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太子府內唯獨葉沉淵一人沒有服喪,穿著雪袍,風骨清冷,整夜滯留在云杏殿暖閣里。他燃上一盞孤燈,環顧四周,尋找謝開言生前遺留的蛛絲馬跡。檐前紗囊花朵已風干,雕窗靜對一輪明月,景致似乎與往日一樣。糯米循著光亮跑進,撞在葉沉淵衣袍下擺上,暈頭轉了個圈。 葉沉淵伸手將它拈到圓桌上,它縮著身子躺在花籃里,一旁的小拖車靜立如故,木板上浮現著雕琢出來的圖形。 葉沉淵舀起拖車仔細看了看,這才發覺了異樣。謝開言誤吸侍藥婢女手中的蘭香后,精神氣色萎頓不少,整日只是昏睡。但清醒時,她多數抱著糯米游玩,似乎是察覺到不久即將離世,便急趕著時間蘀糯米雕了一輛小拖車。 車壁上細致刻著精衛填海、后羿射日的圖畫,刀功熟稔,收放自如,哪里像是一個垂死者的手勁?不僅如此,葉沉淵還記得就在拖車雕成的當天,謝開言便陷入昏迷,再清醒時要求去一趟鎖星樓,與他話別,從容而安詳地死在他懷里。 風入窗,拂散夜花清香,溫柔繾綣的氣息卻不能撫平葉沉淵凝住的眉頭。種種蛛絲馬跡似乎在指明,謝開言離世之前布置了一些反常之事,太過于細微,以致沉湎在傷痛里的葉沉淵忽略了開去?,F在他轉醒過來,逐漸推敲出前后的關聯。 “傳兩位總管進殿?!?/br> 云杏殿外,賈抱樸與花雙蝶如常侍立??吹饺~沉淵不治皇帝喪禮,不顧維系太子府典范風儀,賈抱樸最是擔憂,害怕朝中諫議再次撲過來,引起主君繼位前新一輪的動蕩。 太子府總管,領的就是輔國安邦、督勸太子的職責。 花雙蝶伸頸翹望殿內動靜,賈抱樸在旁慢條斯理說道:“花總管素與太子妃交好,或許由花總管進言,殿下看在太子妃的情分上,能聽得進去?!?/br> 花雙蝶忙斂容施禮:“總管嚴重了?!?/br> 賈抱樸悠長一嘆:“殿下碰上太子妃的事情,心態就有些失了準頭。這滿朝文武等著殿下主持喪葬大禮,殿下卻一直留在太子妃故居里,想著太子妃還能活過來一次,世上哪有這等奇巧事兒呢?當初花總管給太子妃梳發穿衣,親眼看著太子妃薨歿,斷了氣,可是千真萬確的。再說太子府一直是華朝法理典范,殿下都顧不上治喪禮儀,這底下的臣民能不議論嗎?花總管如果有心,還要多在殿下面前提點提點哪?!?/br> 賈抱樸公私兼顧的一番話說得花雙蝶細細滲出了冷汗。她也明白情可亂、理不可偏的道義,尤其是在殿下繼位大統之前。正斟酌著言語時,內侍通傳喚她與賈抱樸進殿。 暖閣的孤燈映著一地清涼,陪著幾縷淡淡花香,景色依舊暗淡。 賈抱樸喚侍從掌燈,從袖中舀出早就備好的金帛紙,鋪置在錦桌上,作揖說道:“老臣斗膽請求殿下批示停兵舉喪的諭令。國喪之期,殿下需聚民心,不宜號令封將軍等大舉進攻北理?!?/br> 葉沉淵冷淡道:“邊境征戰與國喪并不相悖,封少卿可以服素縞發兵?!?/br> “萬萬不可!”賈抱樸掀起絲袍一角,噗通一聲跪在葉沉淵跟前,大聲說道,“先前太子妃的喪禮,殿下就要百官齋戒了三月。如今是天子薨歿,殿下在禮儀上不能落人話柄,亂了太子府的名聲!” 花雙蝶挨著賈抱樸也順勢跪下,恭聲勸了一句。 葉沉淵眉目凝??粗鴥扇??!翱偣芸煞裣脒^,那聶向晚為什么只留一萬人守沙臺?” 賈抱樸悶聲道:“殿下不答復老臣的請求,偏偏去提其他事的由頭……” 葉沉淵淡淡道:“聶向晚就是知道華朝全境會舉喪休戰,所以才能這樣有恃無恐,只留一萬人斷后?!?/br> 賈抱樸微一思量,不禁訝然?!奥櫹蛲韼煆奈闹t館主,文童出身而已,決計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br> “如果她提前知道老皇帝的病情,推算出老皇帝駕崩的時間,自然能閉城不戰,守住沙臺?!?