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因為太子沉淵的答復,又被謝開言猜對了。為了不露出破綻,他甚至要做出為難的樣子,在卓王孫面前搪塞過去。 蓋大找到謝開言,轉述了整件事。 謝開言卻道:“邊防軍營有精兵五千,葉沉淵只出動三千騎兵一千步兵共計四千人,還有一千人去了哪里?” 蓋大想了想,道:“密函上說的是‘原地待命’?!?/br> 謝開言皺眉:“不對,他不是坐以觀戰的人,這一千人肯定還有作用?!?/br> 蓋大道:“如果我們在撤退的時候,這一千人掩殺過來,又或者——巴圖守軍也來圍攻,那我們豈不是逃不掉?” 謝開言搖頭:“巴圖守軍不足為慮,他們像一盤散沙,小飛曾沖進軍營強搶趙老爺的囤糧,用火一燒,就讓他們亂了陣腳,你說這樣的能力怎么能與蓋家軍抗衡?至于那一千精兵,肯定不是埋伏在先前四千人之后,再去做第二輪的沖擊準備……” “何以見得?” “戰線拉得過長是兵家大忌。葉沉淵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圍殲戰要速戰速決,張開口袋等敵人進來挨打才是最好的法子?!?/br> 蓋大聽后不禁點頭:“有道理。你讓小飛帶數百少年去巴圖軍營外面候著,就是為了遏制巴圖守軍出巢的動向吧?” 謝開言答道:“是的。如果巴圖守軍不動,小飛還有其他事要做,順便可以拜訪下趙老爺的糧倉?!闭f完,她拿出描摹下來的北疆至天階山全景圖,與蓋大細細商議諸多關鍵之處。 最后一戰即將來臨,謝開言指揮著蓋家軍全力以赴,力求殲滅狄容,更重要的是,他們要保存己方的實力。 謝派實力出自兩點:蓋家軍與謝照的騎兵。早在護送連城鎮第一美人句狐小姐奔赴狄容部落時,謝開言會見謝照,做了妥善布置,她推算出與狄容之爭的所有可能性,給謝照定下三計,最后一條便是支援蓋家軍。 謝開言料想葉沉淵能派兵支援連城鎮勢力,暗含的目的肯定不是那么簡單,因此提前做了準備。依照以前的計劃,謝照必須排除萬難,登上天階山東麓,等待著蓋家軍 沖進來,他們再施法援救——此種準備就是針對華朝人的突然發難而定。換句話說,如果葉沉淵沒有將蓋家軍一并剿滅的心思,只是撥出精兵力助連城鎮,那么謝照的支援也就用不上了。謝照會退向域外,蓋家軍會回到連城鎮,不久的將來,兩伙人會代替狄容成為第二撥首位相連的勢力。 但是,謝開言一直多留了個心眼,在反復推敲一件事,一件很關鍵的事—— 太子沉淵怎么可能容忍他人在自己的邊關發展勢力,從而養虎為患?盡管他已命令特使發放榜文,昭告天下:連城鎮三代免征課稅,連城馬場兵力并入華朝邊防軍營,不得獨立管制。條文開明而大義,展現了儲君安撫連城、一統北疆的胸襟,然而,謝開言并不輕信。 她始終將葉沉淵放在掌權者的地位上來揣度、推敲他的心思。試想,如果她是他,站在他的九千萬頃土地上,她會怎么想?她會怎么做? 這錦繡河山,繁華無限,關外有連城鎮,形成了華朝的門戶,再朝外,便是北理。緊守門戶的第一步是什么?當然要鞏固邊防,修建成堅不可摧的屏障! 想到這里,謝開言敲擊在桌面上的手指突然凝住了,一絲薄汗從額角滲落出來。 這時,蓋大又補充了一個消息:卓王孫質疑連城鎮男丁的數目,他按照卓王孫的要求,將連城鎮的戶籍冊收集起來,送給卓王孫過目。然而到達卓府時,卓王孫看都不看,直接吩咐交付給那個黑臉軍官——閻海都督。 戶籍冊不僅能徹查各家情況,擬作征兵的比例依據,還有一點就是,清人數封府庫,留待下一任城主接管。 聽到這個輔助消息,謝開言突然有些明白葉沉淵要做什么了。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看向蓋大的眼光里算是鎮定:“葉沉淵要接管連城鎮?!?/br> 蓋大詫異道:“太子下過諭令,要連城兵力并入邊防營,本來就是接管的意思——” 謝開言截口道:“不是這樣的接管?!?/br> 蓋大皺眉以示不解。 謝開言道:“可恨我現在才想起來,卓府那個閻都尉的作用——他分明是要帶兵占據連城鎮,做下一任城主!如果是連城鎮并入邊防營,保留自主能力,這還不算禍害。