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 本文內容由【catalyst】整理,海棠書屋網()轉載。 附:【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本人不做任何負責】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 ━━━━━━━━━━━━━━━━━━━━━━━━━━━━━━━━━ 書名:十年沉淵 作者:四木 ☆、沉睡 浮生一夢錦衾寒,杏花春雨笑流年。 第一章沉睡 華朝北端有處天然冰川地帶,終年覆蓋積雪,肆虐寒風,致使方圓百里的山脈陸地荒無人煙,只剩下云霧似的雪粒,飄舞在茫茫晝光之中,映照著一面澄澈透亮的冰墻。 墻內有個人,她面對寂靜遼闊的雪川地形,孤獨地站了十年。 冰川底下是個晶瑩剔透的世界,這里沒有鮮花,沒有蜂蝶,沒有黑夜,沒有四季。光線像一張銀色的幕布,扣在蒼穹上,降下一片雪亮,蓋住了所有的角落,沒留下一點陰翳。 太冷太亮的地方,不適合萬物生存,因此北疆百姓替它取了個名字,叫做煉淵。 靜寂了快十年的煉淵,在安開三年,突然被一批來訪者打亂。 簡行之冒著凌厲北風,花費極大力氣走到冰川底,站在了平整如鏡面的冰墻前。一股陰冷寒氣撲面而來,似犀利小箭穿透重重錦衣,迫使他停下了腳步。 “真冷啊,拿叔,這里面居然還關著個女人?!?/br> 簡行之跺了跺腳下的鹿皮靴,將身上的貂裘拉緊了些,見呼出的氣息已然變成冰霧,又用袖口捂住了嘴。冰綃流云綴飾的長衣廣袖提醒了他的身份,他咳嗽一聲,隨即垂手站直,勉力維持沒落南翎國的王侯貴氣。 身后隨從拿奴在寒風中佝僂住身體,尖聲問道:“二皇子,你還冷么,可要老奴再拼縫出一張毯子?”他的背后系縛著一個大大的包袱,壓在他的駝峰上,遠看猶如一座青紫的山丘。 雖是號稱為仆從,然而主人露出瑟縮冷意后,他僅是口中殷勤詢問,手中并未有所動作。 站在他身前的簡行之自是不知,也未見著他眼中流淌的濁光,以及棗皮似的臉上憋出的絲絲狡黠笑容。 簡行之只是專注地看著前面。塊狀冰墻靠著雪峰站立的,像是用刀雕琢出來的突起,乍一看兩者渾然一體。但在冰墻四周,有三指粗的鎖鏈洞穿四個角落,將它牢牢捆綁在三丈見遠的雕砌的冰柱上,使被縛之人生出翅膀也難以逃離。 風越過,掀起簡行之的玄色袍底,帶動冰柱上的鐵索叮當作響,粗糲的聲音像是冰刀刮在人骨上,滲透的涼氣就這樣延伸至他心底——倘若不是站在雪亮冰川下,他還以為自己正置身于陰曹地府,親眼目睹冰中之人歷經九重劫難。 煉淵與煉獄僅一字之差,卻無優劣之分。 “她是誰?為什么鎖在這里?”簡行之目不轉睛地盯著墻內靜止不動的人影,喃喃問道,“她是活的么?” “活的,不過離死也不遠了?!蹦门帎艕诺匦χ?,尖利的聲音穿透了雪云,響徹在遼闊川地上?!八兄x一,被鎖在這里是她的報應?!?/br> 簡行之聽后揮袖扇走紛亂飄落的雪花,也扇出了一片清明的視野。這次他看得極為清楚,眼前喚作“謝一”的女子不過十七八歲,周身被白雪棺裹,黑發如瀑,眼簾半闔,所露的半輪烏瞳垂視腳下,冷若琉璃,澤注冰晶。她的容顏歷經雪藏冰封,仍是鮮亮如生。身上一襲華美禮服猶如繁復海潮蔓延至腳底,遮住了她的裸足,僅是溢出趾間紫色經絡,像是披掛著傷痕。 簡行之第一次瞧見如此安然又冷漠的人,抑制不住好奇朝前邁出幾步,突然察覺到腳底冰川似乎在顫抖,連忙頓住了身形。 輕微喀嚓聲時續傳來,極快淹沒在凜冽風中。 “拿叔,你聽到什么了嗎?”他不放心地問。 拿奴尖越嗓音又應聲而起?!盎囟首?,老奴沒聽見什么,怕是二皇子一路奔逃,被華朝的追軍嚇破了膽罷?” 簡行之自幼信從拿奴,聽他出言刻薄也不以為意,只是哂笑一下?!翱赡苁俏叶嘈牧恕贝箫L突地刮過,攪動冰墻四周的鎖鏈劇烈作響,他嚇得退后幾步,險些壓倒在拿奴身上。 “二皇子莫驚,這四根鐵鏈大有來頭,采川滇地鐵冶煉而成,尋常外力斬不斷它?!蹦门焓滞凶『喰兄暮笱?,將他扶穩了站住,再拂了拂衣袖,仿似撣走塵污,“葉沉淵就是怕謝一掙脫了束縛,才花費巨力將她困在此處?!?/br> 簡行之定睛一看,果然發現塊狀冰墻完整如初,一點也沒裂縫。 “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她?她只是個不起眼的女人?!笨粗x一安靜的容顏,簡行之眼里涌現出一股悲涼,如同山川腳底的風聲刮在他的心尖一樣?!拔以谀萧釃盍硕?,從來沒有看過這等離奇之事,要將一個女人困在冰柱之上?!?/br> “二皇子那是慈悲心腸,比不上這世道的豺狼野心?!蹦门俸僖恍?,冷聲道,“謝一不除,葉沉淵難以高枕天下,這點利害關系,他比誰都看得透徹?!?/br> 簡行之默然。 葉沉淵的名字像是一把利劍插入了他的心臟,讓他瞬間感受到了寒冷,那種突起的戰栗沿四肢百骸疾走,他除了極力控制身形,也只能沉默應對拿叔。 十年前在中原大地上曾經有三個國家:華朝、南翎、北理??扇缃裰挥嗬韲诒狈匠挤?,留得片刻喘息機會,他的國家南翎國已經不復存在——只因近七年來,葉沉淵揮戈南下,一舉收復前華朝散落疆土,并吞沒了原偏安一隅的水陸之鄉,南翎國。 簡行之并不知道十年前三國鼎立的局勢是怎樣的,自他記事起,宮廷之中總是不斷傳來奏報,引得父王與皇兄愁眉不展。 “啟稟圣上,華朝沉淵公子帶三萬兵力突破楚州防線,直逼閔越兩地?!?/br> “啟稟圣上,華朝太子葉沉淵驅動十萬鐵騎踏平肅、涪、云三州,引以為后防,實力已逾我國左騎蓋將軍之上?!?/br> “稟,稟圣上——葉沉淵提點三十萬大軍陳列湖州城下,即刻將要攻城!” 國破之日那名小校的聲音惶急慘烈,句句縈繞在雕龍玉棟之上。簡行之記得,當日的父王降階走到丹犀前,臉色遽變,還沒來得及說出什么,就一頭載向了太宰腳邊。十年來,葉沉淵的封稱由白衣王侯升為華朝太子,手段愈見凌厲,野心日益擴張,極像一道陰暗的噩夢盤桓在南翎國土之上,遮住了南翎人的朗朗乾坤。而他,簡行之,就這樣在風雨飄搖中長大,親眼目睹國破家亡,他失去了優渥的生活,失去了身為皇子的責任感,就這樣帶著滿腹悲愁逃出南翎首府定遠,一路流離失所,卻又無計可施。 腳下冰層持續顫動,簡行之注視著謝一容貌,仍好奇地詢問:“拿叔,你先前說,她被關在這里是她的報應,這是為何呢?” 拿奴瞇著眼睛看看冰雕似的人影,說道:“二皇子聽說過謝族嗎?” 簡行之冷得抱臂跺腳,道:“謝族?就是本國的那個御羽擅射的家族嗎?” “正是?!蹦门托?,“這謝一就是御羽一族的預備族長,十年前看中了葉沉淵,自愿脫離世族入華朝做平民,誰料葉沉淵棄她不顧,將她封在了此地。之后,華朝與我國爭戰,圣上派謝族為前鋒抵御,謝族盡出精良弟子,使長弓遠射,怎奈少了領軍人物,不出兩年,被華朝軍隊打散,各自死的死,逃的逃,潰敗得不成樣子。圣上大怒,下令傾覆謝族,接管族內原來私置的人馬,剛整治起來,又遇上了葉沉淵的騎兵團,兩彪人馬戰在一起,謝族少年兵敵不過葉沉淵的鐵騎,徹底衰亡了。從此后,南翎再沒謝族人,圣上也不許有人提起這段往事?!?