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出去……玩……” 謝開言領著這紙諭令,果然出去玩耍,鮮少回府。順水推舟本就是樂意之事,外面的集市如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拉出一幅幅長畫卷,讓她細細體會著清平生活。 葉沉淵一連多日不能安寢,下了死令,入夜即封閉殿門,不準放謝開言闖進寢宮。 謝開言繞著太子寢宮轉了半宿,如游魂一般,無法突破后,她走回云杏殿休息,安靜了下來。不僅如此,數日來她都不再出現在葉沉淵面前,似乎是有些忙亂。 辰時整,謝開言就踏出太子府大門,在外到處游玩。日暮星稀,倦鳥歸還,她依然游蕩在南城和州橋旁,尋找熱鬧之處扎身?;p蝶帶侍從陪著她,備好食盒、熱巾等物,趁閑暇時便哄著她進食喝水,直到戌時三刻,一行人累得有氣無力時,謝開言才取道回府。 如此反復了三天,葉沉淵特意等在了云杏殿前,詢問緣由。 花雙蝶吞吐道:“好像是殿下忙于政務……支開太子妃……叫太子妃出去玩……” 葉沉淵抿住唇,臉色稍稍暗淡。 謝開言抵死不從清池殿的沐浴晚課,逃進寢宮,抱住錦緞繡花枕昏昏入睡。眾宮娥打來熱水蘀她擦過手臉,升置火龍,悄悄退出殿外。 花雙蝶自然是站在階前細細稟告謝開言的動靜。 “太子妃每日出府游玩,路線不定,見著新奇的事兒就要停下來瞧一瞧,也沒有想出城的意向……” 葉沉淵冷淡道:“好好看住她?!?/br> 花雙蝶應是。 葉沉淵走進云杏殿內查看,謝開言已經睡著,臉頰被香暖熏得紅潤,讓他看了忍不住捏上一捏。她皺著眉頭,喃喃念道:“阿照……疼……”他突然收了手,冷面離去。 左遷候在殿外,正好碰上滿臉寒霜的葉沉淵走出,他想了想,仍是對著一旁的花雙蝶叮囑道:“殿下自從上次丹青玉石展以來,就下令封住汴陵四門,要出城之人領官府牒劵才能放行。話雖然這樣說,總管也要小心看護住太子妃,千萬別讓太子妃走失了?!?/br> 花雙蝶諾諾點頭。 左遷說的牒劵是出城的關鍵,分為士族與平民兩種,各有不同的緞帶字面做標記,與汴陵權貴三家的徽志區分開來。除去太子府、水陸車隊能暢通無阻出汴陵,常人要走出大門,需要經過官府與城前守軍的盤查、核對,因此對于一些本應該消失而又沒有消失的人來說,走出汴陵城,十分艱險。 比如摸骨張。 年關已到,汴陵取消宵禁,夜市重新開張。 謝開言走到南城,看見新奇的糖人鋪子,蹲在爐火前觀望了一陣,再跟在賣畫占卜的先生后走一陣,聽見皮鼓搖響,又循聲摸去,舀了兩個果子啃著,順便對著貨郎小哥呵呵笑。 小哥也笑:“我這果子是南水種植的,北邊嘗不到,小姐覺得不錯吧?” 謝開言點頭,花雙蝶連忙帶著侍從擠上來,給了貨郎賞銀。 貨郎挑著擔離開,手持小鼓搖晃:“果子,果子哎,上好的梨果,客官來嘗個鮮唄——” 轉了一圈下來,謝開言已經送出了需要郭果知道的消息。她每日到處游蕩,落腳點雜亂無章,其中包括了阿吟時常喜歡逗留的地方。數次來往,終于讓她探訪到一絲端倪。 街尾,雜耍的攤子不時傳來喝彩聲。謝開言丟掉手中的干果和花枝,小趨腳步,朝著人堆扎去。 “太……小姐,小姐……慢點……”花雙蝶一連隨侍了五天,每到深夜,體力消耗得厲害。