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謝開言輕提一口氣,握筆疾書,參照卓王孫字體神韻寫了一道陣前諭令:事茲重大,午后攻城。 夜風從小木窗穿過,吹干了墨字。蓋大上前查看,嘆道:“竟然能寫得分毫不差,謝姑娘果然是奇才?!?/br> 謝開言收拾硯臺,苦笑道:“蓋大哥又在取笑我?!?/br> 蓋大小心收好諭令,道:“指令已經有了,不過陣前叫將,還必須出示金牌?!?/br> 謝開言道:“令牌在卓王孫身上,我明天再取?!?/br> 今晚她已經摸過卓王孫的腰身,胸口觸及到一點堅硬,她便知道他隨身帶著令牌,就安放在左懷。猜測獲得求證之后,她退出了他的懷抱,避免打草驚蛇。 只因她知道,卓王孫聰明過人,稍稍做錯一步,會被他看出全局。 她也知道,在卓王孫已經下過最后一戰的諭令之后,她趕到城頭,向都尉閻海變更作戰時間,更是行兇踏險的事情。閻海軍隊是久經沙場的正規軍,不像巴圖雜軍那么好糊弄,以他明銳的感知能力,他甚至會懷疑變更指令的真假,直接沖進城來。 所以,她必須穩住局勢,不能漏過任何一個細節。 當夜,謝開言細細搗碎曬干了的青杏,將它們磨成粉末,再注入叢蘇子藥水,裝進布袋過濾。待藥水變得清澈無垢時,她取過一副棋,將棋子浸泡在水中,再撈干,如數放進盒內。 蓋大請來一位精細的繡工給謝開言裝扮,一切妥當后,謝開言鋪開如霧般的裙裾,安然坐在椅子里,閉目養神。 窗外蟲鳴之聲隱去,清露滴響,墜入初陽拂照的大地。 謝開言睜開眼睛。 天亮了。 最后一戰來臨。 ☆、伏擊 咚—— 咚—— 咚—— 遼闊秋原上傳來三聲沉厚鼓響,棲息在駱駝荊棘樹上的老鴰被驚起,呱地慘叫著飛向鉛灰天空。連城鎮的馬隊、征夫、青年壯丁依次從自家籬笆院門走出,聚集到方磚街道上,背起長弓箭鞘,系緊頭巾及馬刀,自發合成一股人流。他們都不說話,沉默著向大門走去,遠遠望見,像是黑壓壓的一片云。 爺娘互相攙扶,站在籬笆旁,淚眼看著孩子走遠。年輕的妻子們緊咬住唇,尾隨隊伍之后,偷偷地再送了一程。蓋大單馬立在城門一側,閱兵完畢,一提韁繩,風一般跑到小木屋前。 一襲雪白衣裙的謝開言正等在了沙棗樹下,微微笑著看他。 蓋大喉頭一陣發緊,他迅速翻身下馬,抱拳說道:“保重,妹子?!彼媚凶訚h的行軍禮對她施以敬意。 只因她配得起。 很早以前,他或許不明白刑律堂為何要推選一個姑娘做預備族長,擔負起五萬弟子的教訓?,F在看到這座孤城,看著她微笑如昨的臉,他終于明白了,勇者的膽識、智者的聰慧與性別無關。 她以一道瘦弱的肩膀,承擔全城的危亡。 城空,敵眾,三百口子民性命需要她來保護。但一到午后,她站在城墻之上,面對的卻是一千數目的虎狼騎軍。 她該怎么辦?是不是已經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準備? 蓋大不敢想,也不能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就在今天,他必須領軍出戰,將空城完全交付給她。 謝開言如何不懂蓋大的心思?她連忙走上前,托住他的手臂,只是笑道:“蓋將軍十六歲起義兵討伐賊寇,筑壇祭天以還,英雄膽氣震鑠古今。時隔十七年后,蓋將軍起軍鼓秋原大點兵,以壯闊鼓聲祭告天地,戰神已經歸來?!?/br> 蓋大勒緊齊額頭盔,眉目跳動,口中不能言語。 謝開言牽來馬匹,看著他踏上戰馬,持起樹枝敲向馬股,朗聲道:“天不屈才,蓋將軍必定得勝而還!” 蓋大縱馬徑直馳去,留下那道孤單的身影,不回頭。 得得響的馬蹄寂寥地傳遍內城街道。內城的民眾接到訊號,紛紛緊閉門窗,再次回頭檢查負重物資家產的馬車是否捆好了繩子。再過不久,會有人帶著他們撤離。 內城高樓之內,住著馬一紫全家,此時馬家人正圍著八寶桌喝湯。 馬一紫并不知道就在昨晚,蓋大暗中通知了各家各戶,對他們說道:“明日一戰極為兇險,華朝人很有可能派兵來占城,將我們驅逐出去,再將老弱者殺光。