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節
——三日之后,城西銘蘿莊,候君攜兄而至,以圖換之。 這是那份請帖上的言辭,一份出自宿天門請帖。 那么宿天門憑什么認為,視兄如命的阜大教主會帶著他的兄長去赴宴? 以圖換之,是拿什么圖,換什么東西?宿天門為什么認為阜遠舟一定會肯換呢? 宿天門雖然狂妄,但是不輕鄙,他們做事,絕對不會做無望之事,既然敢下這份請帖,就證明對方有這個把握。 而最能撼動阜遠舟,就莫過于阜懷堯了。 于是乎蘇日暮看見剛才還略有顧忌的阜遠舟一下子慌了手腳,近乎無措地扯開了阜懷堯的衣襟。 蘇大才子識趣地轉過頭去回避一下,他可不認為自家好友這么久沒有動手是因為不擔心他的親親皇兄。 但是他剛撇開目光,就被阜遠舟失聲叫?。?/br> “聞離!” 他的聲音實在太過失措,蘇日暮猛地回過頭去,結果這一看,就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阜懷堯的膚色很白,不是那種病態的蒼白,而是一種酷似秋日霜露的、霜冷的白,青色的經絡都可以看得分明,在純色的黑衣下,映襯著那張華雍冷麗的顏容,有種叫人移不開視線的炫目感。 可是,在他的心臟處,卻駐扎著一團烏黑的線條,縷縷分明,凌亂地占據了這片霜色的地盤,由左肋開始,一路蔓延上了肩膀,細細去看,甚至還能發現這些黑漆漆的線條在蠕動,像是那薄薄的皮膚下蜷縮著什么活的生物,驚悚至極。 阜遠舟卻死死地盯著這團烏黑,臉色煞白無比。 蘇日暮待得反應過來,立刻掀開車廂的簾子,呵斥道:“馬上回城!越快越好!” 趕車的人是駐扎在大院的魔教弟子,很久之前就認識蘇日暮了,何曾見過這個隨意隨性的男子這般嚴肅急切的語氣,頓時也凝重了神思,馬鞭一揮,馬兒便飛奔起來。 隨行的人也有些奇怪怎么突然加快了趕路速度,畢竟城門已關,他們早晚回去都是翻墻的份兒,不過腳下倒是一步不慢地跟了上去。 蘇日暮放下車簾,道:“甄偵辦事還沒回來,我說好等他的,”原來慢騰騰的車速正好等他趕上來,“你先帶你皇兄回去,我跟他稍后就到?!币苍S還能叫上甄偵一起回一趟素劍門舊址,一是回去看看,二是查探一下那個拿來困住阜遠舟的陣法。 “小心點?!备愤h舟只明白他的意思,不過只來得及說這句話,對方就已經提著劍翻身出了車廂,隱沒在了昏昏夜色里。 事到如今蘇日暮不用再掩飾武功,倒也算得上是個助力,起碼以他的武功謀略,世上沒有多少人能夠奈他如何。 一行人緊趕慢趕趕回了鼎州城,翻墻進去之后直取落腳的魔教大院,早上出去的一行人里只有沙臨志和柳天晴最先回來,跟著秦儀在燈火通明的大廳里等人。 阜遠舟抱著兄長風風火火闖進來,委實驚了一伙人。 他也顧不上打招呼,直接點了名讓秦儀跟上來,進了他們二人的房間,小心翼翼將人放下。 秦儀早就收到消息,知道阜懷堯被宿天門的人找上差點被燒死的事情,本以為他的主子這么緊張是因為天儀帝受了傷,但是等看到阜懷堯心臟上的那團烏黑時,瞬間變了臉色,破口就罵:“尊主您既然舍得用偽蠱王,何必再叫屬下來治這個人?!您這是想他死還是想他死得不夠快?!” 阜遠舟的手顫了顫,“偽蠱王不是我下在他身上的?!?/br> 他怎么舍得讓他死,阜懷堯死了,他也絕不會獨活。 秦儀愣了愣,閉上嘴巴上前去檢查阜懷堯的情況。 阜遠舟微微退開一步,目光仍然凝聚在男子霜白的面孔上。 其實蠱王作為劇毒之物,放進人身體的時候,無非就兩種結果,一是和蠱王同歸于盡,二是和蠱王共存一體,就此百毒不侵,能在蠱王的侵蝕下存活下來的人都是不能輕易招惹的,威懾力極佳,而偽蠱王作為能夠偽裝蠱王痕跡的存在,為什么沒有流傳開來呢? 世間萬物皆是相生相克,福禍相依本是天理,偽蠱王雖然也有人用來裝模作樣,但是真正敢用的人都是情非得已,因為一旦用過偽蠱王,再遇上另一種叫做踅目蠱的蠱蟲,就會變成要人性命的劇毒。 踅目蠱都是一卵雙子,一為雄,一為雌,雄蠱成毒,母蠱解毒,這種蠱蟲不罕見,但是中了雄蠱就只有雌蠱才能解毒,多被人用來要挾用過偽蠱王的人,而且這個要挾是一來一個準,誰也不想輕易去冒這個險。 