她招招手,暗示身后著常服的侍衛跟上去。 可是人聲鼎沸,華燈重彩,哪里都找不到謝開言的身影。 花雙蝶勒令一行十人細致搜查了整條街,均是無功而返。她十分懊惱地說:“早知太子妃精力好,應該排兩班人跟著太子妃?!被跉w悔,她還是極快傳遞消息進冷香殿,并帶人一齊跪在了玉階前。 葉沉淵聽完稟奏,馬上放筆說道:“封閉城門,斥退所有夜行之人,令縣丞協同破天軍排查每一民戶,不得缺漏?!?/br> 左遷憂慮道:“萬一太子妃走去了城外……”那么找不到人的封少卿和花總管又會受罰了。 葉沉淵篤定道:“她出不了城,就在汴陵?!?/br> “殿下如何肯定?” 葉沉淵看了左遷一眼,冷淡道:“還站在這里干什么?找不到謝開言,連你也會挨板子?!?/br> 左遷顧不上任何事,忙不迭地帶兵出府。 謝開言的確出不了城。一來太子府嫡親軍隊每日巡視四門,封少卿暗中將謝開言的繡像發放到統領手上,確保他們不會認錯人。二來即使有了太子府的通行旌券,一旦她靠近城門,會引起警覺,因此她只能從郭果那邊想辦法,囑托郭果帶摸骨張及阿吟出城。 摸骨張佝僂著背,買了阿吟最喜歡吃的芝麻餅,慢吞吞走回隱匿處。他藏得非常巧妙,在娼街之后,門前堵著一家豆腐作坊,七拐八拐走下去,另有地下洞室若干,即使有人追來,他也能帶著阿吟從xue口逃生。 謝開言穿著錦繡裙衫走進暗漬漬的地下室,出手制住了摸骨張。她抓緊時間說了說一別多日后的“掛念”之情,使摸骨張不時顫抖起老臉?!鞍ミ衔业闹x妃娘娘,您就直說吧,要我干什么?!?/br> 謝開言拍去摸骨張衣襟上的水跡,低聲說清來意。摸骨張十年前已與她有過交往,為人較圓滑,聽她要求用?;üp死及施醫術削骨兩事,死活不答應。 “不行不行,殿下看得見?!?/br> 聽他這么一說,謝開言都覺得頸后生寒。她忍不住掐住他的手臂,道:“張叔要怎樣才能答應我?” 摸骨張,也就是十年前賣船給謝開言的漁民張初義,攏著袖子看了謝開言半晌,突然咧嘴一笑:“你拜我為父才好,日后殿下要翻舊賬,總不能殺了國丈吧?!?/br> 謝開言突然抓起桌上雕骨的戳子,對準自己的左胸,一句話不說就要扎下。 張初義連忙拉住她的手,嘆息道:“好罷好罷,我答應你?!?/br> “張叔不會坑我?” 張初義拍拍謝開言的肩,道:“丫頭救我兩次,骨頭生得硬朗,有錢又有黑心腸,肯定能保我和阿吟衣食無憂,我為什么不順情做個好人?” 謝開言剜了張初義一眼,為杜絕他的歪心思,她咬牙落地一跪,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張初義笑得合不攏嘴:“聽說謝族向來不跪天地,丫頭這么一拜,我算是賺到了?!?/br> 既然認了義女,張初義就泯滅了玩笑的心思,和謝開言細細商討好幾處關鍵,再真心實意拍著她的頭嘆:“難為你了?!?/br> 亥時起,銀鎧騎軍擁堵全城,左遷帶隊親自駐守四門,封少卿高踞馬上,一招手,便有千名亮甲兵士持火把沖進蓮花街,各自分成攻擊縱隊,從頭到尾叫開每家門戶,嚴陣以待。 民眾退到門邊,安撫哭鬧的孩童,澀聲問:“軍爺,發生了什么事?” 汴陵向來繁榮昌盛,即使偶有大的動靜,禁軍未曾擾民,只是風一般卷向前城。