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白雨齋中,紅衣老道紅衣曳地,神色有些落拓,唇角的笑意卻灑然欣慰,他在庭院中負手急走了好幾圈,實在想要去看,卻又到底頓住了腳步,再搖了搖頭,長嘆道:“是年輕人們的世界了,我這種老道又去湊什么熱鬧?” “不如……我去?”一道聲音探頭探腦地在門口響起,軒轅恒舉著一面水鏡:“我看了,等于師伯也看了?!?/br> 紅衣老道有些心動,又有些別扭,如此僵立片刻,到底還是表面嫌棄身體卻很誠實地接過了水鏡,再看似不耐煩實則催促地擺了擺手:“滾吧?!?/br> 軒轅恒笑意盎然,一溜煙兒去了。 十余年的時光,足夠當年幾乎被夷為平地的渡緣道重建,也足夠那位被割了舌頭的太虛道華慎道長養出一條新的舌頭。 千里釋國的上空重新有經文聲響,香火氣濃,雖然比不得此前積累,卻也總算是百廢待興,初具規模。 無量山下沒有了妖獄,也沒有了要鎮壓的廖鏡城與謝臥嵐殘魂,但無量山依然是無量山,燭火重燃,功德金光也重新照亮了這一方天地。 了空大師立于依然有些殘破的蓮座之上,手中的一百零八顆菩提珠成色比起之前那一串要遜色不少,他看著海的方向,沉沉嘆了口氣,好似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再宣了一聲佛偈。 他手結法印,倏而指向海邊的方向,唇間咄出一聲:“去!” 但見渡緣道這十余年來施恩布德積攢的功德金光隨著他這一聲,如流水般向著他所指的方向傾瀉而去! 燭火明滅搖曳,沒有了這樣的金色功德之光,釋國看起來自然有些黯淡,本就殘破的蓮座更是近乎破落,許多渡緣道弟子臉上都有驚愕不解之色。 但端坐其中的了空大師卻眉目慈悲,竟終于隱約有了莊嚴釋相。 …… 無數人在浩浩蕩蕩奔赴海邊,也有人站在海下。 世間不容有兩位通天,所以虞兮枝既然通天,謝君知本就冷白的膚色看上去就更無血色了些,從椅子上起身時的動作也格外慢了些。 橘二有些擔憂地看過來,注視了他片刻,開始慢慢變大到了與他幾乎齊腰的高度,旋即在他身側俯下身。 謝君知笑了笑,沒有拒絕,就這么隨意坐在了橘二身上,再抬手捂嘴咳嗽了幾聲。 彼時在昆吾千崖峰時,他咳嗽有時是因為滿山罡風真的很累,但大部分時候都是為了掩藏自己也已經逍遙游而故意適當表現出來的虛弱。 但這一次,他是真的有些疲憊。 這種疲憊很難具體形容。 天地之間的靈氣就那么多,他可以感受到自己體內的靈氣被撕扯,被掠奪,被好似刮骨一般硬生生削下,而這種難忍和煩躁便讓他下意識想要去找這天地間另一位通天戰個你死我活,讓這天下重新只剩下他一人逍遙一人通天。 若非謝君知自小便在忍耐痛楚中渡過,只怕甚至可能會難以對抗這份近乎本能的相殺之意。 “橘二,你想通天嗎?”他突然問道。 橘二微微一愣,看到謝君知難得如此認真的眼睛,便也認真應道:“雖生而為妖,我卻也是修者,所以我當然想?!?/br> 謝君知再咳嗽兩聲,聲音稍有些沙啞,他俯身拎起煙霄劍匣,再摸了摸橘二身上的軟毛:“那我來試試,能不能給你斬出一條通天的路?!?/br> 第211章 “虞兮枝,你可愿做我的道侶?” 世間修行者, 無論是人是妖,無論正道坦途,抑或邪祟崎嶇, 何人不想逍遙再通天。 可只有真正通天之時,才會知曉在此境之時, 仰視只剩下天,卻不能破這天時的窒息和沉悶。 縱有一身睥睨, 縱能一劍斬四海,從此真正站在淵沉大陸的頂點,又何如? 便如攀巖, 千辛萬苦艱難險阻后, 終于孑然立于峰頂,卻發現峰頂風景美卻無趣,前方迷霧nongnong, 也不知到底有沒有更多的高峰,所以征服的快意消散后, 就只剩下了四顧茫然。 又仿若一條本以為是康莊的大道,如此孑然行走, 奮力前行, 甩開所有人, 卻發現這條路竟然有盡頭,而盡頭并非真正無路,而是被某個不可抗拒的力量遮掩住了繼續向前的路,于是前進無望,后退無門。 