怕就怕閻都尉入駐連城鎮,使連城鎮徹底變成軍政一體化的營壘!” 軍隊是個冰冷而強大的戰爭工具,以邊防軍營尤甚,它遇強則強,遇弱變狂,會一口吞并那些弱小的勢力。只因葉沉淵早就有覬覦北理之心,不出意外,他一定會加強邊防的力量,充軍擴建,用最大的手段鞏固華朝的邊疆。 那么, 原來躲避在連城鎮里的流民與團練怎么辦? 謝開言自小學史,明白歷代國君的手段:一是清化政策,肅清原住居民,提點可用之人,在戰火焚燒的大地上重建國土;二是弱化政策,將全部男丁關進軍營cao練,留下老弱婦孺留守在家,順便收拾那些可憐而貧瘠的莊稼地。 無論想到哪一點,都讓謝開言汗濕重衣。 蓋大聽到她的分析,不禁問道:“以你之見,太子會采取哪一條策略?” “十年前的葉沉淵一定會采取第一條?!敝x開言面色上有一陣恍惚,她極力回想過去的白衣身影,無奈腦中只留一片空白,“十年之后,或許他要顧慮北理人的民心向背,方便北理不戰派投誠,而采取第二條策略?!?/br> 此事事關重大,蓋大也不由自主地追問道:“謝姑娘可肯定?” 謝開言搖搖頭,道:“這一點我無法肯定?!?/br> 蓋大又道:“既然將連城并入軍營,無論是哪種形式,作為儲君,他一定不會反悔下的詔令。也就是說,如果他將連城鎮清化干凈,天下沒了連城的名目,他還去哪里尋一個‘連城鎮’出來,讓它三代免征課稅,作為法令必行的楷模,使天下流亡之人紛紛歸順于他?” 謝開言抬起冰冷的眼睛,問道:“我且問你,連城主力在哪里?” 蓋大道:“在我們這里?!?/br> “我們會去哪里?” “逃跑或者撤回連城?!?/br> 謝開言長嘆:“你現在懂了嗎?不管我們做什么,葉沉淵都是贏定了?!?/br> 蓋大細細推敲,恍然大悟。 謝開言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啞聲道:“我們原定的計劃是占據連城以求發展,尤其是他公布的三代優待連城的詔令,似乎給了我們很大的希望,但那時我已經說明了,那只是他的障眼法,他的目的不可能那么簡單。隨后我制定了第二條發展計劃,打算朝外撤退,退到域外,保留本方實力??墒俏覀円蛔?,葉沉淵就會借口連城主力潰逃不回,主動舍棄了太子殿下的‘仁政愛民’的詔令,一定會驅動軍隊踏平連城,且本次出兵有正當理由。如果我們不走,一定會被葉沉淵納入邊防軍營里,重新輪回一遍生死。順他意,成為華朝奴兵;逆他意,當成叛卒處死,是生是死,完全掌握在他手里?!?/br> 蓋大重重一嘆:“這個葉沉淵好重的心思,也好狠的心思?!?/br> 謝開言坐在凳子上,閉上了眼睛,動用所有內力搜索天地萬物之音,傾心聽了一刻草蟲鳴叫,她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蓋大靜靜地站著,不打擾她的神思。 謝開言驀地睜開眼睛,光彩一片清澄?!吧w大哥不用擔心,我會想出辦法,保住連城鎮子民?!?/br> ☆、盜情 解決連城鎮的當務之急是處置好子民,使他們免受邊防軍營的殺戮或者奴役。卓王孫調來都尉閻海當值不過五天,待謝開言發現端倪時,能解決問題的時間只剩下一個夜晚。 “帶上鎮子的人一起跑吧。等我們安定下來,再發展生產,建個部落出來?!?/br> 謝開言想的也是這樣。本來就抱著棄城之心,多帶走一些人,雖然增加了麻煩,但是子民待她如上賓,她應該回報他們。 “關鍵之處在于拖延閻海軍隊進城虐殺的時間?!彼f道,“你派親信組織民眾轉移,我在城頭拖住他們?!?/br> “你怎樣拖?” “只能從卓王孫身上想辦法?!?/br> 謝開言細細交待蓋大一些事情,蓋大點頭,立刻著手去辦理。 一個時辰后,暮□臨四野,清藿花草上聚集著霧氣,點滴露珠盈盈墜落大地。西門河畔疏疏落落站著十幾道身影,她們彎下腰,從竹籃里采擷出一朵朵雪白玉蘭燈,點燃了油蠟,素手輕揚,放著它們飄遠。不多時,靜默而輕緩的西門河里漂浮著一盞盞燈,奇香四起,像是佛祖參看大地的眼睛。一切岑寂無聲,充滿了悲憫之情。 謝開言繞過卓府,走進花雙蝶的院子,等待著主人歸來。 花雙蝶見了她,自然驚訝:“謝姑娘,你站在這里干什么?三天不見你,公子寢居里的花草都枯萎了?!?