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她想著,沒預料到又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金絲雀撲棱著翅膀飛到大青樹后,背幅的亮光極為絢麗。過了片刻,一個淡黃衣衫青絳腰帶的小姑娘走了出來,抿著玫瑰色的嘴唇,笑瞇瞇地看著她。 謝開言扒在窗臺問:“你是誰?”眼睛緊緊瞅著樹后,發現那只金絲雀就這樣消失了。 小姑娘笑起來兩眼彎彎,像是注入了一股清泉,怎么看怎么明潤?!拔医邪⒄?,看到你太孤單了,脫下羽衣來陪你玩?!?/br> “那你還走嗎?” 阿照鼓鼓嘴,斜飛著眼睛,似乎在考慮這個問題?!暗搅送砩?,我就要變成小鳥飛走……” “騙人!你明明是個小孩,和我一樣!” 阿照笑瞇瞇地說:“你看好了唷。我可以變回去的?!闭f著,她展開衣衫,效仿小鳥撲扇翅膀的樣子,兩三步跳到樹后。 謝開言緊張地看著。 奇跡真的發生了。 那只羽毛絢麗的金絲雀又飛到窗臺前,邁著粉紅的小爪子,低頭啄稗子吃。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金絲雀呼啦一下飛走,急得她快哭了起來。 阿照再次從樹后轉了出來,微笑著看她。 謝開言招手:“你來,唱歌給我聽?!?/br> 阿照站在窗臺前,唱著歌曲:“野菅草啊開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br> “這是什么歌?真好聽?!奔幢闶怯悬c傷感。 “《詩經》里面的,你要學嗎?我教你?!?/br> 從此,淡黃羽衫的阿照留在她身邊,陪伴著她,服侍著她,每日做著她的影子。過慣枯燥日子的她也寧愿相信阿照就是由金絲雀變成的。因為在孩童的心里,他們愿意接受神奇的故事。 阿照長得干凈靈秀,肌膚吹彈可破,似乎會做一切事情。 謝開言不懂穿衣,阿照清晨佇立在床幃間,將迷迷糊糊的她拎起來,手把手幫她穿上窄衫、褻褲、外衣、長裙,抽取絲絳做腰帶,替她系上一個漂亮的雙勝結。 謝開言不懂梳頭,阿照站在窗前,為她梳理好每一根發絲,將她打扮得如同春花一般俏麗,然后目送她走向烏衣臺,去完成早禮儀式。 謝開言不喜歡碰觸,阿照總是洗凈了手,為她熏香研墨,為她偷背詩書,一點點接近她,做一個安安靜靜的影子。每逢碰到謝飛叔叔檢查課業時,阿照比她更緊張,只要她答不出來,阿照也會撲通跪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謝飛叔叔。 終于,她被謝飛叔叔責罰了,關在祠堂里,沒有飯吃。 “阿照,阿照,你在哪里?”晚風透涼,影子斑駁著月色。她餓得有氣無力。 “我在這里,謝一?!币粭l瘦弱的繩子拴著一道瘦弱的身子,阿照從高高的天窗上放下自己,摔得鼻青臉腫。費了很大力氣來到她的謝一身邊,她還能掏出懷里捂得熱熱的糯米團子。 她們摟在一起,互相取暖,倒在冰冷的石磚上睡了一晚。第二日謝飛叔叔早起探視,長嘆不已,放著她們出了祠堂。 謝開言日復一日學習天文地理、丹青音律、詩書禮經、馬仗箭陣,阿照陪侍一旁,耳濡目染,也接受到了不少知識。從書室出來,阿照調配好牛乳水脂,替她搓洗指腹上磨出的繭子。 “阿照,你的胳膊長粗了?!彼诘首由?,打著呵欠。 阿照取來柔軟的手巾擦凈水,她已經累倒在她懷里,自然不知她的阿照為了她,偷偷學習了射箭騎馬。 過了幾天,她又說道:“阿照,你長高了?!?/br> 阿照走到她跟前,拍著她的頭頂,微笑不語。