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卓王孫秉持君子之風,進屋一次替聶向晚蓋好身上的衣物,坐在屋外再也沒有動作。他看著月升月落,獨自抑制內心的傷痛。松鼠跳得近了,刮動樹枝亂響,他怕擾了她的睡夢,才拈起石子將它趕跑。 天亮后,聶向晚借口去山澗邊洗漱,撇下屋前的卓王孫一人。她牽著白馬走到山道口,在馬股上狠狠一抽,看它順勢跑向了木屋。處置好一切,她便掠起身形,遠遠奔著風騰山而去。 如果不出異常,先行混入農戶中的蓋行遠已經等在了田埂上。蓋行遠為人樸實,在石城中享有薄名,這次為了化解三宗勢力,他依計改名作蓋大,混進了袁擇名下的佃戶家。 袁擇既是宗主,依附于他的農奴便是佃戶。農奴地位低賤,無田產口糧,只能租借袁擇的土地進行耕種。袁擇為控制隸屬的奴眾,將數座鎮子連起來,砌上礫石磚墻,稱霸于一方。三十前過去了,原風騰山野就變成了袁擇的私家府第。 換好農婦裝的聶向晚翻山越嶺,掠進一片榆樹林里。眾多的婦孺砍斷大樹,拖在身后,一步步走向黑煙滾滾的石窟。石窟上洞開一根碩大的煙囪,燒炭后的煙氣一陣陣排向蒼穹。墳包一般的洞窟中另有安置,轉過去,才能看見鐵柵欄與索道。一些光著胳臂的漢子掄起鐵錘,站在黃土院子里敲打武器。 聶向晚抹黑臉,混進人群拖了一棵榆樹,費力朝前走去。身旁不時有推著木車的農工走過,她暗暗打量著四周,終于在做完晌午的勞役后,碰到在水井邊喝水的蓋行遠。 “布置得如何?” 聶向晚也覺口渴,坐在山石上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水。蓋行遠回頭看了一眼,認出來人是誰,也爽快說道:“石城里的流民來了一批,化成無家可歸的人投靠進了袁擇的鎮子。鎮子里都住著農奴,他們也有頭領。我吩咐石城人多散播一下石城的好處,已經與他們接上了話。再等幾天,合適的機會一來,相信他們能起來反抗?!?/br> 聶向晚沉吟道:“這事并不簡單,還請蓋大哥多費心?!?/br> “好?!?/br> ☆、布置 夜沉星稀,雞犬無鳴,勞累了一日的農奴們回到村鎮之中,低頭進入管制下的籠屋,倒頭睡去。不久之后,寂靜的石子路上只剩下橐橐靴聲。每隔一個時辰,必有巡夜的甲兵經過,他們目不斜視,日復一日地按照固定的樣子走下去。 袁擇名下有四名說得上話的農奴首領,住在鎮尾,今夜秘密聚集在一起。蓋行遠帶著聶向晚進了后院里的柴房,眾人一見領頭來舉事的居然是個姑娘,目光里難掩失望之意。 蓋行遠抱了抱拳,誠懇道:“這位小童姑娘是石頭鎮的軍師,帶著我們破了閻家軍,后又收服了國師,成了國師門下的特使?!?/br> 三言兩語過去,眾人的表情已經變得吃驚不少。若說北理最大的名頭,當屬國師蒙撒無疑,既然能收服國師,可見姑娘家更是厲害。 布衣粗裙的聶向晚看懂眾人心思,依次向四周施了禮,說道:“各位大哥放寬心,我不會什么妖法,也不像蓋將軍說的那樣厲害,只是有一點,我來這里鼓動大家起事,是想大家掙脫宗主的控制,分得田地,當自己的主人?!?/br> 農奴首領應聲道:“就是為了分地,不分地我們還不鬧事哩?!?/br> 聶向晚不禁微微笑道:“各位大哥果然爽快,既然這事兒對我們兩方都有利,那么接下來的計劃,應該不會有偏差吧?!?/br> 首領們磕了磕旱煙槍,七嘴八舌道:“瞧姑娘說的什么話?!?/br> “我們過的苦日子夠多了,不想后輩也這么過下去,姑娘要是有高招兒,盡管使出來吧?!?/br> 聶向晚細細聽著首領們的牢sao,斷定他們是真的有反叛之心,不是一時受人蠱惑那么簡單。