深海被虞兮枝的劍意攪動, 海濤涌動,海浪掀起驚濤巨浪, 再攪動成一個好似深不見底的可怖漩渦,而虞兮枝便從這樣的漩渦之中持劍躍然而出。 她衣衫微濕,卻已經在浮出海面時便已經被劍風吹干,于是衣袂重新翻飛,便如她的眉眼璀璨,劍光逼人。 風云起時,無數人便已經在奔赴此處海邊,虞兮枝破海而出時,海邊上空自然便已經有許多人御劍而立,再向著周身燃燒著劍意的熟悉身影看去。 一別十余年,對修行者來說本也不過彈指一揮間。 然而此間之人本都是少年少女,十余年后,或許容貌還都是彼時分別時的模樣,但眉宇之間自然而然都已經成熟堅韌。 虞兮枝頓在半空,這樣一眼掃去,卻見虞寺帶著風晚行,紫玉發冠依然端正平直,只是他素來都穿著昆吾道服,此時此刻卻穿著如風晚行一般的烈紅之色,兩人都是天人之姿,如此同御一柄劍,雖然有些大紅大紫,卻當真賞心悅目。 易醉拼命沖她揮手,滿空都飄蕩著他喊著“二師姐二師姐看我!我是易醉!”的聲音,虞兮枝有些失笑,心道難道你不喊這一嗓子,我就認不出你來了嗎? 程洛岑看到她掃來的目光,正衣袖,再沖她深深一禮,顯然既是見師姐的禮,更是或許已經從老頭殘魂那里得知看出了她即將要做的事情,并為此而禮。 而他身后,云卓雖然不知道虞兮枝究竟要如此,但她既然是先天劍修,自然已經感受到了虞兮枝身上沸騰的戰意,身上的劍意自然也沸騰。 宣平宣凡兩兄弟雖然年歲漸長,性子卻顯然比易醉還要更毛躁點,宣平實在按捺不住,忍不住喊道:“二師姐!師伯說若是你要出劍,我們也可以助你??晌覀儗嵲谙氩煌?,二師姐已經通天,而我等境界相比實在低微,又有何處能夠幫到二師姐的?” 虞兮枝微微一愣。 她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再垂眸看了一眼猶洶涌翻滾的海面,倏而笑開,再側過身,向著岸邊所有人深深一禮:“請大家助我出這一劍?!?/br> 易醉“咦”了一聲:“出什么劍?向什么出劍?” 虞兮枝直起身,振袖再禮:“不可說,不可言,生死不可測,勝敗未可論,但此劍卻無論如何,都要出?!?/br> 御劍的數人有些面面相覷,眼中不免有些茫然困惑,卻也有人想起了虞兮枝與謝君知所去之處,所做之事,若有所思,卻倏而不敢此思,可轉念一想,如此好似真的反而像是這二人會做的事情。 虞兮枝言罷,重新站直,她身上本無塵埃,但她還是在捏了一道除塵訣,再從芥子袋中取了最初謝君知給了自己的那根從十里孤林的枝頭折下的小樹枝,認真將有些零亂的長發重新束好,肅容正衣冠。 再認真舉劍。 …… 她舉劍,對折海面的另一側,謝君知也舉劍。 他一手舉劍,另一手卻向著虛空,倏而張開了五指。 十七個小世界迭次從他掌心浮現,再先后破碎開來。 能夠被關入這妖獄之中,而非在人間界被修士一劍斬之的眾妖,自然都是開了靈智的大小妖王抑或妖將。 十七個小世界既然曾經是妖獄,其中自然酷刑連連,火山刀海,但在謝君知一手將其攬入掌心之時,那些猙獰與幻象早已被他一手抹去,于是那些曾經傷痕累累的妖族便等同于在這妖靈海下的小世界中將養了十余年,早已重新有了當年的實力。 如此一夕重現天日,眾妖王妖將深吸一口氣,再紛紛向著懸于高空的妖皇橘二與謝君知深深俯身叩首。 “我去斬這海,你等可愿與我同行?”謝君知聲音淡淡,傳入天地之間所有妖族的耳中:“此行生死不可測,勝敗未可論,但此劍卻無論如何,都要出。你們或許會死,但妖域卻會有一條生路?!?/br> 眾妖面面相覷,如此靜默片刻后,終于有妖抬頭注視那千古以來從來高懸于頂的妖靈海,慢慢站起了身,發出一聲不甘的嘶吼。 它們也不是全都天生弒殺,也并非一定要與人類修士爭個你死我活。 只是心中不甘,不服,不愿,只是傳說中,它們也曾經與人類修士并立于同一片天空之下,有烈日高懸,有不會腐蝕自身的風雨飄搖,可泛舟溪上,也可隱居山間。 嘶吼一聲接一聲,匍匐在地的眾妖抬頭高鳴,再在那樣的高聲嘶叫中,將全身上下的妖靈氣提升到最盛,好似燃燒自己。 