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無端總被秋風誤
很多故事,適合淺嘗輒止,陷得深了,只會自討苦吃。權當個平靜的敘述者,人生冗雜,看清了就好。 話說爺爺是在合作社待過的,之后如何了也道不出個一二。反正就在舅爺那個村里,鄰人幫助下砍來木頭安了家。而奶奶,恰巧就是那個村里的姑娘。 爺爺同奶奶是如何相識相知的,誰也不大清楚。孩提時從mama處聽來的,最多的就是奶奶是如何如何的不幸可憐。 奶奶出生在一個壓迫農民的地主階級家里。至于她年少時如何花容月貌,如何風姿綽約,如何地嫻靜溫柔(據其生平性格可知),如何地心地善良為人熱情淳樸,這些都久遠地隨風去了。關鍵在于,此般美好的女子,并沒有像各朝代君王寵愛妃子一樣被寵成了紅顏禍水,她這一生,遇見爺爺就是個逃不開的劫! 沒人在意那是個什么年代,她本是地主家的小姐,可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她有資質選擇自己所愛的人。也許對她傾心的人很多,也許因她身份敬而遠之,對于她自己有沒有暗許芳心的人,就無從考證了。 總之結局就是,動蕩年代的地主家小姐,跟一個愛沖動脾氣暴躁的青年結合了。 奶奶嫁給爺爺時,按爸爸年齡推算,大約在新中國成立左右,要不就更晚。而兩人是否更早前就相識,已經不大重要了,因為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在全國開始席卷了。在打倒地主階級的過程中,奶奶不知經歷了多少艱辛,世事風云變化,豈能是她一個弱女子能掌握的?這個時候的爺爺,是如何征得奶奶家人同意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吧。 若隱若現的記憶里,奶奶彎腰彎的厲害。年輕時一次出去地里干活,不小心讓突然竄出的一頭狼給咬了,恰好接近腰部,從此再也沒有直起過腰。她還害有嚴重的眼病,動不動就流淚。因為不能吹風,一年到頭頭上蓋著條長方形手巾,放下來將整個臉嚴嚴實實蓋住。 這也是個不幸的人,生活的磨難疾病的折磨,并不能讓她在爺爺那里得到補償。相反地,身體的殘疾本就熬累了身心,而爺爺,卻用他的無情,將奶奶的心整顆給傷害摧殘了。 爺爺脾氣暴躁且心氣高傲,即使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之際,仍一副唯我獨尊骨子里不服輸的倔強。也因為他的暴力,奶奶吃了不少苦。 爺爺特別愛發火,且一發不可收拾。自己外面受了氣,總要帶到家里大發一通,別人還不能回擊,否則就是火上澆油了。從小到大的記憶里,他是如何為難我媽,又是如何暴打外面讓他追了半天的牛,還有莫名其妙追打村里一個叔叔……比起平靜和善,總是不好的一面占的多。 爺爺曾用斧頭把打過奶奶,現在來說就是家暴不斷。在我媽可憐心疼的語氣里,我看到了爺爺因為干了一天活特別勞累,到家里便掄起斧把一把將奶奶拉住像打小孩一樣,打的奶奶轉圈。既是成了夫妻,爺爺怎么就不能好好地對待自己的妻子呢,人家將自己女兒舍得嫁你,他卻此般無理取鬧。奶奶是怨過自己當初看走了眼罷,在不堪爺爺的暴力下,才想到了以死來逃亡。 一次,在挨過打后,奶奶就將斧頭扔在了屋頂,晚上回來爺爺找了半天,發現后又是一頓暴打。奶奶終于再也沒法忍受爺爺的暴打了,第二天等爺爺出去后,她便將所有的衣服收拾在了背簍里。因怕鄰人起疑,特意把臟了的放在最上面,謊稱是去洗衣服。大山最不缺什么呢?因為是山脈相連,最不缺的就是高崖,站在任何一處,稍有不慎便會身首異處??纱禾斓拇笊?,也最不缺青翠的灌木叢。正是這些不起眼的小樹野蒿,從山崖上墜落的奶奶沒有如愿解脫,這些好心伸以援手的樹叢,又把奶奶送回了不堪忍辱的世界。 晚上等不見人時,爺爺才想起詢問鄰里,在眾人一路找尋下,掛在樹叢里的衣服指示了方位。傷痕累累的奶奶就這樣給得救了。 也許此事過后,奶奶會得到爺爺憐憫,也許,等她的更是一場腥風血雨。 爺爺同奶奶搬家到了現在的村里。他們有了兩兒一女,大伯,爸爸,還有現在不知生死的傻姑姑。 姑姑也是個繼承了奶奶不幸的人兒。姑姑據說還是幼兒的時候,就表現出了驚人的聰慧,天資聰穎的她玲瓏剔透,不能再招人喜愛了??刹恍襾淼奶^突然,這么個可人的女孩兒,于一場大病后,匪夷所思地變傻了——不會說話,只會咿咿呀呀地一直傻笑,路上總撿了線條往手指纏。聰穎的姑娘又回到了初生的天然稚氣,多年后隨一位親戚去了河南,聽大伯說開封地區的一位大叔娶了她。 不幸再次降臨,傻姑姑好不容易懷胎生下一孩子,還沒到一歲,就因發燒來不及醫治夭折了。