/br> 賈抱樸越聽越驚愕:“殿下的意思是——” “聶向晚此人不簡單,應當好好查探一番?!?/br> 眼見幾次征戰的關鍵都落在了聶向晚身上,賈抱樸即使察覺到事態發展隱隱有些不對,也只能應承下來?!袄铣甲裰??!睌等涨八筒樘竭^聶向晚的來歷,說與殿下聽時,殿下極是不以為然,沒想到皇帝薨歿的消息,她竟然也能提前知道,還一度引起殿下的猜疑。 游學南翎的北理文童,是怎樣抓到華朝這諸多內情的? 賈抱樸正細細思量,耳邊傳來冷淡的一句:“退下吧?!?/br> 賈抱樸并不退,而是躬身施禮:“另有一事需稟告殿下?!彼ǔ鍪隉挼ば难Y成的筆錄圖冊,翻開工筆描摹的蘭草那頁,篤定說道:“華西奇草舌吻蘭毒性不定,因人體質而異,潛伏期分為一旬至數月,老臣與太醫院首座多次商討,才得出這條結論。殿下懷疑太子妃誤吸蘭香,不至于殞命,在醫理上說不通?!?/br> 葉沉淵聽后遽然冷了聲音:“我自有論斷,總管不需多次進言?!本痛硕氯藘纱罂偣艿难灾G。 賈抱樸慢慢站直身子,攏袖說道:“老臣知道這樣說會觸怒殿下,只是江山社稷在前,老臣責任使然,不可不勸殿下看明事理,在太子妃一事上節哀?!闭f完他拱拱手,先退了下去。 暖閣里只余花雙蝶一人孤零零跪著,承受著夜風的冷和凝重的氛圍。 許久,葉沉淵才說道:“侍從通傳,王潼湲昨晚在我寢宮外跪了一宿,所為何事?” 花雙蝶忙回道:“王小姐與閻良娣起了爭議?!?/br> “說清楚?!?/br> 花雙蝶是知道主君殿下看似冷淡,但對王潼湲的事情絕對不會置之不理的,當即也不含糊,細致說了一遍因排演巫祝之舞,兩人生起的口角。據傳,遠在北理國的蒙撒采納聶向晚的計策,用巫覡舞樂大敗閻家軍,王潼湲在府中排演類似的舞蹈,被閻薇指責成“禍心包藏,與外敵私通”等等罪名。 葉沉淵沉思一刻,凝住的眉頭不知不覺松開了,說道:“果然又牽扯到了這個聶向晚?!?/br> 花雙蝶不解抬頭:“殿下,此事和聶向晚并無關系?!?/br> 葉沉淵居然笑了笑:“你不懂?!?/br> 花雙蝶的確不懂,但又不便詢問。更令她驚異的是,殿下沒有對王潼湲的委屈做出任何指示,他只是站在窗前,靜靜看著天外的月色。 花雙蝶暗想,既然殿下沒有喚她退下,那便是有話要說。 孤身站立許久,葉沉淵果然開了口:“賈總管勸我節哀,無非是要我和往常一樣,做一個監國輔政的太子。但他不知道謝開言的死,對我造成極大的打擊?,F有種種跡象表明,謝開言還活著,僅是今天,我就發現了幾處異常?!?/br> 花雙蝶屏氣靜聲地聽著。 “所有的跡象都匯集到了聶向晚身上,你蘀我出使一趟北理,細致查清她的底細?!?/br> 花雙蝶終于明白了殿下單獨留下她聽命的原因,應道:“遵旨?!?/br> 華朝全軍素縞舉喪,停止了邊境戰爭。喪禮并全之后,華朝皇帝梓官發引陵墓,期間,葉沉淵再也沒有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賈抱樸主持一切事務,只得對外宣稱太子憂勞過度,正閉門清休,謝絕各方探視。朝中政議紛紛,三省官員頻頻送表奏入太子府,催促太子登基。 正殿里的賈抱樸抄著袖子大罵一眾侍衛:“都是一幫蠢貨!百把人守在寢宮外,殿下什么時候不見的,竟然沒一個說得清楚!”他越說越氣,走過去踹了侍衛長一腳,喝道:“不準走漏一點風聲,你們摘了府里的配飾,穿素服,隨我出府走一趟!” 花雙蝶還來不及動身前往北理宮廷,葉沉淵已經不見蹤影。她小心侯在殿門外,等著滿臉寒霜的賈抱樸走出來,問道:“總管知道殿下去了哪里?” 賈抱樸冷臉答道:“殿下重情分,時常想著太子妃為他吃的苦,聽我說了舌吻蘭的毒理功效,他肯定是想親自去試驗下,用來推測太子妃毒發的時間?!?/br> 花雙蝶聽了大驚失色?!