這也是當日阜遠舟得知阜懷堯種下偽蠱王那般震怒的原因之一,只是他本以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護著阜懷堯,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才會被宿天門的人鉆了空子。 把一些蠱蟲拍進天儀帝的身體里護著他的心脈,秦儀的臉色有些凝重,“五天,屬下最多能護著陛下五天?!?/br> 阜遠舟瞳孔微縮,想起了那張紫色請帖上的三天之約——這就是宿天門的底氣,自信剎魂魔教教主一定會上鉤的底氣。 “尊主,屬下還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鼻貎x又細看了一會兒阜懷堯身上的烏黑線條,猶豫著道。 “說?!备愤h舟以為兄長身上還有什么差池,當下心都提了起來。 “從陛下身上的毒蔓延的情況看來,踅目蠱……恐怕不是方才種上的,”秦儀思量了片刻,“起碼再早上半天?!?/br> 如果毒素剛剛蔓延,他能拖延的時間就不止五天了。 阜遠舟先是一愣,然后周身殺意便洶涌而出,他手側的花瓶首先承受不住,“嘭”的碎掉了。 “阮!鳴!毓!” 他一字一頓道,恨不得將此人千刀萬剮。 秦儀一驚。 花瓶的碎片砸在地上發出刺耳響聲,昏迷中的阜懷堯似乎被驚動了,眉頭不安地蹙了一蹙。 阜遠舟這才回神,收斂起周身翻涌的內力,眼里殺意卻是越燃越烈,“左使,找到天下宮宮主阮鳴毓,把天下宮的勢力都翻出來?!?/br> 申屠謖雪把阜懷堯身上被阮鳴毓留下的蠱蟲拿走的事情,阜懷堯是告訴過阜遠舟的,現在看來,那種追蹤的蠱蟲是假,真正的殺招是踅目蠱,不過申屠謖雪被前者迷惑,一時沒有注意到后者罷。 …… 第三百五十一章 積血 秦儀不笨三下兩下便懂了他的意思,神色更加陰沉了,“天下宮是宿天門的勢力?”該說不愧是系出同門么,無論是文輒心、慕容桀還是阜遠舟,再加上個宿天門門主,都是愛四處弄個門派藏實力的主兒,如今斗到這個地步,明面上浮出來的雖然沒有真刀真槍干上但也一個對一個把敵人盯緊了,接下來當真是看誰的底牌更多了。 阜遠舟頷首,在得知阮鳴毓下蠱之前,他就已經有所懷疑,天下宮出現得時機太巧妙,如果不是朝堂的勢力,又不是剎魂魔教的明棋,那么它要么是純粹湊熱鬧的,要么就是宿天門的人。 如今踅目蠱現身,對方的身份昭然若揭。 阮鳴毓一來便是不拐彎直接沖著天儀帝,這就證明宿天門的目標一直是他的兄長,而不是他這個正牌的剎魂魔教教主。 這般迂回的做法…… 他想到了二十年前的阜徵和慕容桀,但是又和當時的情況有著微妙的不同。 但是不同在哪里,他暫時說不出來。 機關算盡了一天,饒是阜遠舟有著強大的內力撐著,此時也感覺累了。 無他,心累罷了。 他坐到床邊,替阜懷堯打理著他被弄亂的衣飾,對秦儀道:“你先去處理你手頭的事情,等右使、李大兆和聞離回來了,再召集諸堂議事?!?/br> 今日整個武林都在他的cao控下翻了天,不僅是他,整個剎魂魔教都忙得腳不點地,就連柳天晴也被有意無意地叫去接觸了教中諸事。 秦儀也不多說,飛快退下了,他可不單單是個醫者,更是剎魂魔教的左使。 花瓶的碎片有仆從輕手輕腳地飛快收拾完了,出去的時候帶上了門,房中只剩下二人,安安靜靜,偶爾能聽到外面匆匆而過的腳步聲。 夜闌珊,萬物眠,魔教大院倒怕是一夜都沒法睡的了。 暫時能夠獨自和兄長待會兒,阜遠舟終于忍不住放下了連在蘇日暮面前都撐著的硬氣,抱著阜懷堯,和衣俯身枕在他耳側。 只是一天而已,這個武林變了天,素劍門報了一半的仇,但是他和蘇日暮的心情都是一樣的——他們并沒有多開心多快活的感覺。 沒有多少人是天生喜歡殺戮陰謀的,就算問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中度過的天儀帝,問題都不會有不同的答案。 武林大會會場上的血腥、沙肖天等人的瘋狂,人性的丑惡……不停地從腦海中浮現,最后定格在阜懷堯被烈火包圍的畫面上。 如果他晚到一步…… 即使明白宿天門不可能這么輕易燒死天儀帝激怒他和宿天門同歸于盡,但是那種心悸他還是一絲不能忘記。 