她先說了一番警醒話,隨后直奔正題:“皇后假托公主大婚的名義,不斷催促三宗宗主進皇城觀禮。實際上,皇后已經起了殺心。三宗也不好糊弄,暗地認袁擇做老大,密切關注著袁擇的一舉一動。袁擇在這月大肆挖礦冶鐵,就是打算去皇城觀禮時,順道帶走自己的甲兵,沖進伊闕逼皇后退位。所以說,這兩派陣營是狗咬狗,不管誰勝了,對我們都沒一點好處。但是,如果我們做第三方,埋伏在后面,等他們拼得兩敗俱傷時再殺過來,那我們就是最后的贏家,三宗再想回頭,我們就能形成前后夾擊之勢,將他們一一消滅?!?/br> “怎么滅?” 聽到質疑,聶向晚也不慌張,擺動桌上的幾個茶杯成傘形散開,說道:“三宗塢堡堵在伊闕外圍,占據了南、西、北三邊的進攻路線,此時華朝邊境又全線息兵,形勢對三宗宗主極有利。等公主大婚那日,他們帶甲兵沖進伊闕,皇后必定出嫡親禁軍平叛。那么皇城之中的守衛就變得薄弱,如果這時,又有一支軍隊打著援助皇后的旗號,從東邊挺進,占據宮廷,阻斷禁軍的退路,與各位大哥帶來的散兵團一起夾擊困在伊闕的這兩派人……想一想,這種勝算該是有多大?” 首領們低頭細想,一直沉默的蓋行遠適時說道:“這是一次很難得的機會,成功了,北理近百年被宗主把持的局面就會解開。失敗了,我們又會被奴役,子孫后代照樣做牛做馬伺候宗主。所以趁著這次機會,我們絕對不能退縮,只能拉起氣勢沖到伊闕去?!?/br> 首領遲疑道:“我們不是退縮,是想著……就算三宗死了,宮里的人怎么可能讓我們翻身,占田分地,做自己的主人?” 聶向晚正色道:“我已找到了陛下,有他的手諭,我不信宮里人還敢追究各位大哥的罪責?!?/br> 與會眾人面面相覷,過后才有首領艱難問道:“聽說陛下早就被皇后軟禁起來了……你還找到了陛下?” 聶向晚點頭道:“小童說話絕無半點虛假,只是陛下被扣在地牢里,皇后的禁軍守在皇城,小童不易救他出來?!?/br> 眾人將目光移到一名黑臉漢子身上。那黑臉漢子就是三宗塢堡里最有聲望的農奴首領,叫桑麻。桑麻一直沒說話,只聽眾人商議,到這時,才顯露出他的作用。 他站起身,看著聶向晚道:“小童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借我們三宗農家漢子的鬧事,方便你在宮里救出陛下,反過來,你也會幫我們剿滅三宗的勢力,形成互利局面?!?/br> “沒錯?!?/br> “既然有陛下的手諭和小童的保證,那我們還怕什么,一起鬧事吧?!?/br> 聶向晚聞言笑容滿面地坐下來,與眾人商議其余的細節。桑麻問:“其余兩邊宗主那里,小童也派了人吧?” 聶向晚誠懇道:“實不相瞞,有家兄親信與蓋小將軍坐鎮,相信另外兩方的塢堡也會起事,只不過先要征得桑大哥的同意?!?/br> 桑麻把手一揮:“我有個什么不同意的,有田有地的買賣,絕對參與!” 入夜眾人散了,聶向晚留宿在柴房里,看見蓋行遠借口流連不去,知他有話要說。蓋行遠目送四名首領離去,掩好木門,回頭問道:“你真的布置好了一切?” 聶向晚彎腰整理床鋪,左按右按,不抬頭說道:“蓋大哥還在擔憂什么?” “頭領們只聽到有地就愿意起事,但——皇宮里,哪是你說了算的?” 聶向晚回頭嘆道:“皇帝身體虧損,還能活到幾時?能繼位的只有大皇子和阿照。但聶公子虎視眈眈守在一旁,斷然不會將皇位拱手相讓。所以我猜宮變那日,聶公子肯定會趁勢抹殺大皇子的性命。按照北理先例,皇帝一旦駕崩,宗族國親可輔國監政。而那時偌大個北理,又只剩下阿照與駙馬在位,所以最終必定是聶公子奪得權柄,執掌這點江山?!?