她怎會料到,阿照本是男兒身,為了能繼續留守在身邊,即使遇見炎炎夏日,阿照都會穿得嚴實,遮住自己的咽喉。 忙碌的她沒有發現阿照的變化,去了千里之外的東海之濱,戰勝了白衣王侯葉沉淵。消息傳回謝族,只有阿照的笑容透出點苦澀。 謝開言騎著白馬搖搖晃晃回到烏衣臺,沉睡一天一夜。阿照守在床前,一遍一遍撥開她濕濡濡的發絲,用手巾吸取高溫汗漬。她說著胡話,斷斷續續地講了一個故事,阿照全部聽明白了。 “……沉淵……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傷了你……也很后悔……” 原來雙手捧侍的花朵,終究要被他人摘走??墒撬拿技?,為什么攏蹙著一股輕愁? 謝開言清醒后,順著橋梁、河道、街巷、城墻走了一回,一步步踏擊青石方磚,一點點敲打在尾隨身后的阿照心里。她摸著斑駁的石頭、青蔥的草木,沒有說一句話,似乎無聲地做著訣別。阿照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只聽到她在說道:“阿照,我想你離開謝族?!?/br> 阿照不問任何原因,如同往常一樣,只要是她說的,就一定聽。 “南翎不思進取,一味對華朝退讓。謝飛叔叔死守國君,決計不會背叛他。我花費巨力戰勝葉沉淵,原本期望國君能對我刮目相看,重新考慮臣服一事。誰知國君沉溺美色,聽信齊美人的話,怎么也不肯收回成令。我……我……不想繼續留在族內,我要去華朝找葉沉淵,如果能帶走他,或許能化解一場災難。你呢,不能再跟著我了,你有事情要做?!?/br> 謝開言說得如此篤定,阿照看著她的眼睛,點頭應許,并接過了她遞過來的一枚金徽印章和一道布帛。 “這是謝族地下錢莊分布圖,積攢了五十年的根基,你好好拿著,以防不測。如果我死了,你無需守著烏衣臺,去任何能藏身的地方,招兵買馬也好,從商求富也好,它都能成為你立足的根本。只是有一點,你不能換掉謝族姓氏,防著其余子弟不識你身,落難時投奔去了其他的地方……” 那時的她已經打定主意退出世族,入華朝做平民。依照謝飛叔叔往日習性,他肯定要嚴懲她,于是她先做了安置。謝族目前繁華,從未啟用過地下錢莊的財富,但不能保證昏聵的南翎國君放過它們。為什么要留下來陪葬呢?她顯然不愿意。 她換了一套干凈的衣衫,任由阿照替她最后梳理了一次發辮,將阿照趕出烏衣臺,轉身走向坊門。丁香花似乎知道她的離愁,撲散著落下,她咬著嘴唇,不忍回顧。 只是這一別,歷經十年光陰。 ☆、憐惜 十月秋深,草尖凝結了霜霧,蟲子喁喁而鳴。兩道人影站在灰瓦墻外,各自沉頓不語。 謝照看著謝開言單薄的衣衫,抬眼說道:“進屋去吧,外面冷?!?/br> 謝開言垂眸,借著風聲搜尋池塘邊高臺上的聲音,聽到了一些動靜。被狄容買走的兩個小姑娘好像在哭,句狐嘻嘻哈哈地行酒令,灌著大頭領。晚風幽幽咽咽,拂起她的發絲,為蒼白的容顏平添幾分凄離。 謝照見她靜立不動,淡淡道:“如果你見了兒時的阿照要自在些,我現在可以進去恢復女裝?!?/br> “不必?!敝x開言撫平發絲,靜靜看著謝照,眸光比河畔的霜荻還要清冷。 謝照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忙問:“怎么了?” “你為什么做了馬賊?” 在她的目光下,謝照低頭笑了笑?!爸x一啊謝一,如今華朝統領中原內陸,哪里是我等謝族流民藏身之地?想要保存輕騎勢力,必須混在馬賊之中?!?/br> 謝開言走近一步,垂下袖罩,隔著絹布面料反握住了謝照的右腕。她緊緊盯住他的眼睛,道:“真的是這樣?” 素淡光華落在謝照身上,他的輪廓便浸漬在柔輝里,帶了一層草木香氣。