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巳時五刻,塢堡外的所有戰火已經散開,露出朗朗晴空來。北理損傷萬數兵力,守住了塢堡,卻因被華朝的搶攻戰牽引住了軍力,不能及時發兵外出,營救被封少卿從邊路殺進的伊闕孤城?;食敲癖?、來不及逃離的深宮妃嬪、侍從、宮女共計五萬人,盡數被驅趕出來,匍匐跪倒在長街兩旁,迎接未知的主君及命運。 ☆、登樓 安開四年深秋,華朝攻占北理平、青兩州及央州一半土地,調集所有軍力圍困在塢堡外,與最后一座孤城對峙。 封少卿深受左遷染血戰旗的鼓舞,又聽聞東海戰局已被丁武平定,激發出全營騎兵所有士氣,一舉蕩平塢堡外圍北理所剩的兵力,替主君掃清了前進的道路。 葉沉淵帶著兩萬親隨騎兵緩緩走進伊闕,一路暢通無阻?;食潜椴既A朝太子府專用的錦青龍旗,正迎風獵獵飛舞,昭示著乾坤已經易主。數不清的民眾跪在長街兩旁,以降民之姿,恭迎華朝騎兵入駐。 馬蹄聲緩慢踏進,聽似雜亂,卻不敗葉沉淵親隨軍的陣型。他們安靜跟在主君身后,無一絲喧嘩,用嚴整軍威迫得北理民眾透不過氣來。等到冰冷至極的氣流盡數走過后,有大膽之人抬頭,遠遠望到隊列前的主帥,綰冠發束戰甲,背影挺直,果然端有君臨天下的風姿。 民眾小聲議論:“聽說華朝太子不喜降民,那他會不會殺光我們?”這般想著,已有人在瑟瑟發抖。 蓋行遠被抓之后,華朝兵卒將他看得緊,防他自盡,強行給他上了療傷藥膏,并催促他跟上太子的親隨軍,一同走進伊闕。此時,蓋行遠聽到民眾的議論,再看到婦孺抱住一起低泣的模樣,揚鞭抽打馬股,追上了前頭隊列。 內城盡是深宮中人。嬪妃們釵環散落,衣衫卻是完整,個個花容失色跪在玉石街上。葉沉淵驅馬走過時,手中長槍劃開沉沉暮色,透出一股冷亮,仿似在睥睨眾生面相。宮人們害怕不過,齊齊膝行躲避。 葉沉淵暗哂一聲,將長槍丟向一旁的騎兵手中,下馬走向北理國政正殿無極宮。宮內欄屏旁陳列著眾多犀角、象牙、玉石金器,映得倒影迷離。他走過一地的華彩,徑直坐上國君的金座,安靜對著冷清而富貴的殿堂。 騎兵屯守在外,眾多妃嬪侍從民眾擠擠攘攘跪在門口,低聲哭泣著。 蓋行遠大步走進殿門,問道:“殿下如何處置這批降民?” 葉沉淵以手支頤,靠坐在椅身里,雙膝上安靜擺放著紅光凜冽的蝕陽長劍。他對著燈影看了一刻,并不答話。 蓋行遠又問:“殿下可是在等人?” 葉沉淵不置可否。 大門處轉出一道佝僂的身影,來人不斷咳嗽,穿著皇袍,正是北理染病的老皇帝。 葉沉淵端坐不動,冷淡看著座下。 老皇帝行將就木之際,心智越發清明。聶無憂帶兵駐守塢堡之前,力勸他一起隨行,可躲避戰亂??墒撬麤Q然不應,只說用國君最后的身份,為自己的臣民做點事,穩固后方軍心。 封少卿攻克皇城內外,揣測到主君心意,將老皇帝也請了出來。 老皇帝看清形勢,知道臣服一事無可避免。他吃力走到金座玉階下,說道:“城破前,我已將傳國玉璽送到駙馬手中,此時,駙馬便是我北理第十任國君。我以未亡皇親身份,領受殿下一切處罰,只求殿下放過五萬民眾,留得他們性命?!?/br> 封少卿侍立一旁,喝道:“既是自認為罪民,接受殿下處置,為何不跪拜獻禮?” 華朝素來講究禮節,太子府作為法禮典范,對下時,可謂等級森嚴。如今北理皇城淪陷,昔日的皇帝與嬪妃在華朝人眼里,等同于階下囚。 老皇帝明白四周處境,不禁顫巍巍地跪落雙膝,朝著金座中的葉沉淵叩頭行了大禮。 門外的哭聲更大了,夾雜著一些“陛下使不得”的細微言語。 蓋行遠走到老皇帝一側,跪落單膝,要將老皇帝扶起身?;实鄄粍?,他便朗聲說道:“殿下要折辱人,由我這個粗人代領受罪就是了,何必為難陛下!” 葉沉淵冷冷道:“這是受降禮節,又晚到了兩年,不殺他,已是天大的恩賜?!?/br> 老皇帝揮開蓋行遠的手,對著葉沉淵三叩九拜,完成進見帝王的大禮。一眾哀戚的哭聲中,老皇帝再也沒有直起身子,匍匐在地,吐出最后一口氣,薨斃。 葉沉淵看著老皇帝的尸身,下令道:“打開城門,將北理人盡數趕向塢堡,是生是死,讓他們守在一起?!?/br> 萬象樓屹立于斯,巍峨華貴。