/br> “而聶公子當政后,又會推行你的主張?!?/br> “正是如此?!?/br> 蓋行遠低低一嘆:“可惜了謝郎,他是條漢子?!?/br> 聶向晚也嘆:“我問過阿照,是否愿意登基做新皇,他只說完成謝叔心意后,就此不過問世事——那便是無意角逐皇位了?!?/br> 蓋行遠嘆息著走出柴房,坐在門外守護一夜。天明接到消息后,他與聶向晚商議,說道:“卓王孫也來了,不如趁機殺了他,免得夜長夢多?!?/br> 聶向晚暗嘆一聲,道:“殺了他,給葉沉淵進兵北理的借口?” 蓋行遠忍不住一砸拳:“在這節骨眼上,他怎么偏偏又來了?!?/br> 聶向晚卻笑道:“只要他不是帶兵來,我自有辦法拖住他?!?/br> 風騰古府占據沃野山原,承澤金風玉露,實屬一方寶地。宗主袁擇早早換了錦服,駕著駟馬華車,親自到大道上迎接卓王孫的到來。隨行的袁驪極不解,問道:“父親,那卓大人不過是華朝的官吏,怎么能勞父親大駕,跑這里來親自接見他?” 袁擇瞥了一眼裝扮得像朵花兒一般的女兒,回道:“卓大人是沉淵太子的寵臣,據說太子留了五十萬騎兵在邊境,用來保護卓大人的安全。萬一怠慢了他,我這后方就不穩妥了?!?/br> 袁驪吹開蕩到嘴邊的流蘇花絳,哼了聲:“父親只怕華朝兵,怎么不見款待國師的使者?” 袁擇嗤道:“蒙老怪會幾手法術,我才禮讓他三分?,F在只派個門童過來,我還理會他干什么?!?/br> 袁驪撇撇嘴:“父親就是說得好聽,哪次國師發下來的符文,父親不是好好接著?” 袁擇把眼一瞪,袁驪已經掀裙跳下車,追逐一只小黃鳥去了。古道上希聿聿響起一陣馬蹄聲,一輛白玉立柱黑檀轅木的華麗馬車出現在眼前,兩旁并列數名銀鎧騎兵,其威儀氣勢不亞于宗主袁擇隊列。 袁驪頓步不急,險些撞在馬頭上。車夫揚鞭一甩,兩匹白馬如通人性,齊齊甩蹄站住。袁擇的眼力要深些,當即看出眾隨護訓練有素,果然不曾辱沒華朝特使門風。 袁擇默然不開口,車里傳來疏淡而有禮的聲音:“可曾傷到小姐?” 袁驪哼了哼,當她看到隨之而來的容顏,突然說不出話來。卓王孫站在車前,紫衣灼然,如清玉塑骨,著實纏住了她的視線。 風騰古府設置多處彩廬為華朝特使接風洗塵,然而一路之上,袁擇放任女兒游蕩在卓王孫身邊,自己驅馬在前,帶著車隊走上灑掃好的白石磚道,避開了塢堡里的軍力布置。 袁驪好奇地問:“瞧著公子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為什么生出了白發?” 卓王孫騎馬走在一旁,想了想,答道:“思念發妻所致?!?/br> 袁驪呵呵笑道:“聽說公子十年前娶了阿碧jiejie做妻子,對吧?那阿碧jiejie長得極好看,我小時候見過一回?!?/br> 卓王孫沉頓一下,才答道:“是的?!?/br> 袁驪如同小黃鳥一般嘰嘰喳喳說著一些往事,告訴了卓王孫,他的妻子阿碧當初在袁族只是一名部曲長的女兒,被指派給官員做侍妾,阿碧不堪奴役,主動請纓去了宮廷做一名女醫。隨后出使華朝,嫁進了卓家。 卓王孫神色淺淡,一路無語。袁驪不嫌冷漠,兀自高興地說著各種趣事。一行人抵達袁擇塢堡時,天色尚早,草地里已新扎起一座彩樓。 卓王孫梳洗一番之后,褪下官服,身著雪白衣袍入席。他喚人呈上一對晶瑩剔透的玉杯,送給了袁驪,賀祝她十六歲的生辰。 袁擇笑道:“有勞公子費心了?!?/br> 卓王孫微微頷首,言辭之禮全由身旁的侍衛代勞。 袁擇一愣,仍舊笑道:“驪兒直吵著要配玉,可我這荒僻鄉野,不像皇宮地底藏豐,哪里去尋到玉石給她?!?