而偽蠱王遇上了踅目蠱,結局其實也沒什么不同。 夏日炎炎,阜遠舟卻覺得心冷。 他半生自負高強,武功難逢敵手,智計高人一等,出得朝堂,入得江湖,即使宿天門步步緊逼,但是阜遠舟十四年步步經營,舍得下生死做賭注,所做的謀劃比阜懷堯蘇日暮甚至是魔教眾人想得更遠,從來不曾設想過自己會有失敗的一天。 但是此時此刻他便明白,縱使宿天門覆滅,但是阜懷堯有了任何差池,他便是滿盤皆輸。 阜遠舟甚至有一種惱怒感,他明明已經說好不讓他插手,他的皇兄為什么不聽他的話? 難道在阜懷堯眼里,他的擔心,他的珍惜,都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不被這位高高在上的玉衡天子放在眼里么?! 無論是之前的偽蠱王,還是如今的單獨會見宿天門門主,阜懷堯都不曾和他商量過,他傾盡心力去保護這個人,這個人似乎并不真的放在心上。 這個人總是會用比起外人來最溫和最縱容的態度對待他,但是轉眼我行我素地去做他認為他該做的事情,就像當日以保護之名,讓他離開京城。 這也許就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問題吧……明明彼此相愛,卻無法接受對方愛人的方式。 畢竟是意志堅定之人,阜懷堯并沒有昏迷十分長的時間,但是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對上了一雙含著不甘和悲懟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在那烏漆漆的眸子里,他似乎還看見了一抹幽紫一閃而過。 不過他沒有細究下去的時間,因為他被吻了。 一個略顯得急躁和粗暴的吻。 對方壓制他的力道有些大,阜懷堯微微蹙了眉頭,不過沒有推開他,反而伸手撫上他的發,安慰一般地輕輕摩挲。 阜遠舟被他的撫摸輕易撫平了怒火,心里的不甘盡數化成了委屈,他放緩了動作,吻了吻阜懷堯的嘴角,然后將頭埋在他的肩膀里,難過地道:“皇兄,你為什么不信我?” ——這是什么情況? 阜懷堯自是聽出了他的委屈之意,但是他剛從宿天門門主手里死里逃生,這會兒又被自家三弟這般抱怨,饒是再聰明也一時轉不過彎來了,當下有些怔神,反問:“我什么時候不信你了?” 這話說得委實無辜,本就惱怒了半天的阜遠舟的火氣“噌”的又冒起來了,“恐怕臣弟算是可信之人,卻不是可用之人?!?/br> 說完,便翻身下床,大步生風地出了房門。 摔門聲有些大,阜懷堯坐了起來,略有些迷糊的理智終于重新歸攏,他盯著被甩上的房門,狹長雙眸里含上了一絲疑惑。 他是有料到阜遠舟會生氣……不過這氣大的,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的三弟幾乎很少跟他氣勢洶洶地說話。 阜懷堯環視了四周一圈,在床邊明顯少了個花瓶的空蕩蕩的地方停了一眼,想了想,然后拉開了衣襟,看著自己一直感覺有些不太舒服的左胸口,在看到那團烏黑的時候并無太大的驚訝之意。 他頓時明白了阜遠舟的意思,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攏好了衣襟。 現在可不是鬧別扭的時候,他有很多事情要和阜遠舟細說商量。 哦?劇毒?當日阜崇臨把兩條毒蛇擺在他肩膀上都沒見他變過臉色,何況是現在暫時還威脅不到他性命的危險。 阜懷堯本想叫影衛去把他的三弟請回來,不過想到他剛才銳氣畢露的模樣,還是決定自己走一趟,免得誤傷旁人了。 于是下床,隨意打理了自己一番,換上慣穿的白衣,出門。 手上脫臼地方的小小酸痛被他忽略過去了。 門外靠著兩根柱子守著的居然是飛燕和蒼鷺,看到天儀帝出門,急忙迎了上來。 “爺?!?/br> “感覺怎么樣了?” 現在阜懷堯的情況只有阜遠舟和秦儀二人清楚,這兩個人一個不能惹一個不熟悉,知道偽蠱王情況的常安又辦事未歸,他們心知事情不太妙,便直接開口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