接觸到那道極有威壓的目光,他垂落眼睫,輕閃兩下,像是扇動著漂亮的黑鳳翎。挺直的鼻梁下,秀氣的雙唇抿得緊緊的,無論她怎么問,他都不說話,像是負氣認罪的孩子。 謝開言忍了很久,才沒有再用力,以防將他的手腕掐出一道褶子?!盀槭裁匆ヱR場打劫?為什么看到狄容糟蹋姑娘也不阻止?” 謝照抬頭看了她一眼,笑道:“馬場油水足,去一趟可以解決半年口糧?!笨吹剿櫭?,他連忙拉拉她的辮子,道:“不過我從來沒殺人,也沒動過其他任何心思。就是擄來的那些姑娘,如果有不愿意嫁人的,我也勸著大頭領放走了?!?/br> 謝開言面色微緩。 謝照趁機拉住她的手,抿嘴唿哨一下,應聲跑來一名衣甲帶劍的士兵,他什么都沒說,朝士兵點點頭,那人拱手施禮,道了聲“遵命”,然后一聲不吭地退下。 片刻之后,小姑娘受驚的哭聲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購買者扯著嗓子的叫罵:“謝郎,你又拿老子的珍珠不當數,要老子放了這小娘子,不怕老子受悶火憋死么?” 立在柔和素月下的謝照無聲地笑了笑。他牽起謝開言的手,說道:“好了,現在可以進屋了吧?” “狐貍呢……”謝開言多少有些擔心句狐的處境。 謝照回頭朝她皺了皺眉?!澳侵缓偨苹煤?,有吃有喝,虧不了她?!?/br> 謝開言心想也是,隨著他爽朗的身姿進了石墻院落,木格紙窗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張雪白柔媚的臉,瞳深眉遠,顧盼間,仿似有清波流轉。 屋內原來還有一名麗人,看她衣著打扮,不像是謝照的家眷。竹榻邊豎著一柄鳳首箜篌,她正站在一側,素手輕揮,頓時錚錚之聲從她指尖流瀉出來,充斥了小小的院落。 “阿曼,你先退下吧?!敝x照不愿放開謝開言的手腕,只朝那女子淡淡吩咐。 名喚阿曼的女子側身施禮,瞧了謝開言一眼,低頭走出屋舍。 謝開言目送她走遠,謝照遮在眼前,阻斷了謝開言的視線?!鞍⒙遣柯涫最I的女兒,被狄容兵擄來,強嫁給大頭領。新婚那夜,我聽她哭聲,不忍心,救下了她,將她收做貼身丫鬟。大頭領賞我薄面,沒再要她回去?!?/br> 謝開言聽后暗自盤算,察覺嗓子有些嘶啞,就不再開口說話。謝照拉她坐在榻上,詢問一些往事。她回過神,啞聲說:“你離開烏衣臺后——”話音未落,謝照就惶急了起來:“你嗓子怎么了?” 謝開言只得細細解釋一遍,和告訴郭果的說辭差不多?!拔冶恢x飛叔叔逐進荒漠與百花谷,不幸染了毒,快要病死。為了遏制毒發,我服過藥沉睡十年,不日前才醒過來?!?/br> 謝照蹲在她膝前,抬眼瀏覽她的五官、膚色,雙目粼粼,仿似是化解了冬雪的春水?!半y怪我走后,謝族就沒再流傳你的消息,你知道嗎,我找了你十年。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要留下一招謝族飛羽的招式,只盼望著你能找來……” 謝開言抿嘴笑了笑。她的確是通過蓋飛的招式才追尋到了這里,所以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兩人無聲笑看一刻,都忘記了其余之事。 謝開言有意抹去往事痕跡,自然不會對謝照說出諸多細節,比如她被封存在煉淵底,比如謝飛叔叔對她的刑罰。謝照在她面前笑著,俊秀的容貌與記憶中阿照的臉重合在一起,都是那樣溫柔,溫柔到只要她不說,他就從來不去追問——他總是默默保護著她的心事,追逐著她的影子。 足矣。 蕭蕭樹影掩映院落,淡月掃過紅木窗格,屋舍內一片寂靜。 