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客棧的掌柜正點頭哈腰,他身前站著一個年近四十的婦人,婦人穿著艷麗,身上的布料都是絕頂良品,頭上的金飾也價值不菲,旁邊有一個扶著她胳膊的女子,女子穿著打扮就平庸許多了,但能看出來也是精心打扮過的,女子低著頭,倒是沒婦人那般趾高氣昂。婦人身后站著一個不惑之年的男人,背過她好似在生悶氣,揣著手,臉色鐵青。 “夫人,實在是對不住,咱們客棧里上好的客房都叫人住滿了,要不您就委屈委屈,我們這普通空房還很多,住著也不差?!?/br> 看來爭執源頭是客房不夠了,那掌柜很有耐心,是真心實意在跟人商量。 婦人卻不領情,冷哼一聲,眼睛看著別處:“你可 知我們是誰就叫我們委屈?沒有上好的客房,那你便想辦法,難不成要我來教你怎么做嗎?” “小的不知怎么做?!闭乒竦囊琅f彎著腰。 “把他們都趕出去,把客房騰出來,我們不就有地方了嗎?”婦人抬著下巴,絲毫不把人放在眼里,旁邊終于有人聽不下去了,男人過去一把將婦人拉到身后,狠狠瞪了她一眼,卻說不出什么難聽的話,他頓了頓,笑臉看向掌柜:“掌柜的,內子胡鬧,你別聽她的,普通,就普通客房吧,我們人多,上好的客房也住不起?!?/br> 掌柜地剛要應聲,那婦人便搶上前:“什么住不起,怎么住不起?你別在這給我丟人現眼,咱們都什么身份了,哪有住不起上好客房的道理?” 婦人先是數落男人一通,然后叉腰指著掌柜:“你知道我們是誰嗎?就算是當今皇后娘娘站在我面前,也要叫我一聲好聽的,這間客棧里的人,再尊貴的身份,有貴得過皇親國戚的嗎?實相的,趕緊給我們騰出地兒來,別惹人不快活!” 孫乾一眾偷偷看了一眼旁邊的人,那婦人口中的皇后娘娘,不就站在這里呢嗎? “卿jiejie……”沈采萱皺著眉小聲嘟囔一句。 “別出聲,”容卿面無表情地坐到空桌子旁,伸手一抬,制止采萱后面的話,“看著?!?/br> 婦人目無一切,眼睛長到頭頂上去了,掌柜的雖然只是一介普通百姓,可過往的貴人也見多了,卻沒遇到過如此仗勢欺人的,別說眼前這些人到底是不是皇親國戚,就算是,也萬沒有把客人趕出去,去接待他們的道理! 誰又是能得罪得起的呢! “夫人,對不住,我還是那句話,天字號客房住滿了,只剩下地字號客房,若您能接受,那我這便去準備,若您不能接受,就請出去,自尋住處吧!”這次掌柜的也沒多少耐心了,恭敬的語氣不在,直起腰看著婦人,不肯退讓。 門外那個張望的少年擠了進來,面色十分掛不住,他拉住婦人胳膊便要往外走:“娘,咱們走吧!” “走什么走!這就是喬陽縣最大的客棧了,不住最好的,咱們住哪去?” 婦人也沒想到這掌柜這么不識相,氣性也被引了出來,場面一 下便僵持住,她揮開兒子的手,讓她退一步,那是萬萬不行的,婦人沖上前,臉色氣得通紅,伸手指著掌柜:“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們可是陛下親自下旨接到豐京的卓家人,卓家人,你知道么你,戰功無數,又幫當今打了天下,我們進京,加官進爵是少不了的,得罪了我們,你擔待得起嗎!” 此話一出,客棧里立馬陷入無盡的寂靜之中,那婦人以為別人怕了,得意洋洋地昂著脖子,兩手疊到胸前。 孫乾握刀的手一緊,面色已十分陰沉,他看了一眼皇后,不知她是什么態度,婦人仗卓家的勢,說明這些人大概就是儋州卓氏,原以為儋州卓氏以罪臣之身在苦地夾著尾巴做人幾十年,會消去氣魄低調為人,卻不想他們如此囂張,而皇后莫名改道喬陽縣,又是想做什么呢? 他雖聽皇命保衛皇后,但到底效忠的是陛下,眼下聽到婦人如此跋扈,怎還能忍得住,他提刀上前,剛要說話,卻聽門口處突然傳來幾聲大笑。 “哈哈哈哈不錯不錯,高枝就是這么攀的,這個姿勢十分正確,大開眼界,大開眼界?!?/br> 來人一腳踏進門檻,聲音帶了幾分放蕩不羈,他身著緋色銷金云紋團花直裰,模樣豐神俊朗,就是看著有些輕浮,眾人紛紛看向他,那人也目不斜視,含笑走上前來。 “還剩幾間客房,剩下的我包了?!?/br> 掌柜的一看場面非但沒有平息,還變得更亂了,一時頭大,無奈道:“客官,我們客棧天字號客房都住滿了,只剩下地字號客房了——” “那就地字號客房,我這人不挑,畢竟沒高枝可攀,也沒錢,”說著,那人招呼身后之人,眼神一示意,就有兩枚金元寶遞到掌柜的眼前,“這是定金,夠不?” “夠!