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是嗎?寶貴嗎?那我太高興了。是這樣的,我丈夫說,他有一次去公園里打拳,有個黑大個兒要和他比試。他也答應下來了?!?/br> “嗯。后來呢?”胡亮認為伊藤還要說什么,就催促道。 “沒有了。他后來就死了?!币撂倜鏌o表情地說。 “什么?你說的時間是在你丈夫死的前一天?”胡亮大驚。 “不是前一天,而是當天。當天晚上他出去就沒回來?!?/br> “如果推測你丈夫是去和他比武,或者他在路上截住你丈夫比武,并導致你丈夫的死亡,這樣的推理是不是太勉強了?!焙琳f。 “嗯,不知道。我只是提供我所知道的,判斷是你們的事?!币撂龠€是那副樣子,似乎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事能打動她。 “有道理。還是由我們判斷吧。清水先生您是金先生的親弟弟,你覺得你哥哥會是因為比武死的嗎?”古洛說。 “這……這有些太愚蠢了吧?!鼻逅砸煌nD,眉毛很自然地皺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哥哥這個人有些古怪。我說的是性情,他很愛好武術,也愿意和人比試,他管這叫切磋。所以……” “不是沒有可能,對吧?”古洛對這種慢性子的人總是很不耐煩。 “也可以這么說吧。但我還是覺得挺蠢的??伞@人……”清水的鼻子下面滲出了汗珠,讓人看著都不舒服。 “好吧。我知道你的想法了。那就是也把判斷委托給了我們?!惫怕逡闳粵Q然地打斷了清水的猶豫不決。 “對了。還有那件事,就是有人看到有人來看望你們……” “沒有,從來沒有。我們上回已經說過了?!币撂俦裙怕鍖η逅膽B度還要斬釘截鐵,而且很不滿地看了一眼計敏佳。她的眼光是那么惡毒,讓古洛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當然,他不知道,日本女人雖然表面上溫文爾雅,但她們的內心世界還是女人的,和中國女人、歐美女人沒有什么不同。所以這個假面具后面的靈魂和中國街道上破口大罵的潑婦如同孿生姐妹一樣。 “我不過是確認一下?!惫怕迓曇粜×似饋??!凹倜婢摺毙α诵?,是真正的假笑。 “喪事辦完了嗎?”古洛轉移了話題。 “基本完了。人也火化了,我們要送他的骨灰回日本……”伊藤說。 “一半葬到中國?!鼻逅捯魟偮?,立刻也被射中計敏佳的目光盯視了一下。 “噢?葬到哪兒?”古洛很感興趣地看著清水。他的態度仿佛給清水穿上了防彈背心一樣,清水無視嫂子的不滿,說:“北京?!?/br> “北京?為什么?你們的祖籍是那里的?” “對。但我們對東北可能感情更深。我哥哥在這里長大,我也出生在這里,但我們祖籍是北京的?!?/br> “噢?!惫怕宀挥傻孟萑肓顺了?,忘記了眼前的人們。一個想法就在這時浮現了出來,靜悄悄地浮現出來,宛如一條藏在水中的鯊魚,嗅到了水面上獵物的氣味,謹慎地浮了出來。就是從這時起,古洛知道假設的藍圖開始被勾畫出來,雖然是張極其潦草的草圖,但畢竟可以修改輪廓和線條,并且涂上色彩。 也是這時,胡亮和古洛一樣,一條明確的,甚至是閃著光的線條從他那紛亂的頭腦中顯現出來,這就像是迷宮中的路線圖一樣。他覺得他也找到了所有案件的關鍵所在?!昂诖鬂h,是所有案件的關鍵。不管兇手是不是他,這幾個案子的連接點就在他的身上?!焙料?,即使大海撈針,也要把這個特殊人物找出來。 就在胡亮想竭盡全力去尋找案子中那神秘的中樞般的人物時,這個人正在思考著。正確地說,他的思緒是在回憶和現實中徘徊著,有時是躍動的,有時是在勉強的聯系下運動著?!拔医K于要成功了,要成功了。我沒辜負你的希望,我不會辜負的。如同你的一生為了幾張紙一樣,我也會為此獻出一切的,甚至是命。不用了,不用擔心了,一切都處理得天衣無縫。我是安全的。我和你不一樣,我是有頭腦的。當然這是你教給我的最重要的道理,雖然你沒有做到。但正如你說的那樣,就是你沒做到,才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我。