!睂O逾傲然冷笑,“我去看我的女人,誰想攔?找死!” “那你就先死吧!”那個青袍大漢怒喝一聲,長袍一掀,一道青色的刀光已經潑雪般呼嘯而來。 “看誰死得早!”孫逾怒喝,“兄弟們,上!”嗆然拔劍,長劍迎上寬刀,交擊之聲脆亮刺耳,星火四濺中,兩人都蹬蹬后退一步。 “混賬!”那大漢勃然大怒,“都給我殺了!殺了!” 厲喝呼嘯,混戰終起,西局的人怒火難抑,全部顯身,和孫逾帶領的那一幫,在黃沙地上戰成一團,刀劍之風激起的黃黑色沙土,一蓬蓬灑過天際,從刀的寒光跨越過日的亮色,再在墜落的終端染上艷紅的血,地上的痕跡繁雜泥濘,混著越來越多的殷殷血跡。 山坡下的空朽的房子背面露出聞敬陰沉的臉,臉上無法掩飾惱怒的神情,“混賬!混賬!” 留在山坡上的人,一方面要看守孫逾等人不得異動,另一方面也要作為等下計劃得手后離開的接應,此刻卻突然動起了手,不僅動手,還所有人都顯露了行跡,這已經違背了西局在任何行動中都不全部暴露的宗旨,更何況人暴露了,還沒占上風,如果落了下風,聞敬這邊伏擊太史闌容楚的人還得撥出去救援,這叫他如何不怒。 聞敬想了好一會也沒想通,孫逾那些人明明自私無恥,怎么這次為這對夫妻這么義氣干云? 他哪里知道,不過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最大的誘惑,永遠都是人的貪欲。 “不管他們了?!甭劸蠢渲?,對身側人道,“煩請牛大人主持!” 那姓牛的男子,長著一張馬臉,是西局藍田第三司派來增援的人員首領,對上頭的這個任務,他很不耐煩,瞟一眼走都走不穩的容楚和底盤虛浮的太史闌,冷冷道:“真是不明白聞老兄,這么兩個廢物,居然這么久也沒拿下,還得兄弟來幫手,老兄真是越來越心慈手軟了?!?/br> 聞敬臉上閃過一絲青氣,勉強壓下了,咽一口唾沫,干笑道:“這兩人確實無用,倒是一直拉著那幾個小子幫忙,才造成如今這局面,所以今日,干脆一起宰了得了?!?/br> “些須小事,不必煩你煩他了?!瘪R臉老牛一擺手,“我們已經在那屋子里挖了陷坑,你就等著活埋他們吧?!?/br> 聞敬瞟了一眼那破敗的屋子,忽然臉色一變,道:“這好像是多年前甜水井戰役的遺址吧……這屋子不是屋子,是當初為諸戰死將士建的祠堂,怎么破敗成這樣……” 馬臉老牛一怔,仔細回看了那屋子幾眼,臉色也微微變了。 當初甜水井戰役,一直以詭異恐怖聞名于世,眾人一想起死在這塊地方的三百多人的冤魂,還有那慘烈絕望的死法,都激靈靈打個寒戰。 可是此時一切都已經布置好,再換地方也不可能。 “別再擾亂軍心了!”老牛狠狠道,“人來了!” 一抬頭,看見慢吞吞走路的“史家夫妻”,已經在那中年漢子引導下,到了沙屋邊緣。 ------題外話------ 月票追得緊,所幸有大家努力揪住我,好歹沒徹底掉下去,合掌,感謝。 68 真愛未滿 聞敬目光灼灼盯著容楚太史闌的背影。 只要他們推開那朽敗的門,跨進去一步,這一家子就會落入里面挖好的浮沙坑,坑下刀劍無數,瞬間將人扎成rou泥,然后浮沙一傾,地面填平,人將于此處長眠,什么痕跡都不會有,再過幾天,風沙將起,連屋子都會蓋去一半。這三個人,從此在世上再無痕跡,也無人能找到他們的痕跡。 如果對方不中計,也簡單,現在弓箭手就埋伏在他們身后,只需一箭,一樣可以把他們射進坑內! 這是西局藍田第三司,經過多次推算,選出的最隱秘最干凈了結的殺人辦法。 老牛獰笑,“像五年前那娘們一樣,活埋!” 前頭引路的西局密探,身上帶著飛索,他會作為誘餌,先推開門走進去,然后下落的瞬間自然會有同伴將他拉起,至于后面那一家子,嗯,請君入坑。 “這屋子還算整齊,只是也沒了屋頂,這附近屋子怎么都沒屋頂?!蹦俏骶痔阶由駪B自若,在前頭談笑風生,隨手便推開了最大的屋子的門,“史娘子,里頭避風,快進來?!?/br> 說完他自己一步跨了進去,順手拉了一把容楚。 門板吱呀一聲撞在內壁上,那西局探子身子一墜,急忙拋出飛索,勾在墻壁上,將身子定住,他記起自己開門前,已經拉下了容楚,心中得意,忽然又想起,怎么沒聽見慘呼? 他心中一驚,連忙低頭一掃沒有人! 再一抬頭,眼神一直。 容楚立在門前,雙手扶墻,腳尖已經進門一半,卻猶自懸空,根本沒有被他拉進去。 躲在另外一間屋后隱蔽處的老牛和聞敬,眼神一跳,知道第一計劃已經失敗,卻也不慌張,老牛啪地一聲,發出一個暗號。 “射!” “唰!” 從預計埋伏的地點,果然射出一蓬黑箭,箭起如雷暴之前的青云,箭落如大風之后的狂雨,唰一聲掠過蒼藍的天空,擊中目標。 “啊” 一聲慘呼,萬丈鮮血,千瘡百孔,肌骨成泥。 墻上刺猬一樣的西局探子,微微痙攣幾下,徒勞地伸出手,向箭來的方向夠了夠,似乎想要弄明白,為什么結果會是這樣? 為什么結果會是這樣? 聞敬和老牛也驚呆了。 就在剛才,萬箭如期激發的一刻,他們還在歡喜,可是很快他們的心情就掉入深淵,因為他們驚恐的發現,所有箭方向雖然不變,卻都抬高三尺,從那一家三口頭頂穩穩掠過,射向了那個引路的,還在墻上的西局探子! 剎那之間,將他萬箭穿身,釘死墻上。 鮮血在沙墻上扭曲蜿蜒,畫一道詭異生死符。 容楚太史闌帶著景泰藍,穩穩站在門口,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