/br> 卓王孫淡然道:“所以宗主打算進軍皇宮,掘出各類寶玉送給小姐?” 袁擇倒酒的手頓?。骸肮诱鏁f笑,來,來,喝酒,喝酒?!?/br> 隨行侍衛單膝跪地,扣手道:“請宗主恕罪,我家公子不勝酒力,恐在尊駕前失儀,這杯水酒就由屬下代勞吧?!?/br> 袁擇牙一咬,怫然作色,突然看到側席上的袁驪撅嘴哼了聲,他馬上又換上笑臉,繼續陪著卓王孫寒暄。說不了幾句,他的意圖便顯露出來,直指卓王孫家事。 “公子一直無后,不如再娶個平妻,給卓家開枝散葉……” 卓王孫冷淡道:“我曾與內子許諾,無意再娶?!?/br> 袁擇將話岔開,笑著說些他事。黑臉短褂的桑麻跑上樓來,抹去汗水,說道:“老爺要的雜耍已經到了?!?/br> 彩樓依湖而建,面向塢堡草野。不時有些甲兵騎馬來去,呼喝農工結圈斗角力,充作酒樂余興。袁驪看過多遍,早就有些不耐煩,一聽到有新奇玩意兒來了,忙拍手叫好。 秋風瑟瑟,草地寂然無聲,連一絲蟲鳴鳥叫都沒有。 袁驪撅起嘴:“什么嘛,吊著人家的胃口?!?/br> 突然砰咚一聲巨響,樹林尖上升起一朵傘蓋紫云,牽引了眾人視線。卓王孫不需要抬頭去看,單聽這熟悉的聲響,他就知道又是誰來了。眾多嘖嘖稱奇的話語充斥耳邊,他睇視一眼風向,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只彩鳳緩緩飄來,與蕭皇后駕前旗幟的繡飾一樣。 ☆、追問 紫云散去,焰彩化作鳳凰,拖著絢麗羽翼浮游于空,讓袁擇臉色一變。 袁驪拍手叫道:“這個法術好厲害啊,把皇后娘娘的徽志升到天上去了?!?/br> 袁擇厭惡的正是這個,他與皇后斗了多年,因忌憚國師的法力,難免在氣勢上低于她一籌??墒请S后而來的稀奇場面,實出他的意外,不經意間,他竟然站了起來。 彩鳳云蓋之下,慢慢走來兩只梅花鹿,雙角戴花,口銜鈴鼓,拂響一片沙沙樂聲。它們悠然走了一陣,徑自低頭去拱苜蓿草。一只皮粗rou糙的大白熊跟在后,嘴里叼著一只魚,背上系縛大彩球。另有兩頭小熊到處亂走,聽見領頭的熊王在叫,又不情不愿地跟上去了。最后來的是一只龐然大物,長著駱駝般溫馴的嘴臉,全身披著皮甲。它的背峰高高隆起,偏又能砌成一座小平臺,上面還搭建了一間小小的花籃亭子。聶向晚盤膝坐在里面,笑得溫文無害。 袁驪歡呼一聲,掀起裙子跑向梅花鹿。 袁擇咳嗽了下,喝道:“來者何人?” 聶向晚彎腰施禮,朗聲道:“國師門下白衣小童,領皇后懿旨前來恭賀小姐生辰?!?/br> 袁擇冷笑道:“你怕是說錯了吧,我只聽說過皇后下令,來我這塢堡踏平祥瑞之氣?!?/br> 聶向晚穩坐不動:“袁大人若是多心,那可辜負了皇后娘娘一片好意。我知小姐喜歡游樂,特意進了雜耍班子,與班主一起獻藝。誠不誠心,但看小姐的喝令?!?/br> 袁驪叫道:“父親別嚇跑了她,我要看雜耍!” 袁擇見愛女滿心歡喜的樣子,無奈把手一揮,喝道:“罷了罷了?!?/br> 草地上走來另外幾只駱駝車,雜耍班的藝人全數上場,演示各種本領。聶向晚取下熊王背負的彩球,拋出去,兩頭小熊依令用前掌嬉戲。梅花鹿仍在吃著草,熊王吃完魚,呼哧呼哧吐白氣,聶向晚見了,忙扯過它脖頸上的貂絨錦帶,低聲道:“不可再貪嘴?!?/br> 熊王搖搖晃晃走到蹺板旁,用一只腳掌踩住了一頭。它喔地一聲叫喚,小熊從另一頭的木梯跳下,重重砸向板子,雙雙被彈飛。袁驪開懷大笑,聶向晚乘機向袁擇請求,騎駱駝繞著石湖走一圈,不著痕跡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