夠!”掌柜的趕緊接過。 誰不喜歡錢呢?先前那婦人叨逼叨半天,一分錢都沒拿出來,要像眼前人這般財大氣粗,也不是沒有周旋的余地…… 男子說前半句話時,還有人真信了,結果后腳人就拿出兩錠金子,這番作態根本就是故意的,這下別說天字號客房了,就是地字號也沒了,婦人總算意識到眼前的狀況了,她忙上前:“是我們先來的!” “ 是啊,”男子點點頭,“但我住的是地字號,咱們不沖突吧?” 婦人一怔,好像是這樣……她又扭頭去看掌柜的:“還不快去給我準備天字號客房?” 問題又被踢回來了,掌柜急得撓頭。 “欸,等一等,”男子攔住掌柜,笑看婦人,“本……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什么仗人勢嘛,應該的應該的,有得仗不仗是傻子,但你怎么也要給人家點好處不是?既然要爭最好的,就多拿出點這個……” 男子伸出手,食指拇指磨搓著,模樣好不猥瑣。 他話里罵了句人,婦人沒聽出來,旁邊她相公兒子卻都聽明白了,頓時臉色更加難看。 “娘,咱們走吧,從儋州到這,盤纏都已經花得差不多了?!?/br> “你給我閉嘴!”婦人橫了他一句,轉頭看向掌柜的,“你說說,需要多少銀兩,我們付得起!” 少年知道他娘的性子,執拗不聽勸,心中更加抵觸進京了,氣得往旁邊一站,跟他爹方才生悶氣的模樣如出一轍。 那掌柜的早就發現容卿他們坐在這邊看戲了,眼下鬧成這個樣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自己爭去,他伸手指了指容卿這邊:“現在天字號客房都被這位客官定下了,夫人非要住下的話,就直接跟他們商量商量吧?!?/br> 眾人一齊看過來,緋衣男子摸著下巴,眼中幾分玩味,笑著看這邊。 視線紛紛落到這邊,容卿喝了口茶,眼皮也不抬:“不讓?!?/br> 就兩個字,其中的高傲卻已無人可及,那比再多的拒絕都好使。 婦人面色黑沉:“你說什么?” 容卿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撫平身上褶皺,站到婦人跟前,眉眼含笑:“儋州卓氏,如今已經破落到這副田地了嗎?” “你!你膽敢辱罵我們卓家人?” 這話讓容卿聽著只覺有些可笑,但她卻笑不出來。來喬陽縣等人,等的便是卓家人,她就是想在他們進京前來看一眼,本來還滿懷期待。 如今卻只剩下失望。 “你從儋州來,還不知道真正的仗勢欺人是什么樣,”容卿瞥了那婦人一眼,眸中冷光將她看得一驚,隨后就見她轉身,自顧自地上了樓,只留下一句話,“孫乾,懂我的意思吧?!?/br> 孫乾這輩子沒有如此聰明機靈的時候,他抱拳道聲“是”,伸手一揮,客棧里的金翎衛蹭地站起身,原本平平無奇的人不知道從哪抽出了刀劍兵器,紛紛對準婦人一行人。 掌柜的一看亮兵器了,嚇得腦門冒汗,真要打起來,損失最大的一定是他,然而那婦人一看這場面卻軟了,沒了之前的趾高氣昂。 “爾等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有你們后悔的時候!”婦人眼睛瞄著刀尖,腳下卻比誰都快,急急退出了客棧,一見她這副模樣,客棧里原本看戲的人紛紛拍手叫好,哄笑聲將他們請了出去。 婦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也毫無辦法,只想著等到京城里,一定要找機會讓這些人好看,忍氣吞聲,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東??蜅γ娴哪且患?。 緋衣男子目送他們出去,手中折扇在手上一拍,身后人走上前來:“殿下……” “噓!”李準伸出食指呲牙,“有好戲看!” 容卿回屋后,就一直托著下巴沉思,沈采萱讓人在外面候著,自己雖然跟進來了,卻也不敢說話。 “你覺得,儋州卓氏如何?” 沈采萱一驚,意識到卿jiejie是在跟她說話:“這個……這,其實,自始至終都是那個女人在仗勢欺人,別人都沒怎么說話,而且,我看著門外那些人,好像也不屑為伍,臉上都有些掛不住呢!” 容卿看她回答地認真,揚唇笑了笑:“他們在儋州幾十年,心中傲氣早已蕩然無存了,性子變得怯懦又閃躲,突然接到圣旨入京,心中擔驚受怕是在所難免的,這樣的人,到了京城也難堪大用?!?/br> “卿jiejie……不生那婦人的氣嗎?”