橘二俯瞰著地面,它自然能聽出那些聲音中的情緒,而所有那些情緒,讓它想起了許多過去,心中不免也隨之激蕩慨然,再抬頭嘶吼出了一聲足夠蓋過所有那些聲音的怒吼! 怒氣郁氣劍氣齊齊沖天,謝君知手中握著煙霄,看起來好像有些過分秀氣了些,但再去看他周身的劍氣劍意,便無人再敢有此想。 虞兮枝翻轉劍尖朝下,謝君知倒轉劍尖向上。 她身上本就有劍意熊熊洶洶,戰意已決,劍意也已決。他舉劍問天,劍氣也沖天。 天海兩邊,兩人同時出劍。 一劍如松梢擎雪,如寒林蕭索。 一劍如沉沉戍鼓,如銀潢濯月。 江梅仙去斬出滿地霜華,山有木兮劈開重陽青蕊。 妖靈海好似被這樣的劍氣切割開來,露出了平整洶涌的切面。 然而便是逍遙游也要這樣沉浮七日七夜才可穿透的海深,便是劍意再厚再濃,便是通天大能,又豈是一劍所能夠斬穿的? 一劍不行,那千萬劍呢? 既是江梅仙去,自然便蜿蜒綿長,煙霄好似在剎那間化作了無數道劍影,一并向著那海深處而去。 十里孤林縱使被燃盡成了一柄劍,但劍意起,劍氣濃,孤林十里長劍自然再現,浩浩蕩蕩睥睨向前。 天邊忽有金紫功德來,此處翻江倒海,虞兮枝如此斬海破天,空中雷云早已密布,天色漆黑,而那金紫之色綿延不絕,竟是給那浩瀚劍氣披上一層璀璨的色澤。 于是功德硬生生壓住雷霆一怒的天雷,再將此方天地徹底照亮。 又有昆吾劍氣破天而來,懷筠真君立于云端,而千崖峰劍冢中萬劍齊鳴,更有萬道劍意同起,與懷筠真君那一劍已經藏鋒了十余年的太清望月一并向著海邊沖天而去。 此劍滔滔浩浩,虞寺抬手望天,心有所動,也翻腕出劍。 他出劍,易醉也出劍,再相逢的劍身分明純黑,此刻卻被他的劍意激得近乎通紅。 程洛岑手中將闌早已劍意深,而云卓那柄楊柳細劍在她的劍意之下,竟然好似她的那柄傲云重劍。 宣平宣凡對視一眼,也出劍,丹意漫天,再混入軒轅恒的符意。 風晚行解下身上琵琶,弦動音起,大浪淘盡劍滿天。 昆吾劍一路向海,匯入這無數劍與無數劍意符意丹意與琴音,再被天上的功德金光照亮,一并順著虞兮枝劍氣所指的方向縱橫而去! 妖王咆哮,妖將長嘯,謝君知劍之所向,無數妖族慨然奔赴。 無數身軀被那劍光吞噬,被海光淹沒,它們怒目圓睜,雖死,但眼眸與身軀都被照亮,便如同那劍光比之從前,還要更亮! 海嘯不止,海鳴不斷,七日七夜才能穿透的萬丈海深終于變薄,兩道劍意好似無有盡時,終有相逢之時。 虞兮枝長發翻飛,小樹枝挽住的長發也早已被劍風激起再重新散亂,她本是單手握劍,此刻終于慢慢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也覆蓋在了握劍的劍柄上。 她的眼前好似掠過了許多浮光碎影。 那是她在自己的心魔境中所經歷過的每一次雷劫,是她讀過的故事中,每一個問天的人。 她的腳下倏而有領域展開,無數書頁被風吹動,無數墨意從那書頁中翻飛而出,一串串的字練成一縷縷的劍意,再一并匯入已經身在海淵的她的手中劍中。 “這一劍,不僅為我?!彼吐暤?。 是為所有這些書中問天之人,是為天下所有前驅之人,為修仙一道所有逆天而上的人! 這一劍,要這天下人人可通天,要這世間再無甲子之戰,生靈涂炭,要為通天之上,再斬出一條飛升之路! 她破海而下,謝君知割海而上,萬丈折疊的可怖深海中,兩道劍意終于相逢。 天地震動,這一刻,整個人間界與妖域的生靈都看向了天,再有些驚恐地看向了地,這樣的震顫讓昆吾學宮的天心鈴不斷妖皇,麒麟瑞獸嘶聲不斷,將那天地巨變之色以聲御之山外,再有無數修士御劍而出,以劍以器抵住將傾的高塔。 目力所不能及的海底深淵,兩道身影終于將要錯身。 謝君知唇邊沾血,他卻好似未覺,只看著被劍光照亮的虞兮枝的雙眼,再勾起一抹笑意:“虞兮枝,你可愿做我的道侶?” 劍意再盛,虞兮枝終于與他錯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