半y道殿下要進沙漠和百花谷嘗試一番?” “正是如此?!?/br> 賈抱樸細細推敲的結果并沒有錯,舌吻蘭的毒性潛伏期不定,因人體質而異,葉沉淵想體會謝開言所受的苦,勢必會走上她走過的路,用殘破身軀應對舌吻蘭的毒性。 他牢牢記得謝開言無聲無息躺在懷里那一刻驚恐的感受??赡苁撬鹊锰o,竟然使她生出死逃之心。鎖星樓上,她說了很多話,希望他做明君,愛護萬千子民,唯獨沒有一句話涉及到她的心意——那些十年前苦苦追尋葉潛的心意,像是被風一吹,淡漠地散成了煙云。 一想到謝開言仍在活著,他焦灼地做不成任何事。天剛破曉,省臺簽發的快件即將啟程離開汴陵,他索性換上常服,游魂一般登上驛館的車,押著文吏出了城。那名小吏并不認得他,緊 緊抱住火漆公文袋,一路提防地看著他。 葉沉淵回神說道:“不用怕?!背酥庠贈]有言語。棄車輾轉走到肅州,已是十天之后,沿途青峰連綿不斷,飛鳥振翅盤桓,如同多年以前。那時的他忙于征戰,在華朝內陸留下了很多足跡,甚至還經過了黃沙莽莽的荒漠。 他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沿著謝開言走過的路朝前瞻望。 肅州荒漠之上,層層沙脊蜿蜒到天邊,像是巨人一般橫臥在眼前,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的痛苦。沙礫上guntang,只有殘陽投射下來的影子,他穿過一道道干涸的斷口,心想,她一定也走過這里。十年的風沙掩蓋了一切痕跡,但是沙毒的霸道毒性不會更改,等他精疲力竭走出荒漠時,他的皮膚包裹著一層熱火。 接下來的地方便是云州百花谷,傳聞中美麗至極的神仙洞府。桃花溪水里依然流淌著粉紅的花瓣,白霧籠罩住葉沉淵全身,百花障內不能牽發綺麗情思,否則必然中毒。他小心穿過茫茫霧氣,逐漸迷失了方向。 前面的花樹下,竟然有一道藻繡雪青衫裙的身影。她對他微微笑著,就像多年前那樣無憂無慮。他不禁問道:“你來帶我出去?” 謝開言的背影轉身,帶著葉沉淵走入霧靄沉沉的桃花林,他伸手觸摸她的衫角,她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消失在他眼前。 葉沉淵忍受著冷熱交蘀的兩重氣息,抹去嘴邊血,一步步走出紅霞裝扮的樹林。谷口處,密密匝匝跪著數不清的百花谷民眾,最前方的花雙蝶泣不成聲。 賈抱樸伏地磕頭,嘶聲道:“請殿下保重身體,以江山社稷為重!” 太子府隨行仆從亦然呼喝。 賈抱樸泣血說道:“請殿下早日登基,國不可一日無君!” 身后所有民眾沉默稽首。 連番奔波下來,葉沉淵的身形清減不少,衣袍不勝風。他披散著長發,漠然穿過跪拜的眾人,沿著太陽撒落的光彩走去,心里仍舊想著,她一定也是這樣走出去的。 賈抱樸起身,緊跟在后面,長長嘆道:“老臣不敢阻擋殿下的任何決定,只是斗膽勸告殿下,千萬不可因為太子妃的病喪,打亂了原定的計劃——” 葉沉淵停下了腳步,說道:“浮堡已入青龍鎮?” “回稟殿下,正整裝待發?!?/br> “那便沒有什么偏差?!?/br> ☆、109 華朝皇帝薨歿,太子未登基,邊境三線征戰全部驟停,一夕之間,時局變得對北理皇廷極為有利。央州宗主袁擇位于皇廷之前,沙臺之后,因聶向晚定計抵擋住了封少卿的猛攻,他的塢堡便沒有受到絲毫戰火的侵擾。另外兩處的宗主卻失陷了一些勢力,分別被王衍欽與左遷攻占了三座名下治理的縣郡。 半月前,大國師蒙撒領神武都督之職,取得大小四次戰役的勝利,喜上眉梢。他聽從聶向晚的進言,調轉隊伍輾轉走向皇廷,預備進宮受賞?;爻讨?蒙撒特意繞開袁擇所在的風騰古府,拖著一路迤邐的彩旗望塢堡旋走,安心倒在錦繡玉織的車架內品嘗葡萄酒。 蒙撒車架之后,便是聶無憂與李若水的車輦。