/br> 簡行之聽后默然,呼出口氣,成冰霧狀散開。似乎除了嘆氣,他也說不出什么。 南翎謝族是段辛秘,是道禁忌,知之者甚少。也虧拿奴久侍宮中,才能明白大概的內容。簡行之偶爾聽見謝族故事,也是身為太子的大哥酒醉之后,面帶著極為不齒的神情提起來的,那種鄙夷,如同秋后涼雨的鄙夷顏色,深深地釘入了他的心中。 那個時候,年幼的他就明白了:外敵有葉沉淵,以鐵腕行軍使南翎人望風詟憚;內亂有謝一,因拋家去國致使謝族群雄無首,未能承擔起輔國安邦的重責。 大哥曾經對他說過,謝族生來就是南翎國的精魂,百年前在越州烏衣臺建族,起著輔助及平反的作用。甚至宮中內幃處決不了的事情,交付給謝族,一定能妥善處置。歷代國君仰仗于謝族才能,放心將權限下放給族人,謝族也不望所托,年年訓兵,推薦出大批優良弟子。 傳聞,謝族一共有刑律、哨羽、夜梟、富貴、善生五堂,分司不同職業。每一堂前設二十名精良弟子,各掌五百人馬。每堂每列二十名弟子以能力排序,依次喚為謝一、謝二,直到二十。轉為下堂時,再喚為羽一、羽二……如此類推下去。 那么,這名喚為“謝一”的女孩,應該就是謝族五萬弟子之首了吧? 簡行之心想。 他再抬首看了看眼前飛雪迷茫的冰墻,視線模糊了,遮蔽了她的身影,也似乎抹去了謝族的故事。如今的烏衣臺荒草離披,如果不是殘存著一座偌大的城池廢墟,他甚至還會以為,曾經屹立在這里的擅射家族只是個傳說。 一蓬白色的雪團激厲飛出,散落在風中,打斷了簡行之的回憶。 拿奴彎□子,迎著風啐了口,灌進滿嘴冰雪。他似乎還不解恨,攢起腳尖用力一踢,又踢走一團雪朝著謝一那邊的冰墻飛去。 “謝一,你沒想到也有今天吧?遭人遺棄的滋味好受么?十年了,謝族早就滅亡了,族中弟子淪落為乞丐,就你半生不死地裹在冰墻里,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出來?!蹦门幊脸恋纳ひ舄q如夜梟聒叫著,“莫不是老天也厭了你,借著葉沉淵的手來懲治你,讓你一生活在別人的笑話中?” 簡行之拉了拉拿奴衣袖,喃喃道:“拿叔,別再罵了,她是為了感情才落得這種境地,也算是世間少有了?!?/br> 拿奴翻了個白眼,道:“二皇子不關心自己的事,還來替這種人叫可憐,莫非是昏了頭罷?” 簡行之怔忪站立,而后驚叫道:“對啊,拿叔,我們是逃難出來的,快走快走,別耽誤了時辰?!?/br> 拿奴拍了拍身上雪花,盯著謝一的冰墻剜了一眼刀,慢慢轉過身,朝著風雪走去。 簡行之裹緊貂裘,追上前道:“拿叔,越過煉淵再朝上去,就到了北理國吧?不知道現在大哥怎么樣了,被華朝的追兵沖殺一陣,他帶著那些侍衛還抵得住么?” “二皇子莫慌,我們先到理國再想辦法打探太子下落?!蹦门饪躺ひ魪娘L雪里傳來,帶著一種冰冷的味道。 簡行之邊走邊嘆:“好吧?!?/br> 兩人走過的足跡很快淹沒在雪中,聲音也逐漸消失,但站過的地方,冰川喀嚓斷裂,越來越疾越來越響。裂縫向著面墻的一座冰山丘陵跑去,那上面還靜止屹立著一道深色身影。 一名二十七八年紀的青年公子著寶藍錦袍,攏著厚厚的對襟銀扣裘衣,眉眼上罩著一層冰霜,然而又似帶了點離愁。他俯視冰川地底,看著腳下兩人遠去,沒說一句話。 喀嚓聲連綿響起,冰川拱成碎玉橋面,一塊塊地浮動著。 青年公子徐步走下丘陵,踩下一枚枚深坑。他什么也沒看,徑直朝著謝一走去。近了,終于面對面地站著,如同乾坤日月行使了兩色鏡,照亮了他們的音容。 一蕭索,一沉默。 一悲傷難抑,一無知無覺。 青年公子抬手摸向冰墻,順著冰冷的墻面拍打,似乎在叩關問友。