我不光按照你說的去做了,而且做得比你想象的更好?!毕氲竭@里,他松了一口氣,渾身的力量在這一瞬間消失了,像是旁邊的人吐出的煙霧一樣,消失在一個女人打開車門后吹進來的強勁的空氣中。這就是勝利者一時間的虛無狀態,在目標實現后,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達到的目標越大,這種忽然失去焦點一樣的心情就越強烈。 他看了看窗外,高大的白楊樹、零散的村莊向后面飛掠而去。雖然今天是個陰天,但視線卻很清晰,遙遠的一片樹林在雨中氤氳出一片霧氣,前面是一條公路,一輛白色的轎車飛似的開著,幾乎和火車速度相同,不,好像更快一些。 “我要是有這么輛車就好了?!蹦菚r,已經有人開始買車了,但買轎車的人很少,主要是買卡車,為的是搞運輸,許多人也因此能過上小康的生活。 “如果……”他的思緒跳動了一下,“我就能買輛車。不,何止車,什么都能買得起?!彼d奮起來,身上都出汗了。他看看對面那個出差的工廠小干部。他張著嘴,流著口水,睡得很香,但也很難看?!跋禄匚揖筒粫@種車了。坐軟臥!”他大膽地想著。又看了一眼對面的一個農村婦女——她說是去看她那復員后被分到城市的丈夫——解開懷,露出豐滿、雪白的rufang喂著孩子。這讓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焦躁?!芭?,這回我可以好好地找個女人……不,一個可不行,這些年為了這事,我過的什么日子,老道、和尚也不過就這樣?!毕肫鹋?,他的情緒變得古怪起來,既充滿了渴望和信心,但又覺得不踏實,如同風浪中的小船一樣,很有可能翻船?!芭耸堑溗?!要小心點兒?!彼嬲]著自己,其實他這么大了,還沒有和女人真正好過。 列車員走了過來,后面跟著乘警,是來檢票的。他掏出了票。他知道離目的地還有一半路程,而他的生命或生活將在那里得到徹底的改變,就像點石成金或蟲蛹化蝶一樣,一個完全不同的他將出現在這個美麗的世界上…… 武朝宗經過一天一夜的思考,終于找到了行動的方向。他是這樣思考問題的:首先,他注意到那天下雨,正因為這場大雨,造成了山洪,使殺人者沒有留下足跡。當然,即使沒有山洪,山里的雨也會沖走地上所有痕跡的。這樣看來,這場雨幫助了兇手。如果反過來想,兇手也可能是利用這場雨。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因為從過去和現在的種種跡象看,這是一場有預謀、有計劃、充分考慮到后果的精心設計的謀殺,雖然動機不明。動機當然是一個案件中最重要的因素,但武朝宗并沒有憑空推測殺人動機,他知道在目前這只是浪費時間,雖然這是個吸引人的神秘的謎。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剛才的雨。如果兇手是利用雨,那他就知道那天的天氣,而那天的天氣只有當地人知道,即使是當地人也都不敢肯定,因為山里的天氣忽陰忽晴,就像孩子的臉一樣。于是,武朝宗大膽推測,兇手很可能在當地等待著下雨,或者其他有利于實施兇殺的天氣。武朝宗又想到,山實際上是可怕的,不僅有崎嶇的山路,而且在大雨中往往會改變地形地貌,讓人迷失方向,原來是一馬平川,卻忽然變成萬丈深淵。兇手敢在這種天氣里殺人,就有把握逃跑,而逃跑就要知道地形,也能在最大程度上估計到自然變化的程度和嚴峻程度。那么,很自然,兇手了解這座山。 當他抽著煙,在充滿了腳丫子臭氣和煙霧的辦公室里,慢條斯理地說著自己的推理時,全場的人,包括一貫嚴肅的局長都被震驚了。他們這才知道眼前這個面如鍋底、眼懸銅鈴的男人,過去和他們是那么熟悉的男人,原來是個天才的偵探。他的推理是那么縝密,那么有說服力。局長不禁贊嘆道:“好呀!滴水不漏呀?!?/br> 平??床怀鲇屑刀市牡内w白這次終于暴露了他狹隘的心胸和靈活的頭腦。當然他的嫉妒讓事情向好的方向發展了。 “就是說,這個人是當地的村民?!彼笾?,同時也抑制不住他的不服氣。 “對。我們應當從這里著手?!蔽涑诘穆曇粝衽Z一樣,更引得人們的贊嘆?!斑@個武朝宗,真是好樣的,說話都這么有勁兒?!比藗冃睦锵胫?,臉上不由得就流露了出來。