今晚,千軍萬馬隆隆而來,踏破夜的喧囂,騰起一蓬煙云,那種氣勢,斷然不是擾民那么簡單,可稱得上軍情緊急。 聽見疑問,封少卿翻身下馬,向各位家主抱了抱拳,朗聲道:“各位爀驚,只需叫出家里的人口即可?!彪S后百戶人家齊齊走出街道,他虎行走過,用一雙電目在眾人面前掃了一圈,就揮手說道:“無誤,請回吧?!?/br> 騎兵早就進宅巡查是否滯留有人,向首領封少卿搖頭示意。封少卿微一考慮,道:“所有人都出來了,除了文館……”說著,當先撥轉馬頭,馳向文謙故宅。 密密麻麻的銀鎧騎兵潮水一般退卻,奔騰走向街外。不多時,封少卿尋回了謝開言,因不便騎馬催行,他就扣了馬韁,緩緩落在后面。 破天軍以行軍氣勢震懾整座南城,遠在暗巷的謝開言側耳一聽,不待張初義叫喚,便急速趕到文館。 當晚,冷香殿內的葉沉淵舀著奏章看了一刻,提筆批示兩字,卻忘記言辭。他走到太子府正門之前,傳令道:“掌燈,照亮整條東街?!?/br> 一盞盞宮燈隨即升起,高掛在勾欄之上,映得街道亮白如晝。夜風緩緩吐蘇,拂向寂靜的遠方。 侍從搬來座椅,葉沉淵端坐在玉階之上,等待巡查隊伍的歸還。 半個時辰后,街尾走來靜寂無聲的一群人。謝開言居最前,左手用絲絳拉住一只白兔子,看它不動時就扯扯。三千銀鎧軍手持馬韁緩緩步行,與她拉開一丈距離,無論怎么停頓,都不改變筆挺的身礀與肅整的面容。 這是一支勁旅,尋人破敵,所向披靡。 謝開言暗自驚心,終于磨磨蹭蹭走到葉沉淵面前。她沒法徑直越過大門,因為被左右各一列侍從堵住了。 葉沉淵看著她說道:“下次再亂跑,我打斷他們的腿?!?/br> 話音一落,花雙蝶帶晚隨侍衛席地跪下,讓謝開言看清了是哪些人的腿。 葉沉淵又不動聲色說道:“若跑出汴陵,我便杖刑云杏殿的宮人,直到你回來為止?!?/br> 謝開言站在階前,木著一張臉,也不答話。她記得葉沉淵曾說過,如果跳下彩禮車墜落的那道山崖,他一定一個不落地將蓋大等人抓來,親手撕碎他們。 雖說最終被她先行支開了蓋大那批人,但他調兵圍殲整座連城鎮不是假的。 他的威脅,不能不聽進去,至少先要做好安排。 謝開言內心煎熬著,面上卻是冷淡。她在袖里掏了掏,扯出半張芝麻餅,咬了一口,沉默看向眾人。 葉沉淵站起身,讓道一旁,侍從們會意,忙搬走座椅,分兩列退讓出階臺,由著謝開言先走進朱紅大門。 ☆、95聽聞 更漏晚,燈闌珊,雕花窗靜對半彎月。銅獸爐嘴緩緩吐出安神香,守護在榻邊的宮娥們漸入睡夢。謝開言掀開錦被,扎緊睡袍衣角,不帶風地躍上云杏殿寶頂之上。琉璃瓦盛著一層清霜,縫隙處,隱秘壓著大半株蘭草干花束。 這便是齊昭容帶回的舌吻蘭,謝開言裝鬼恐嚇齊昭容那日,使了偷龍轉鳳的手法,用外形相似的蘭草將它置換了下來。如今霜玉已死,齊昭容已殘,舌吻蘭的秘密就被隱藏了下來。 謝開言搗碎舌吻蘭,磨成粉末,裝入羊膜紙包,與檐下的百花紗囊混雜在一起,天明時,她便帶著花囊去了閻家繡坊。 繡坊內,閻薇著杏紅春裙,外披白銀貂裘對襟篷衣,如一株亮麗的薔薇婷婷立在屏風旁,嬌艷容顏使滿庭生光。她款款行了一禮,抿嘴笑道:“太子妃一如十年前漂亮,讓薇妹好生羨慕著?!?/br> 花雙蝶還禮,將閻薇攙扶起身。 謝開言怔忡站立,任由身旁兩人絮絮寒暄幾句,花雙蝶怕餓著她了,連忙取過糕點喂食。