葉沉淵登上兩百九十尺高樓,獨然而立,肩上仿似披著青紫色的天幕。至此為止,華朝、南翎、北理三國中最高最華美的地方,已全然被他征服在腳下。他放眼遠望萬千宮宇,連綿不斷的寶頂盛著一層淡薄的月華,像是天外仙境。再朝外看,青山原野相阻隔,遮擋了他的目光。 遠方,應該有一座孤城,坐落在黃沙牧野之中,不進不退,再無任何音訊傳來。 南方,延綿萬里的華朝錦繡山河隱沒在夜霧中,不曾落出任何一點柔美的面容。 葉沉淵站在無人可以企及的高度,手握無限風光,靜寂看了許久,最終承接住了一身的夜露秋涼。樓下駐守戰甲齊整的虎狼之師,另有一批誠心降服的北理臣民依然跪拜在地,等待新任君主的首肯,收留他們做子民。 蓋行遠看著密密麻麻或跪或立的人影,無聲長嘆。戰亂之下,能夠保全性命永遠是上上之策,對于改變了立場的北理民眾,他沒有資格批判一番。 葉沉淵在兩旁隨侍的簇擁下,走下樓來。 蓋行遠問道:“殿下權勢已經登頂,放眼這天下,再也沒有任何微末事物能阻擋殿下稱帝,殿下可是滿意了?” 塢堡雖未被攻下,然而整個內6大地上,也只剩下這座巨型堡壘游離在華朝的管轄外。假以數年之后,待華朝休養完備,掀起第二次的攻擊狂潮,塢堡能否繼續保持不倒的地位,實在是個未知的問題。 葉沉淵踩著眾多的尸骸走到今晚這座高樓,細細算來,竟然歷時十一年之久。他不答蓋行遠的質問,因為心底的感覺已經告訴了他,他從未滿意過。葉沉淵這個名字需要走到的帝王路,他已經走到了最后。但是更多的夜里,當他睡在冰冷黑暗的寢宮床上,他感受到了切膚的冷,比青龍鎮葉府里的冰水地棺,更讓他寒涼上幾分。 他早已明白,缺少謝開言的陪伴,他只能留在寒冷的深宮里,像是浮沉在永遠不見天日的淵水中。 所以,他只能孤身一人朝前走,登上極勢高樓,獨握秋風夜露。 這是他必須承擔的,他已經明白。 可是在今晚,似乎有一個非敵非友的對手也看懂了他。 蓋行遠再說道:“七年前我南翎國破,再加上今日北理幾近亡國,謝姑娘都湊巧見不到這些慘淡景象,我想背后大概也有殿下的推動之力,將她隔絕在遠地,不至于讓她當面傷心。殿下既然存了寬厚心思,為什么不將這種心思發揚下去,罷兵休戰,讓天下廣大子民也嘗一嘗殿下的福澤?” 葉沉淵轉身說道:“你這是在求和么?” 蓋行遠抱拳說道:“不,我只是僭越了本職,首先向殿下提出議和一事?!彼膽B度始終不卑不亢,言行舉止不違背將風,與北理其余將領相比,更易入葉沉淵的法眼。 深夜,葉沉淵坐在謝開言曾居住的院舍里,開始考慮蓋行遠的提議,封少卿、丁武陪侍一旁。 木桌上攤開一副北理全景地圖,標注清楚了山川地形及土質礦藏。葉沉淵看著塢堡那處標示,久久不說話。隨后進來一名高級將領,遞上錢糧主簿趙元寶的議事奏折,躬身退向門外候命。 葉沉淵將奏折丟到封少卿手邊,封少卿依照往日習慣,拾起奏折讀過一遍,稟告道:“趙大人三度進言,說是軍資緊張,再也籌備不出殿下需要的口糧?!?/br> 站得紋絲不動的丁武嗤道:“那趙大肚子一向是個小氣鬼,殿下還沒開始打仗,他就嚷著沒錢糧了?!?/br> 封少卿偷偷看了下葉沉淵的眼色,只是探查到一片漠然。他想了想,試著說道:“話也不能這樣說,殿下早就知道開戰以來,我朝所耗費的錢糧巨大,僅是開銷七十萬兵卒的口糧,一月下來,就要七百萬貫錢。再加上戰衣、馬工、兵器、海運等,即使拿上趙大人湊齊的軍資,我們也難以熬過這個月。何況本月過后,北理就進入寒冷的冬伏期,塢堡墻壁變得更加冷硬,到時連火炮都打不破。外圍的烏爾特族擅長驅馬攻城,此次也是無功而返,被迫退了兵。這種種軍情表明,殿下此刻不宜再強攻塢堡,留得他們喘息一口氣,也是讓我朝士兵休整一陣?!?/br> 丁武撞了撞封少卿的肩膀,險些將封少卿撞倒?!胺鈱④姰斎徽f得輕松,據我打探的消息,封將軍與左大人約賭,已經贏了左大人三年俸祿。封將軍賺得軍功錢銀,可憐左大人還留在醫舍里,眼巴巴地問,殿下打贏了嗎?封將軍可還好?要我看,封將軍完全是出自私心勸殿下罷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