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節
“現下沒什么大礙,具體的等子規回來再細說吧?!备窇褕驔]有立刻回答,只是如是道,然后問:“遠舟呢?” 一句話被堵了回來,飛燕也不好再細問,便道:“方才殿下怒氣沖沖走了,然后被秦太醫……唔,秦左使請走了?!?/br> 她以為是宿天門對阜懷堯下手惹惱了他,殊不知阜遠舟是在對她家主子生氣。 阜懷堯頷首,“你們去做你們的事吧,朕去找遠舟商量些事情?!?/br> 飛燕擔心他的身體,“還是讓屬下去把殿下請回來吧?” “無妨?!备窇褕驍[擺手示意不用了,在阜遠舟眼皮子底下,他還出不了什么事,何況今夜魔教無眠,這大院里除了他所在的院子,其他地方都是人來人往,燈火通明的,有事隨地喚人便是了。 蒼鷺和飛燕只能讓影衛跟著,目送他出了院子。 沒辦法,剎魂魔教忙,他們也不輕松,武林的那堆爛攤子煩惱的可不只是江湖人這么簡單,他們兩個不僅是影衛,更是掌管著玉衡暗處的大部分勢力。 …… 城外,素劍門舊址。 甄偵站在略高一些的地方,環視著這個在暗夜里更顯得可怖的地方。 風聲嗚咽,草浪翻涌,彎月凄清,大地詭譎。 甄偵慢慢收回視線,半蹲下來,也沒在意雪青的袍子上沾了些許草屑污泥,而是伸出拇指和食指拈起一塊泥土捻了捻。 焦黑的痕跡染上了白皙的指頭,甚至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的味道。 十四年黑而不化,腥而不散,可見當年的火是多么的壯烈,血又是鋪成怎么樣懂得厚度才會滲進泥里,被一場參天大火燒干凈一切之后都沒有燒去血液的痕跡。 滅門之恨不死不能釋之,無怪乎他那時候用攝魂術也挖不開蘇日暮的記憶。 暗紅衣飾的影衛悄然無聲地出現在周圍。 甄偵也沒站起來,只是淡淡問道:“如何了?” “回大人,阮宮主和魔教的六指女魔蜚語、佛手僧和田打了一場,誰也沒有討得好處,現下阮宮主已經進了銘蘿莊?!庇靶l如實答道。 甄偵的手微微一頓,“剎魂魔教那邊怎么說?” 這次鼎州之行,朝堂和剎魂魔教雖然沒有表面達成同盟,但是至少暗地里的情報信息已經有所交換。 影衛只有四個字:“斬盡殺絕?!?/br> 甄偵挑了挑眉。 他只知道自家主子今個兒被宿天門的人找上門了,跟著的連晉急都被耍的和沒頭蒼蠅似的,卻暫時不清楚踅目蠱的事情。 天下宮的勢力不在這邊沒辦法一鍋端,魔教尊主下了必殺令,最先遭殃的就是近在咫尺的阮鳴毓,所以得知天下宮宮主被魔教中人秘密追殺的時候,甄偵也很是奇怪這時候的魔教怎么會有時間來折騰旁的事。 不過沖著“斬盡殺絕”這四個字,甄偵猜測著天下宮可能就是宿天門的勢力,不知為何有些不太安心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不理解永寧王突然撕破臉皮的做法?——他如是想著,揮退了手下,沒多久就看到蘇日暮和謝步御帶著魔教弟子從群山之中走了出來。 甄偵站了起來,也沒動,等著他們走來。 蘇日暮一步步踏過他生活過的土地,步伐很謹慎,臉色很平靜——就像他和甄偵來到這里靜站了半個時辰時的平靜一樣,沒有愧疚,沒有絕望,沒有傷,什么都沒有。 他就這么穩穩地走著,沒有看腳下的土地,但是腳下的亂石廢墟雜草也沒有將他絆倒。 甄偵無聲地和他對視,幽黑的魔瞳比夜的顏色更深,輕易抓住了人心。 蘇日暮眼里起了一絲波瀾,旋即又歸于虛無。 甄偵也沒有打破他的平靜,只是朝謝步御頷首視作招呼,等蘇日暮靠近的時候淡淡問:“陣法看得如何?” 蘇日暮搖頭,說了三個字,“江亭幽?!?/br> …… 第三百五十二章 長生 阜懷堯慢悠悠走出了所在的院子。 