夫妻倆再也沒有過孩子,侄子在前面住著也不關心他們,那時候姑父就將近六十歲了,如今是否都還安在,可能性幾乎不大了。 奶奶生下大伯后,怎么也生不出另一個兒子來。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扼殺人心智的時代,期盼多兒的爺爺,眼看奶奶再也沒了動靜,焦慮地從不遠處又認了一個兒子。那個兒子就是我另一位大伯,不過卻因出事走在了爺爺前面。他從小就在兩邊玩,自己的家,還有爺爺的家。在他九歲時,渴望兒子的爺爺簡直樂壞了——已近四十歲生育高齡的奶奶,終于又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我爸爸。而那位大伯,也就送了回去,不過多年了親情還在,即使后來五十多歲了,一年里總要往我家跑幾回,跟爺爺嘮嘮嗑。 奶奶去世挺早,相較與爺爺,七十歲就撒手人寰了。不過于她而言,是個解脫。老來才得來的爸爸,百般波折也娶妻育女,她還有幸照顧了我跟meimei幾年,對她苦不堪言的一生來說,這已經是很大的幸福跟滿足了。 說起奶奶去世的原委,也是令人痛心的。因為不幸的一開始,就和爺爺綁在了一起。 一個夜幕撒下的傍晚,爺爺才趕著幾頭牛一匹馬跟一群羊回家。長途奔波了一天,mama也剛從地里面回來,恰好奶奶還沒有給他火盆里生好火,又見給牛吃的草也已經不多,不禁氣從中來,責指奶奶去給牛地里割草。難道爺爺沒有看到天都黑了嗎?難道他不知道奶奶眼睛不好使嗎?難道他不怕奶奶此去會出事嗎?不,這些“難道”,根本就沒有可能在他身上體現。一個霸道役使慣了的人,一個狂傲倔強骨子里血氣方剛不分年齡的人,也許只有在晚年孤伶凄涼之際,才有滿腔的柔情憐意吧。 奶奶病倒了,就在那個摸黑給牛割草的夜晚。地里回家后,她跟我媽說頭暈,后半夜在mama攙扶下直接出去吐了好幾回。從此一病不起。五六月白晝長的令人發慌的日子,奶奶一直躺在床上,一天到晚只喝一兩口粥。終于還是沒能挺過去。爸爸第一次跟人出去打工,走了還不到二十天,就被緊急叫回了家里。還是晚了一步。奶奶在最后彌留之際,沒有見到這個她疼惜了幾十年的兒子,爸爸也沒有見到這個可憐奶奶最后一面。 從此,爺爺就成了孤家寡人。而奶奶,徹底從爺爺給予的痛苦里解脫了。 爺爺一如既往的發他的怪脾氣,即使是一人獨守著漆黑冰冷的屋子。晚年孤苦凄涼的處境,也沒能消磨他古怪性情,或者說,他冷漠的心性不需要人陪伴,如同奶奶在世時,也是分床睡。 中老年之后的爺爺,據說,在開墾了一些田地,由兒子們忙碌之后,他便專門看管起牲口來了,地里的事幾乎從不插手。 放牧的牧場同幾個村共用,因為是大山,沒人劃分哪塊坡禁用,不過離奶奶娘家最近,從那個村里出門就是了。那時候牲口眾多,不僅兩三頭牛,十來只羊,爺爺還喜歡喂養一匹馬。那是一匹良馬,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馬匹里面,長得最俊、性情也最好的一匹??v使它在我很小時曾因我的大意,咬斷過我一大把長發。當然,錯不在它,雖然當時嚇哭了,特別是很疼惜那一縷長發。起因還是我太貪玩,給它喂草時一時忘了,把頭低到馬槽里,讓馬一低頭就避之不及啃了一口。 那匹馬壽命多長,已無從知曉了。它簡直是爺爺的命根子,在爺爺心里的位置可以說比奶奶重要的多。它在我家多少年了,我不大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十年有余了。爺爺喂養它要作何用,我沒想太多,它不用馱糞也不用馱柴。雖是白白吃草費心照料,倒是生了幾匹小馬駒,可惜都讓人給買走了。 在陪伴了爺爺十多年后,盡管家里只剩一頭牛還有它,爺爺年紀大了也喂養不了,它還是走上了自己孩子相同的路,依依不舍中被外婆村里一個大叔牽走了。 僅有一頭耕地用的牛的爺爺,一如既往地翻山越嶺放他的牛,在牧場度他的閑暇時光。 一個老人,終于在晚年精神依舊抖擻之際,慢慢地安穩沉靜下來。而后歇在家里串串門,村口吹吹風,再之后生病、臥床。好了后又閑著沒事干,跑去寺廟上香之時,大發慈悲地以為廟前的樹和草太密了,擋住了神明的光,就把多年長起來的樹給梳理了,周圍的草也清理得一干二凈。結果,好心沒好報,自以為的好心腸被噩夢糾纏,大半夜的總有東西向他撲來,使他難以入眠。 就這樣折騰了幾天后,終于病懨懨地倒下了。這一躺,在思維清晰之際,就這樣直接躺進了棺材里。 這就是一個意氣風發少年,到生老病死的一生。生平之事多了去了,不能一一顧及,暫不提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