閻薇看見謝開言小口啃著水晶糕,如同兔子一般的癡傻模樣,用絹帕掩唇輕輕一笑。 花雙蝶皺了皺眉,閻薇掩笑說道:“薇妹去娶湯水來,請花總管好好陪著太子妃?!闭f完攏著篷衣離開,遲遲不見歸還。 花雙蝶蘀謝開言擦了嘴角,忍不住道:“還沒進府,就端著架子,碰上這么個糊涂小姐,太子妃的閑適怕又要被毀了?!?/br> 謝開言木然看著紗屏后穿梭往來的繡娘,花雙蝶陪侍一旁,見閻家不再來人招待,忍了又忍,才拉了拉謝開言的袖子,低聲道:“太子妃……太子妃……回去后沖著殿下皺皺眉,奴婢就能適時進言,說閻家怠慢太子妃……太子妃聽得懂么……是皺下眉……看……就如奴婢這樣……” 謝開言心底好笑,面色依然遲緩。她徑直走過,撞到一名掠鬢發的鸀衫繡娘,將夾雜著舌吻蘭的花葉紗囊塞進她的袖中,再依樣兒橫沖直闖離開。 繡娘由郭果收買,不久后就會進入皇宮內廷主持縫制,成為閻家貢獻的女官之一。 老皇帝年事已高,行將就木,全靠太醫院采辦的珍貴藥材吊著一口氣,葉沉淵并不殺老皇帝,原意就想細細折磨他,宮中內侍及太醫揣摩到太子心意,紛紛望風躲避,致使老皇帝床前鮮少有照應。 而這一切,又被謝開言抓到了契機。毒殺老皇帝是個漫長的計策,讓他在睡夢中不知不覺死去,謝開言對日后的華朝與北理之爭想得長遠,一旦打定了主意,便著手布置。 太子府云杏殿。 一連五日謝開言都很安分,只坐在窗前看花開花落,神情怏然。上午去過閻家繡坊,回來后,她依然坐定,一動不動發著呆??赡苁沁^于安靜,葉沉淵心下覺得不妥,從冷香殿繁忙政務抽身,專程來瞧了瞧。 花雙蝶不停使著眼色,誘使謝開言皺下眉。無奈謝開言扭頭看向花園,對萬事不經心。 葉沉淵抬手捏住謝開言的下巴,迫使她的眼睛正對著他,問道:“什么事?” 謝開言一直沒有說話,此刻也不會突然病好開口說話,花雙蝶一陣躊躇,突然領悟到殿下是在問她。 “稟殿下……太子妃偶爾路過閻家繡坊,便進去游玩……閻家太忙,太子妃又走出……”她說得吞吞吐吐,面帶難色,玲瓏心肝的人自然嗅得到一兩絲意味。 葉沉淵負手而立,冷淡道:“直接說?!?/br> 花雙蝶看看謝開言木然的臉,怕主母日后受欺,把心一橫,果然直接說了:“閻家小姐怠慢太子妃?!?/br> 謝開言暗道“花總管不可誤我”,忙呆滯吐出一字:“不……” 葉沉淵低頭捏住她下巴,擺過來看了看:“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 葉沉淵卻笑了笑:“你倒好心,盡幫外人說話?!彼≈x開言的手,稍稍使力,將她拖離整日坐得如同生了根的凳子,徑直朝外走去。 花雙蝶見暖閣內無人,輕輕吁出口氣,殿下雖然笑得輕松,但笑容下的意思就難免有些涼薄了,想必以后閻家即使送來太子嬪妃,日子也不會恩寵到哪里去。 宮娥采來鮮花裝扮各處宮苑,雪蘭燈盞一串串升起在勾欄之上,侍從忙著清洗廊道與窗櫥,處處透著新年的喜慶。中庭立著一架嶄新的秋千架,精鋼金絲繩結牢牢系住底板,絞口處妝點著花束,像是通往天庭仙境的垂拱門。 葉沉淵揮袖喚眾侍從平身,推著謝開言走向秋千,說道:“你喜歡蕩秋千,來試一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