/br> 謝開言賺到了卓王孫的字畫各一幅,再也沒有去拜訪他,遑論送花與學習。見花雙蝶提起話頭,她并不答,只是委托花雙蝶在雪白瓜皮上雕出一盞蘭花燈,她再接過來,涂抹上一層釉彩,用以防水。 花雙蝶看見她的動作,愈來愈奇,問道:“花燈用來做什么?” 謝開言用絹布扎了一個小屏風,輕輕放入瓜果中,圍攏著香蠟花心,忙得頭也不抬?!敖裉焓呛由窆?,連城鎮的姑娘都要做花燈送神,祈禱來年風調雨順?!?/br> 花雙蝶暗暗詫異,河神節她倒是聽說過,但是沒料到連城鎮的節日竟是這么晚?,F在正值秋末冬初,西門河籠著一層白霧,送燈下去,神靈能好好享受到花果香燭嗎? 謝開言轉身要走,花雙蝶連忙拉住了她:“我聽說華朝的河神節也叫女兒節,是與心上人一起送燈,這樣祈福起來,也靈驗一些?!?/br> 謝開言側頭問:“真的么?” 花雙蝶笑著說:“你拉公子去試試不就知道了?”說著,將謝開言推入旁邊的院落里。 謝開言雙手捧著花燈,局促地站在門外,喚了一聲:“卓公子?!?/br> 卓王孫此刻正坐在寢室內,看著桌案上連綿起伏 的花草叢,一動也未動。白華束枝,芳香猶在,或淺黃,或絢麗,整整三十株,每次環顧,就像是瀏覽一遍原野上的秋天。 他曾站在天階山崖前,吹奏起一首《杏花天影》,清風震得花瓣卷落,飄拂下去,送給謝開言無以言喻的美景。但是此刻,就在眼前,她回贈給他的更多。 耳邊似乎又傳來那聲不輕不緩的呼喚:“卓公子?!?/br> 他坐在案榻上回道:“進來?!?/br> 謝開言伸手推門,走進寢居里,頓時一陣清香襲來,令她停住了腳步。 卓王孫坐在一片花海里問她:“什么事?” 謝開言低頭回答:“我想請你一起去放燈?!?/br> 卓王孫拂袖扇開幾枝花,冷淡說道:“我乏了,不去?!?/br> 謝開言咬咬唇,輕抬眉眼問道:“公子似乎在生氣?” 卓王孫不說話。 謝開言悄悄走近幾步,試探著問:“難道是因為——我沒有知會公子一聲,我的課業已滿,不再來這里學習的原因?” 卓王孫依然看著她不說話。 謝開言左手挽住花燈,躊躇了一下,終于走到他身邊,用右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肮酉⑴?,我這就向你賠禮?!?/br> 卓王孫總算開了口:“怎么賠?” 謝開言側過身子,不去看卓王孫,臉頰上浮起一抹紅暈,令蒼白容顏羞赧不少?!拔曳畔逻@盞花燈,祝公子福壽安康……” “就這樣?” 扭頭背對著卓王孫的謝開言抿了抿嘴,又輕聲說:“還許下一個女兒家的心愿,希望能時刻見著公子?!?/br> 卓王孫站了起來,任由謝開言拉著他的袖子,來到西門河邊。一株柳樹孤零零地站在淡霧里,枝葉掛著霜華,如同綻放著瓊花。他看了看,記起來這株柳樹的意義。 他在樹下曾要她許諾,沒有他的允許,她不準隨便離開。 謝開言站在他身旁,細細瞧著他的臉,看得有些久了,又微微一笑?!澳阆肫鹆耸裁??” 卓王孫不禁抬手撫上她的笑臉,近乎低語道:“你?!?/br> 謝開言低頭,用雙手捧起潔白的蘭花燈,聞了聞?!靶酉泔h渺,隨風轉徙,有時我睡著,也會聞到這種味道。我在想,那是不是公子特意為我安置的熏香?” 卓王孫沒說什么,只用手壓了壓她的發頂,將她靠向自己的胸前。那股熟悉的草木香氣是多么令他眷念,他閉上眼睛,吻了吻她的頭發。 謝開言稍稍退后,避開了他的懷抱。她捧起花燈,送到他鼻梁下,討好地說:“你聞聞,是不是很相似?” 卓王孫深深看了她一眼,果真低頭聞了下去。一股清淡杏花香氣沖入他的心肺間,薄而飄渺,退得遠了,還能勾起血脈里的顫動。他抿緊了唇,低頭看著她的眼睛。 謝開言轉身放開花燈,看著它飄遠,一直沒有說話。夜風拂過發絲,吹亂了她的眉眼,她又站了會,才說道:“走吧,我送公子回去?!?/br> 一刻鐘后,謝開言走回小木屋,取出卓王孫寫的那副絹素字帖,垂眼研習一番,對蓋大說道:“備紙?!?/br> 卓王孫曾向蓋大當面出示過太子諭令,因此他知道書寫紙的質地。他鋪開早就準備好的金帛紙,替謝開言研好墨,然后袖手退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