謝照將謝開言牽至一旁,整理好了竹榻,點燃安神香,喚她入睡。謝開言問道:“你呢?”他對她笑了笑:“我去安置那只狐貍,免得你時刻放心不下?!?/br> 謝開言卷了卷嘴角,琉璃雙瞳中盡傾柔和光彩。他看著她躺下,拉過薄毯掩在她胸口,端詳了一陣她的睡顏,突然說:“小時,我們曾同榻共枕過,要不要今晚也效仿下?” 淡香包裹全身,屋子里彌漫著秋涼的味道。謝開言本是闔目而眠,聽聞這句話后,忍不住舉袖扇了一下。謝照抓住她的手腕,拉過來放在嘴邊親了親,看見她包得嚴實的袖罩、手套,挑挑眉道:“怎么穿得這樣奇怪?!?/br> 少時由他打點衣裝,謝一能出落得端莊秀麗,十年不見,她竟然胡亂著裝,還在腰上捆了根麻花絲絳?!翱磥砦也荒茈x開你的身邊,否則你連衣衫都不會穿?!?/br> 謝照低笑一陣,替她掩好毯子,走出屋舍帶上門。 謝開言平躺在竹榻上,聽著他的腳步走遠,舒緩出一口氣。剛才他的那句玩笑話,她聽了不置可否,其實是不便說出身上的隱痛。她已經服過天劫子贈送的一?!班聊睢?,全身紫色傷痕經絡暗淡不少,蒼白的指尖逐漸有回血跡象。平日里,只要她控制了喜怒,外表能與常人無異。只是發作起來,就會嚇壞身旁的人。郭果在車上看她痛得發抖,禁不住哭了起來,不就是一次見證嗎? 晚風輕輕地吹,送來草木之聲,還有一股若隱若現的香氣。 謝開言立起腰身,在竹榻上盤膝坐好,再吞了兩粒玉露丸,才啟聲道:“進來吧?!?/br> 白衣阿曼拖長著一道美麗的影子走進屋舍。 謝開言抬眼輕問:“你在樹下站了一刻都不忍離去,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阿曼走近鳳首箜篌前,伸出纖纖素手,一寸寸撫摸著琴轅,大有憐惜之意。她的容顏無疑是美麗的,淡色唇瓣又那么嫵媚,輕輕一抿,就要吐出情人般的呢喃。 “這架箜篌陪了我七年,每次月升,謝郎總是輕輕撥響弓弦,彈奏出很好聽的曲子。我站在窗外,看著他的影子,從來覺得沒有這樣歡喜過。謝郎憐我孤弱,教我箜篌,教我武功,對我沒說過一句重話,沒給過一次臉色。我呢,為了留在他身邊,自愿做了一名婢女,在他神傷時,替他斟酒,陪他說話解悶,聽他講著謝一的故事。等他累了,我才敢抱住他,一次次撫平他眉上的皺褶?!?/br> ☆、秘密 謝開言靜坐不動,默默注視著阿曼。 清涼的晚風吹來,拂亂了阿曼的一頭青絲,飄蕩至她的眉眼上,升起一種嫵媚的顏色。她抿唇看著謝開言,眼底帶著淡淡的失落,像是無辜的春水劃開了碧波,讓人不忍直視。 “我守了謝郎七年,無怨無求,甚至愿意委身下嫁,只求他多看我一眼。他始終禮貌待我,我忍不住在想,故事中的謝一究竟是何許人,生得何許模樣,竟然要他念了七年,對我這樣冷落。不過現在看來,我的想法有些好笑,因為你也不過如此?!?/br> 謝開言垂袖端坐,沖她微微一笑,心內辨析言語的真假。 阿曼輕慢地削了一眼,道:“謝郎重情,有時脆弱得像個孩子,希望你好好待他?!?/br> 她的言談既有傷感之意,又有交托之情,垂下的眼睫簇簇抖動,增添了幾分凄迷,似那庭院里的花兒。然而謝開言始終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神色如此淡然,就像是在旁觀別人上演一曲悲歡離合,內中種種與她自己毫無牽連一般。 阿曼垂眸睇視謝開言的反應,咬唇一下,走到竹案旁,取過常置的清酒,仰頭喝下兩盞。淡淡紅暈很快爬上她的臉頰,她的眼眸更加迷離了,絲絲纏繞的目光瞟向了鳳首箜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