沈采萱怔了怔,沒想到卿jiejie一句也沒提到那個囂張跋扈的婦人,反而細細分析著其他卓家人。 “有什么好氣的,”容卿撐著頭,偏頭看著自己五指丹蔻,“本來就血緣稀薄,我也不指著他們個個人中龍鳳,就是以后可能要多cao心些?!?/br> 沈采萱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她雖然說得云淡風輕,可眉中疲倦卻讓人看得清楚。 她本可以不必這般用心的,她也不會喜歡這些背負。 “卿jiejie,咱們為什么不逃走???” 容卿一頓,她放下 手,怔然地看向采萱,隨即唇角一彎:“怎么這么說?!?/br> “沒有,”采萱搖搖頭,“我是覺得卿jiejie想逃走來著?!?/br> “這么容易就被你看出來了?”容卿摸摸她的頭,“逃走是容易,但要一輩子躲躲藏藏,算什么自由身呢?” 沈采萱沒料到她會說這么一番話,心里正細細想著的時候,容卿卻抓住她雙手握在手中:“萱兒,有個問題我想問問你,你一定要認真回答我?!?/br> “卿jiejie你說?!?/br> “你心里,有沒有恨過陛下?” “陛下,”沈采萱垂頭想了想,然后鄭重地搖了搖頭,“引起那次宮變的是我的兄長,殺了父皇母后的,也是我的兄長,陛下雖有推波助瀾,但我不恨他?!?/br> “為什么?” 沈采萱捂住自己左耳:“我跟父皇之間親情淡薄,他心中從來沒有我這個女兒,甚至視我為不祥之物……母后當年葬身玉照宮,也是她自己的選擇,我怨不得別人,是她想陪父皇一起,不肯和外公們離開,不然以陛下的為人,他一定也能救母后的?!?/br> 容卿拿下她的手:“現在還聽不到嗎?” “沒關系,”沈采萱笑了笑,“我還有另一個耳朵嘛,卿jiejie不管說什么,我都能聽到!” “這次如果能再找到那個游醫,一定讓他治好你的耳朵?!比萸涮嫠樍隧橆^發。 “噢!原來那游醫是卿jiejie為我找的,怎么不說清楚呢,陛下很在意的?!鄙虿奢娴纱罅搜劬?。 “管他呢!” 第二日,天空中烏云密布,下起了小雨,雨線細細密密,空氣一片濕冷,白霧朦朧。一早,東??蜅iT前便停了幾輛馬車,三路人馬今日都要進京,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燕王李準撐著傘走出來,一看這場面,揚了揚眉:“還真趕一天進京??!” 自然沒人回他的話。 他頓覺尷尬,咳嗽一聲,回身吩咐屬下:“籠子里的那個給我看好了,別處差錯,注意別給憋死了?!?/br> “是!”屬下大吼一聲回話,卻把李準嚇一大跳,這人總是一驚一乍的,多少年都這樣,李準頗有些無奈,搖了搖頭,翻身上了馬車。 昨天那個婦人今天依舊打扮得貴氣逼人,但已不再那么囂張,可能尋思 著容卿這一行人的確不是什么好惹的,只想快點進京,弄清他們是誰,再想想該怎么討回顏面,冷哼一聲,也上了馬車。 “孫乾,回京?!?/br> “是!” 喬陽縣到豐京城大概半日路程,只是路上雨越下越大,泥濘不堪,又耽擱了許久,到豐京城門前時太陽都快下山了,容卿坐了一日的馬車,全身腰酸背痛,便讓孫乾遞給她一把傘,想要下車走上幾步路。 剛踩著矮凳下馬車,就聽見孫乾不自然地咳嗽一聲,她抬頭看去,發現雨幕中,城門前,立著一道明黃色身影,雖然有些看不清楚,卻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是誰。 他這么金貴的人,怎么雨天還出來了,不怕污了衣裳? 容卿心里想著,抬腳向前走去,那人卻比她著急,拎著衣擺迎過來,腳踩著泥坑,那一聲衣服算毀了,剛到近前,不等兩人說話,忽然搶過來一道緋色身影,那人笑嘻嘻上前。 “四哥!四哥!怎么這么客氣,還出來迎接臣弟?臣弟不勝感激,哈哈!” 李績眉頭一皺,伸出的手頓時抽了回來:“你怎么來了?” “裝傻!一月前就遞來折子了,讓臣弟進京給你賀壽,四哥怎么撂爪就忘了呢?!?/br> 李績輕出一口氣,徑直繞過他去,看到容卿后,眼中的嫌棄瞬間消失,卻是鎖緊了眉頭,一把拉住她胳膊:“你還知道回來?” 不等容卿說話,李績已經將她攬到懷里,動作輕柔又小心,他不知等了多久,身上涼氣侵襲,抱著她,像是一團冰塊。 李績好像終于放下心般在她耳邊嘆了口氣。 “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