如果你們想活命,想家里人無事,就隨著阿駐走,明日撤出這座城,千萬不要泄露了風聲?!?/br> 阿駐是蓋大留在城內的親信之一,負責組織民眾撤離,他知道退出城后的路線,確保這批人不會走錯路、陷入沙池。 絕大多數民眾信服蓋大,見他說得慎重,紛紛點頭答應。他們的孩子或者丈夫就在蓋家軍里,跟著阿駐走,等于回到了親人那里去。何況這十年間,正是因為不滿華朝的□、對南翎遺民的輕視,他們才聚集此處,等著新一任首領的指引。 據悉,二皇子還沒有死。只要皇族血裔沒有滅絕,總歸有希望殺回去。即使眼下不能立國,至少能免于奴役免于屠戮,讓他們維持起最后一點尊嚴。 連城鎮是三朝流民混雜之地,除去南翎心腹家庭,還有華朝與北理的流亡者,占了總人數的一成。蓋大本著慈悲心懷,也通知了他們。但凡有不走的,蓋大便道聲“得罪了”,將那些人全部捆起來,丟進地窖里關一夜。 蓋大熬了一個晝夜,連番處理諸多事情,并不覺得疲倦。他的人緣極好,在連城鎮很有影響力,是以他振臂一呼,幾乎是全鎮響應。 秋原上,整理排列著他的子弟兵,眼里沒有恐慌,挺立的身軀不輸于雪鎧銀騎的華朝精兵。 蓋大單馬站在隊前,一一巡視全陣,喝道:“束甲!” 眾兵士勒緊土黃色胸甲,扎緊頭盔。 “鉗馬!” 眾兵士鉗住馬嘴,安撫馬匹。 “出戰!” 一聲呼喝之后,蓋大當先沖向無邊無際的原野。秋陽從云層中沖破出來,灑下光芒,照亮了他前進的路。他的身后是一千子弟兵,隨后,還有虎視眈眈的華朝騎兵跟著。 同一片原野之上,另一批人隱匿在北方村落里,筑土墻、立柵欄,擺出最迷幻的“四甲陣”藏起自己的行蹤。 太陽斜照,墻頭上灰塵飛揚,看不見里面的動靜。 土城呈方形,正對著一截黃巖斷壁,斷壁之上,策馬立著一道銀色身影。銀鎧白羽,面容俊秀,即使來到戰場,他的眸子也是溫文可親,乍一看,還以為遇見了儒生。 可是他的身份不容小覷,此刻站在這里,也是領了太子沉淵的諭令:帶三千箭羽衛剿滅謝照輕騎。 箭羽衛連夜調度,稍作休整,齊齊給馬上了夾嚼,趕赴戰場,軍容肅整地站在了左遷身后。無論風沙多么大,他們的馬蹄沒有后退一步。 一陣黃風吹來,卷起左遷玉冠上的銀絡絲絳,自東向西飄蕩著。左遷久侯不動,正是等著風向,一切如自家公子說的那樣:巳時一刻東風起,攢射西北角,亂甲位,活埋此城。 風越來越大,漲勢順利。 左遷揚起左手,朗聲道:“擺陣!” 從豎列陣型中分出十隊刀斧手,左手舉起二十枝淋了藏油的箭羽,點燃,腳下迅速跑位,成魚麗之陣拉開間疏距離。 左遷再道:“弓箭手準備!” 騎兵縱馬奔向刀斧手,探身取火箭,扣弦,用箭矢斜指上天。 左遷最后一聲令喝:“破陣!” 頓時箭如羽發,齊齊飛射土城西北,火星四濺,拉出一道一道濃郁的煙霧。不大一會,土城角落里遙遙升起一股濃煙,隱約傳來人聲吶喊,似乎有所sao亂。 左遷拉開銀色長弓,聚目于柵欄之上,三指松開,送出一道雪亮的光芒。銀鉛箭不偏不斜釘住了柵欄頭,尾端迤邐拖著精鐵打造的長條鎖鏈,垂在了地上。 重箭長尾,非臂力強健者不能御之,環顧整個羽林衛,只有左遷能擔當此任。他抽出另外兩支特制的重箭,如法炮制激射出去,又釘住了柵欄兩頭。 前面的弓箭手射光了火箭,縱馬轉到隊列后,重新驅動新一輪的進攻。刀斧手自后至前不斷交替,點燃備用弓箭,動作有條不紊。 有兵士跑出,拉住三條鎖鏈,套在烈馬身上,并鞭打馬股,讓它們掙扎向前。兩列刀斧手推出桐木沖撞車,重重擊向柵欄下的土墻。黃土磚塊紛紛落下,墻身不過片刻就裂開了口子。 刀斧手以鐵盾護身,撲進缺口,外層的弓箭手持續射出火箭。 柵欄少了土墻的依襯,馬上被拉倒。城池一旦破開一角,大量士兵涌入,展開伏擊戰。 土城里面遍布曲折渠溝,謝派騎兵燃了狼煙,模糊了刀斧手的視線。騎兵在內城無法施展開來,因此他們早早棄了馬,分出四百人死守此城,以作誘餌。其余人隨著謝照一起,昨夜便從地下溝渠離開,直奔天階山而去。留守者待他們出城,堵塞出口,準備決一死戰。 