魔教教眾確實忙翻了天,見到阜懷堯也只是匆匆行禮便離開了——他們不知道這位陛下的身份,只知道這是尊主重要至極的貴客罷了。 見走過的好幾個人都是有印象的夙建幫的弟子,阜懷堯心里也有了數。 這次武林勢力大洗牌,以沙肖天、鄒洞天、包囿、薛義保為代表的勢力全部覆滅——接管薛義保晉安鏢局總鏢頭位置的何祐已經在大會會場上被趁亂擊殺了——他們留下來的東西可謂是塊大肥rou,剎魂魔教不吞下來,壯大實力的就變成了宿天門,阜懷堯倒是有心想撈點好處,不過顧及他藏在江湖上的勢力隱藏越深越好,于是還是作罷了。 而剎魂魔教身份敏感,他們出手的時候,明面上的自然是以夙建幫為代表了,畢竟李大兆前段時間帶領著幫眾大鬧江湖,吞并勢力已經成了旁人見怪不怪的事情,何況現下江湖大亂,幾大武林世家名聲低落,少林派方丈又重傷,武當峨眉崆峒沒有也在做這種事,人都有貪婪之心,誰不想趁機崛起? 這江湖越亂,也就越適合剎魂魔教這等見不得光的組織渾水摸魚。 阜懷堯回想了一下,沙肖天的東鷹派等大派隕滅之后,江湖上如今真的拿不出多少上的臺面的角色,雪朔山莊是拿來對抗宿天門的,天下宮是宿天門的,紫危樓是個中立的情報組織……等到勢力重新分攤,夙建幫想必定會占了大頭,消滅了宿天門之后,剎魂魔教就沒有繼續存在了意義了,便能和當年“血承”者化入素劍門一樣,全部融進其中,合二為一。 既然以夙建幫作為了剎魂魔教的退路,是不是意味著阜遠舟有了足夠的信心,相信剎魂魔教在于宿天門的爭鋒中,占據大部分的贏面,而不是一面倒或者兩敗俱傷? 阜懷堯思索良久,又回憶之前“見”到的宿天門門主的氣場,怎么想怎么覺得兩者之間的贏面應該是對半開才是。 阜遠舟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自信?把朝堂也算在內了么?? 對方的做法是一直在極力避免他蹚渾水,阜懷堯對此持保留意見。 其實阜遠舟倒不是在不讓他完全不插手,就是不讓他涉及宿天門和剎魂魔教的恩怨罷了,畢竟宿天門已經對玉衡虎視眈眈,他這個玉衡皇帝可不是擺著好看的。 不過阜懷堯也很明白,宿天門和剎魂魔教之間似乎都帶著一種詭異的執著,等他們解決完他們的恩怨,估計后頭就沒他什么事請了。 而這個執著,八成是在所謂的“長生不老”上面。 阜懷堯想起了聞人折月。 來鼎州的一路上,申屠謖雪喜歡在他面前打玄機,又對聞人折月大有興趣,逼得聞人折月這般對世事看清看淡的人都忍不住經常跑到阜懷堯身邊——沒辦法,只有阜懷堯在,才能多吸引一些申屠謖雪的注意力。 當然,這“興趣”大概就是申屠謖雪很想將聞人折月變成他的收藏品——就像那兩個傀儡一般跟在他身邊貌美的少男少女侍從一樣。 聞人折月避之不及,這就不奇怪了。 阜懷堯無所謂,便隨他們去了,這一來二去的,倒是和聞人折月熟悉了起來。 這個人……怎么說呢,他真的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不是說他長得多好看,而是那種氣質。 人如月,氣如玉,淡如水,斗轉星移,盡在嘆息。 當他低眉憂郁的時候,好像這個世間的憂愁都壓在了他身上,當他微笑的時候,好像萬物都能被他包容其中。 申屠謖雪曾拿過長生不老來試探阜懷堯,阜懷堯便拿這個來試探了聞人折月。 “大公子您想要長生不老嗎?”那時候,兩人正在落腳的客棧大廳里聽說書人講故事,在老者一說三嘆的語調里,聞人折月側過頭,反問于他。 也不意外于他的反應,阜懷堯風輕云淡道:“從坐上這個位置開始,我就沒有奢望過善始善終?!?/br> 他的先祖,橫死的,殫精竭慮累死的,病死的,不計其數,能夠安安穩穩老死的,當真屈指可數。 聞人折月似乎很是奇怪他的態度,“欲/念生權,權勢生貪,貪畏生死,大公子既然已經坐享榮華,又有肯放下的決心?” 