這讓武朝宗更得意起來,他用更大的聲音喊道:“行動!” “行動!”局長被感染得伸出手臂跟著喊了一聲。但他立即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有失領導的莊重,就尷尬地放下了手臂,很自然地從桌子上拿起了煙盒。 十 外來人 和伊藤、清水見過面后,公安局全力以赴,用各種內部通報或媒體尋找那個特征明顯的人。讓胡亮甚至古洛都沒想到的是真有人聲稱知道此人,而且這個人更讓這兩個警察吃驚。她是個女人,是魏有福的妻子,那個無比窩囊的女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再寫一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話,她就是最好的人物原型。 “這人是不是又黑又高?”她拿了張通緝令,上面有胡亮畫的畫像。 “好像是吧?!焙琳f。 “那就對了,對了?!彼宋亲?,好像在做準備,忽然開口道:“我太害怕了!那天晚上有人敲我家窗戶,聲音不大,但可瘆人了。我以為是我家那口子回來了,當然后來才知道就是那天晚上他成了死鬼?!迸吮牬罅搜劬?,好像在看著什么,雖然她的眼前是被古洛噴出的煙霧籠罩的兩個警察。他們身后是大玻璃窗,外面下著雨,日光燈開著。 “我就說誰呀?”讓古洛沒想到的是,正如巴爾扎克筆下的小人物一樣,他們都在某些部分具有無與倫比的才能,這個女人如果機緣湊巧,肯定要比后來的當紅影星更能掙錢。 “這時候……”她停頓了一下,仿佛恐怖小說中在制造緊張、恐怖的氛圍一樣,“一個聲音響了:你丈夫跟你說,他今晚干啥去沒有?我說,你是誰?他說,你別管,快回答我的話,要不,我進去,你們全家都得見閻王。我害怕了,說:沒說。他沒說?真的嗎?他問我。我說,真沒說。他說,他沒告訴你一些怪事?我說,啥怪事。你知道,這是我在裝,知道嗎?我可會裝了。他信了,就說,別告訴別人我來過這里。我過了十幾分鐘,大概吧,聽著外面沒動靜了,不,也有,是下小雨的聲音,真嚇人呀!我就出去看了看,沒人,一個人也沒有。我忽然想,我咋這么膽大呢?就趕緊跑了回來?!?/br> “嗯?!焙痢昂摺绷艘宦?,手指玩弄著圓珠筆——現在學校里正流行用食指和中指玩兒筆——他看著桌面,等了一會兒。 “怎么啦?說呀!”他看女人癡癡地看著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說啥呀?不都說完了嗎?”女人翻了翻眼睛。 “完了?你這都說些什么?我……” “你是怎么知道我們要找的那個人的?那天晚上是他嗎?你看見了嗎?”古洛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知道這是在浪費時間。和一個不同階層、頭腦又不那么好用的女人說話,不如去學門外語,用不流利的外語和外國人交談更容易些。 “我哪敢看?再說我出去時那人已經沒了。但我敢肯定就是這個人?!彼钢缸雷由贤ň兞畹漠嬒?,“因為我們那口子,有天喝多了,說了。他是在對自己說話,一喝酒就這樣,和自個兒說呀說的。他說,別看你長得又黑又高,未必能打得過我。我還沒輸過誰呢!你瞅瞅,還能有誰?還能有誰吧?”女人得意地叫了起來,讓胡亮想起小時候斗蛐蛐時,得勝的蛐蛐的鳴叫聲,甚至動作也差不多:肩膀一動一動的,像那小蟲子短小的翅膀。 “你先過去吧?!惫怕鍙娙讨瓪?,盡量裝出斯文的樣子。 “我……”女人用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鼻子,“什么時候能抓住他?我敢肯定他就是殺了我們那口子的……我……那個啥,也不會說話……你們就原諒點兒吧?!边@種女人往往有她們特有的敏感,她感覺到這個老警察的情緒了。 不知怎么,一向認為自己對人很冷淡,而且經常反思的古洛,忽然同情起眼前的這個女人來了。他用任何人都會相信的語調和表情說:“你放心!我們一定能抓住他,如果是他作的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