聶向晚留在最后一輛青車里,押送財帛物資。她撩開一角窗幔朝外觀望,只見風騰古府沐浴在秋陽之下,袁擇的塢堡屹立于眼前,大塊礫石枕著胳臂粗的銅梁,壘得直通天階,像是穿上了甲胄的巨人。 聶向晚正在細細打量,車窗外逸來一句清冽的聲音:“袁擇的城堡不易攻進去,只能從內部突破?!?/br> 聶向晚微微笑道:“謝郎與我想法一致?!?/br> 謝照策馬走在一旁,沒有再說什么。他聽從聶向晚的計策,帶領石城騎兵殺敵十萬,替蒙撒建立了汗血功勛。蓋氏兄弟留守沙臺,他作為騎將首領,本應帶兵沿央州東南側邊境撤退,押解戰俘入海鎮修筑城堤。待來日皇后賞給蒙撒食邑后,他和騎兵再被整編成蒙撒私募的甲兵,入駐食邑以圖后事。 若能自置甲軍,足以證明蒙撒十分受皇后恩寵。正是為了保住這種恩寵,蒙撒不遺余力搜羅各種奇珍異寶進獻給皇后,甚至還涉及到了一些私密的玩意兒。但,無論他怎樣張羅,都十分忌憚其他面容秀麗者進宮,放眼觀望整個白衣巫祝隊伍,均是一色沉默寡言的農家漢子。 聶向晚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傍晚與聶無憂商議時,聶無憂一席話點醒了她?!皣鴰煵粌H深受皇后寵信,還是皇后的入幕之賓?!?/br> 聶向晚不著痕跡地打量一下蒙撒拈著小胡子的身影,臉色微微一怔。 聶無憂笑道:“沒想到?” “完全沒想到?!?/br> 聶無憂又笑道:“皇后精力旺盛,喜歡身材偉健男子,國師好不容易上了皇后的床第,自然要費力保住位席。因此,你若要謝郎舉事,可得將他藏深些,避免國師的猜忌?!?/br> 聶向晚的確想將謝照帶入宮廷中,讓他與皇帝相認。但為了不忤逆蒙撒的心意,造成暗通款曲的嫌疑,她當先請示蒙撒,言稱謝照不受任何嘉獎,只愿化身為仆從,一生侍奉蒙撒。 蒙撒尚在遲疑:“難道謝郎要和小童一起,住進我的別院里?” 他對聶向晚只稱“我”,可見已經親信她不少。 聶向晚還待游說,謝照依照北理禮儀向蒙撒施了一禮,非常干脆地提起尖剔刀,劃傷了自己的面容。頓時,一條鮮紅的血痕橫亙在俊秀容顏上,雖沒傷著骨頭,但是淺顯的疤痕是少不了的。 聶向晚心痛得直呼氣,蒙撒連忙笑道:“謝郎決心不小,本國師就網開一面,帶謝郎入宮吧。只是有一條,謝郎除戰甲做仆從,必須入我白衣教來,穿上教服,不可隨便走動,日夜侯在別院里,等本國師吩咐?!?/br> 聶向晚已經拉住謝照的手腕,這才讓他沒劃下第二刀。 蒙撒見兩人神色始終恭謙,言談舉止之間不住尊崇自己,料想他們也沒有任何異志,日漸倚重于他們的能力。蒙撒手上沒有將才,聶向晚騎白熊從天而降,替他解決所有的困難,自然使他樂得愜意。聶向晚趁機進獻最后一箱珠寶,有意安排蒙撒看到他們的家底,以示沒有后退之心。蒙撒摸摸修剪得當的小胡子,當之無愧地受用了珠寶,轉身進獻給皇后。 歸程之上,謝照果然穿著白袍,綰發戴帽,策馬走在青車一旁,充作聶向晚的隨護。他的容貌過于俊秀,與人接待時只能微微低了頭,聶向晚隔著車??吹剿挠白?,忍不住輕輕一嘆。 謝郎在外神色依然,淡淡道:“我不委屈,不用覺得過意不去?!?/br> 一道山陵堵在路前,騎兵營依靠軍令,必須與蒙撒隊伍分道揚鑣,帶著戰俘前往海鎮。胡兵隊長縱馬跑回,手把手搭住謝郎的肩膀,用男兒才懂的禮節告別,咧嘴笑著說了一句:“保重?!?/br> 謝照雙手作揖道:“兄長保重,謝郎每日必當為兄長祝禱,期望早日與兄長重逢?!?/br> 隊伍如常行進后,聶向晚坐在車里傳出一線聲音,細細問道:“暗語?” 謝照同樣傳聲回來:“是的?!?/br> “沒有謝郎鎮守的騎兵營,胡兵不會逆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