欲望這種東西和謊言一樣,和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人心不足蛇吞象,不過如此。 何況,人已擁有萬里江山,多少人會不想千秋萬代? 阜懷堯卻是淡然,“陰消陽漲,朝來暮去,萬物本就有更替才為天理,逆天改之,豈不是妄理?” “大公子可曾記得學生曾經說過的話?”聞人折月道,語氣平靜,“人定勝天,天道輪回,自在人心?!?/br> “你覺得天道是什么?”阜懷堯忽然問道。 聞人折月微怔,好一會兒才道:“是秩序?!?/br> 生死輪回,日升月落,四季交替,陰陽調和,子息繁衍,均是天地秩序。 “那你可知為什么佛家皆言六根清凈,立地成佛,但是眾生仍在水火之中?”阜懷堯再問。 聞人折月緘默片刻,“因為放不下?!?/br> “為什么放不下?!?/br> “因為情,因為欲?!?/br> “長生不老好不好?” “世人夢寐以求?!?/br> “既然世人知道放下便能求得,為什么還是不能放下?” 聞人折月怔住。 臺上的說書人兀自講得激情昂揚,臺下喝彩聲淹沒了阜懷堯的尾音: “……且說那二郎神見十個金烏不僅曬化了他的娘親,更造成生靈涂炭大地哀嚎,神目大睜便朝天痛斥:‘神受眾生祭祀,卻毀眾生根基,天地不仁,我楊戩便要這諸天神佛神魂俱滅!’,哀聲未落,便提起那劈天神斧,朝金烏砍去……” 阜懷堯微垂著眼,似乎聽得入迷。 “長生不老是逆天,那漫天神佛怎么辦?”聞人折月輕聲地道。 “如果天道覺得長生為秩序,為什么眾生來去匆匆不過百年?”阜懷堯抬高眼睫,琥珀雙瞳裝著的是寒凜凜的光。 聞人折月側頭看他。 “人有七情六欲,是因為人生百年,總要有所求才算圓滿,農夫耕地,士子從政,皆是同理,但若是長生不老,所求之物不過時間長短,所求之人終將離己而去,桃花流水,物是人非,朗朗乾坤,一人獨存,”阜懷堯緩緩眨動眼瞼,清清冷冷的側臉看起來就像廟中的佛像一樣飄渺虛幻,“這樣的長生不老,我要不起,你,要不要?” 此話猶如驚雷乍起,炸得聞人折月頭暈目眩,他明明拿著茶杯的手都在顫抖,但是翡翠色的眸子里卻依舊是溫溫淡淡一片,唯有那憂郁如同潮水一樣滿漲開來,猶如魂身非一體,情卻萬般真。 “好一個朗朗乾坤一人獨存……”他呢喃。 阜懷堯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霜冷無波,“放下一切方能求得長生,長生之后方知一切之重,如此舍本逐末,你覺得可笑不可笑?” 聞人折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靜默地坐在那里。 他連呼吸都變得很輕,眼神很溫和也很哀傷,像是一個眨眼,他就會一瞬白頭。 最后他說:“大公子,你知道么,三色堇有個別名叫鬼面花,你可知為何?” 阜懷堯注視著他,“花分三色,一色一面,何面為真,何面為假,難以分說,不若謂之鬼面罷?!?/br> 那時候,那個紫衣男子的表情…… 直到現在,阜懷堯都還在想當時聞人折月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他身上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阜懷堯探究了很久,但是都沒有頭緒。 不過,他有種預感,這個人,定是剎魂魔教和宿天門這盤棋局里的關鍵所在。 至于給他們帶來的是什么樣的影響,這就說不準了。 阜懷堯說是出來找他家三弟,不過心想阜遠舟正在氣頭上,恐怕一時不好哄,就在魔教大院里打著圈子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