四百孤軍分成四角,手持長戟,守住了機關處。每當有敵人臨近,他們就斬斷繩套,發動竹簽木排,以尖端狠狠扎向敵人rou身。 刀斧手用鐵盾防護,首尾相連,搭成一段梯子。后面的跳蕩隊踩在盾牌上,借力彈起,猱身撲入機關陣。兩邊都是不怕死的士兵,這一場狙擊戰均殺紅了眼。 然而,謝派孤軍的任務不是戰勝此場戰役,而是拖住前來的襲擊者。他們留守在城內一月有余,知道華朝人遲遲不發動進攻,是因為在等最后一天、最后一戰。 謝族首領傳來密函,曾分析過華朝人的打法,推測出:當蓋家軍深入狄容腹地時,這邊的軍隊就會發動進攻。 眼下果然不假。 葉沉淵不僅想消滅狄容,還想在天階山與土城兩個戰場圍殲謝派軍力。他放出四千精兵三千箭羽衛分襲兩處,使兩處戰場不能互援,阻斷了謝派的融合。謝派軍力在人數上不能與華朝兵抗衡,只能巧取。想保住蓋家軍主力,謝照騎兵必須火速轉移,奔赴第一戰場前去支援。在軍中商議過后,四百孤軍英勇站出,自愿充作靶子,吸引攻擊者的火力,為天階山的解圍多爭取時間。 一切就緒后,兩方剽悍之師如愿以償對上。 左遷留在城外,緊攻西北角,驅動沖撞車一層層敲散城墻,逐漸殺到了內城。內城的謝派留守軍孤注一擲,紛紛斬斷抱木軸輪,頓時牛油繩噼啪斷裂,全城內所剩的柵欄沒了內力的牽制,齊齊跳轉,散成胳臂粗的竹劍凌亂攢射眾人。 這是一種兩敗俱傷的打法。慘烈呼喊響徹在褐色蒼穹中。 左遷并不停頓,下令徑直推倒土城,掩埋了一具具染血的身軀。他的銀色鎧甲極為亮眼,披掛著不少血痕,但他看也不看,只是縱馬向前。跳蕩隊刀斧手都圍著他,形成堅不可摧的攻擊力量。 一個時辰后,左遷軍虐殺四百孤軍,土城之戰完勝。左遷火速清點尸骸,察覺少了很多人數,策馬站在秋風里,冷冷看著被掩埋的城池廢墟。 他的耳畔滑下一絲血跡,與俊秀的側臉非常不相襯。 盡管殺到最后,銀衣羽隊勝利了,但是結果也被公子預料到了。 巴圖備戰時,公子就囑咐過:謝照或許逃脫,無論城內殘留幾人,只管進不準退,勢必殲滅。左遷回想數年來公子征戰的手段,揣度出他的心意:一戰揚名,震懾余眾。 公子的鐵腕行軍曾使天下人望風詟憚,現在,又被全線推進,自北疆至北理,一定會持續不斷地進行下去。 ☆、交戰 巳時一刻,秋陽斜照,光芒撒落寂寥原野。 狄容主力軍約為一萬人,自從謝照輕騎脫離部落后,他們的戰斗力已有很大虧損。一月前強攻連城鎮,卓王孫兩箭射殺大頭領,余眾倉皇撤退,從此躲避在天階山老巢中,過著日息夜出的生活。 天階山連綿橫亙百余里,斷壁、山崖、峻峰、低谷等地勢交錯盤雜,呈現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狄容深居腹地,軍心渙散,不敢貿然發動第二次戰爭,只能連夜外出,搶掠周遭村落及散戶。 蓋大來到天階山斷口前,環顧四周場地。根據謝開言出示的全景圖,這里便是圍殲戰的絕佳之地。斷口對著貧瘠原野,左右兩邊孤落落地立著幾座沙丘,繞過去,是一片淺草沙漠。這種場地可以安排伏兵,關鍵是先要把狄容引出來。 統領華朝精兵的校尉策馬來到兩列軍隊的中間之地,拖長聲音說道:“蓋頭領怎么不動了?難道想違抗太子殿下的指令嗎?” 太子諭令規定:因關外地形曲折,風大沙多,連城鎮團練兵力必須擬作前鋒,當先開路。 “當先開路”這四個字令蓋家軍著實吃了不少苦。他們始終走在前面,遇見深沙流域先折損了一些人馬,華朝精兵踏著他們的尸骸前進;現在來到主戰場,仍然是他們沖在前面作靶子。 華朝校尉冷冷瞧著蓋大,蓋大抱拳遙遙說道:“稍安勿躁?!闭f完,他調轉馬頭,來到軍隊前方的陣壘中,沉聲說道:“你們這兩百人身手最好,等會跟著我朝前沖,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準回頭,聽明白了嗎?” “得令!”眾人齊齊回答。 蓋大將手一招,放開馬韁,朗聲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