他輕輕地咳嗽,笑道:“謝一,你聽,連南翎國最低賤的太監都能譏笑你,你該醒醒了吧?”他將手撐在墻上,低頭咳嗽了聲,再笑著說:“哦,忘了告訴你,那葉沉淵明天大婚,即將迎娶我國國君視為珍寶的公主,李若水?!?/br> ☆、破冰 敲打許久,涼透骨的寒冷侵入血脈,身著錦服的青年公子咳嗽了起來。一兩點血花噴濺到冰墻上,融化不了,成了一道淚水滑下。他還在一掌掌地擊打著,似乎感受不到腳下更激烈的斷裂聲,冰塊碰撞聲,那么專心?!澳阍趺床徽f話啊,謝一?你聽了這個消息,心里是怎樣想的?” 可是冰墻里的人垂視腳底,形無所覺。 他慘笑:“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公主一旦嫁過去,就等于我們理國自愿臣服在葉沉淵腳下……” 不光是他在慘笑,整個雪川都在陪著他呼號。倘若有理國人來到此地見著這番光景,怎么也不會相信,平素溫文爾雅的“無憂公子”,會在這里無聲哭笑。 人道聶宰輔的公子聶無憂“接物待人如春陽之溫,聲言笑貌如時雨之潤”,這么光風霽月、寬和溫純的人,是不應該有任何憂愁的,因此推崇起來,都喚他為無憂公子。 此時,冠名為無憂的聶家公子面臨雪川獨自神傷,仿似要擊碎冰墻,喚醒謝一破冰而出。他不能不悲傷,因為南翎亡國了,僅剩的兩位皇子敗走中原,且戰且退,眼看著要進入北理國;理國作為他的故土,情勢也是岌岌可危,華朝鐵騎一旦北上,很有可能導致理國分崩離析,重蹈南翎舊轍。 他的國君心存畏懼,將國內第一公主李若水送與葉沉淵做側妃,用聯姻計策來緩解華朝虎視北理的壓力,他不甘愿退避,力主父親上書議政,呼吁北理民眾上下一心共同御敵,卻落得“官階連降三級,巡查邊疆”的懲治,父親也因此氣急攻心抱病而亡。 父親逝去,聶府也就沒落了。但他的主戰愿望還存留著,他積極奔走,無盟軍支援??嗫嘀我魂嚭?,他猛然想起了一個名字。 謝一,十年前曾戰勝過葉沉淵的謝一。她的名字淹沒在歷史塵煙里,逐漸被人忘記。但是他想,只要她還活著,聯盟之約就有希望。經過多方打聽,在獵戶中尋訪消息,他終于知道了,她在這里。 風雪在怒吼著,地底崩塌的力道越來越大,搖晃著整座冰山,眼看頃刻就要將它撕裂。 “公子!公子請放手!這里快被炸開了,請隨屬下避一避!” 遠處平坦的冰面上跑來兩道藍衣人影,均是一樣裝扮,腳底還有些打滑。他們沖到聶無憂身后,一左一右挽住他的手臂,向后拖拉。 但他們的公子還在執著地捶打著,風雪聲卷進他的嗓音,嗚咽了一些顫抖?!拔也桓市膶⒗韲笆纸唤o葉沉淵……謝一,倘若你還有知覺,就出來幫幫我……”雪花飄落在他頭上、眉峰、肩膀,將他裝扮成一個白色的雕塑。那兩名下屬急了,齊齊跪在顫動的冰地上,大聲道:“公子,你就是不掛念自己的身子,也要替仙逝的聶宰輔想一想啊,倘若宰輔知道你這樣糟蹋自己,他一定不會含笑九泉的!” 聶無憂轉頭,嘴角泅著一團血水,索然道:“我知道。只是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彼撕髢刹?,隨著碎裂的冰川搖晃著身形,伸出的手指卻無比堅定地指著那道冰墻?!斑@個人,一定要放出來?!?/br> 一名下屬惶然道:“稟公子,我們依照你的吩咐,在外圍挖了條隧道延伸進冰墻底,放下了攢積五月的火藥,這才能撼動千年成形的冰川。腳底的冰既然裂了,相信過了不久,謝姑娘就能從墻里出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