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節
阜遠舟抿了抿唇,“我只知道,如果皇兄想登基之后過得安穩一些,手里戶部和禮部的人手是你必須要留著我才能更好地收服的,所以我不造反,你就沒有理由殺我?!?/br> 他既然能有仁德君子這個美名,自然就代表著他做事鮮少露出過能被人當做致命把柄的馬腳,雖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即使是皇帝要殺人也需要理由的——除非阜懷堯想做一個昏君,否則以阜遠舟在天下讀書人和習武之人心中的傳奇形象,阜懷堯想要動他,恐怕都得三思而后行。 但是他也知道,除卻阜懷堯之外,阜崇臨也絕不會那么安分的人,他一定會對他和他的母妃、甚至是劉家再度下手。 “你原本的計劃是讓崇臨毀了劉家?”阜懷堯問。 阜遠舟平靜地道:“他也會對我母妃下手,那么我會順勢讓我母妃假死?!?/br> “所以,我便不會懷疑你如何心甘情愿喝下崇臨給的毒藥?” “沒錯?!备愤h舟頓了一下才道,眸眼中有稍縱即逝的陰郁,“但是我沒想到……” 因為德妃是劉家的人,所以這個計劃他是單獨完成,沒有知會過德妃……當阜懷堯將德妃和未婚妻劉曼的自白信送來的那一瞬間,他真的有一種人算不如天算的絕望感。 有那么一瞬間,阜遠舟甚至有一種真的死了的沖動。 德妃就這么讓他的計謀順理成章弄假成真了,就算同樣是喝下毒酒的結局,但是過程不同,那份無望也更加真實,阜懷堯的懷疑也無處可發。 陰差陽錯,不知如果是德妃地下有知,會不會生出后悔之心。 在阜遠舟原本的計劃里,即使他不知道阜懷堯對他的異樣感情,但是流放邊疆這個結局,也是他所能猜測到的,于是,他需要一個能夠繼續留在京城這個權力中心的理由——或者說,是一場冒險。 “其實,蠱王所謂的百毒不侵,并非是毒物對我本身無效,而是在毒發之后,它才會吞噬我體內的毒物……保我不死?!备愤h舟垂下眼眸,道。 “所以你不擔心會死?!币膊粨臅徊槌鰜硎羌俚?,因為中毒是真的,毒發也是真的,只不過區別是醫治過程中他好的比旁人快罷了。 “……我要賭的,是你的惻隱之心?!?/br> “恭喜你賭贏了?!备窇褕虻?,聲音里一點情緒都沒有。 阜遠舟臉上流露出了難過、愧疚以及安慰等糅合而成的復雜表情,“也許這個開始不夠好……但是我還是想說,”阜遠舟將他的雙手包攏在自己手中,充滿了情意交纏的繾綣,“沒有錯過你,是我三生有幸?!?/br> 阜懷堯心中有一瞬的動容,驟起的波瀾叫他胸腔中泛起酸辣難辨的氣息。 他們是兄弟,是敵人,是君臣,他們幾乎是仇人,是這世間最不該在一起的人,是身邊知情的下屬朋友都不知如何真心祝福的一對人…… 他們的感情違逆天倫,他們在一起,只會讓彼此所走之路更加遍布荊棘殺伐無數,他們從認識到自己的感情開始,就在為相思付出著無數的代價,他們迷失自我,渴望著生死與共天涯不離,卻又不得不為彼此的責任而堅強地獨自走下去…… 他們如果離開彼此,失去彼此,會讓他們的前途更好,走的路更平坦,如果兩個人的命運沒有交集,阜懷堯會是玉衡千載流芳的完美君王,阜遠舟會是天下文武之人的不朽傳奇。 也許愛一個人會讓他們的心變得柔軟變得溫暖,可是每一個知情的人都會有那么一瞬的嘆息——他們若是能夠錯過,該有多好。 但是,眼前這個人卻抓著他的手,對他說,沒有錯過你,是我三生有幸。 好像天下人都覺得是錯的,他都依然會愛著他。 ——這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幸運,最大的福分。 海角天涯,生死不渝。 阜懷堯凝眸看著他深情又哀傷的眼神,良久,才低聲開口,其意莫名的無奈而傷感,“君心似我心?!?/br> 也許在感情上他不夠坦誠,不夠有勇氣,但是他也不會說謊,不管這段歲月里兩個人之間有多少陰謀多少算計多少真心實意,他……沒有后悔過愛上阜遠舟。 也許世間之人都無法理解他為什么會愛上自己的三弟,也許世間之人都覺得這是違逆倫理的,但是沒有人可以否定他的愛情,包括他自己。 喜歡不是一個人的事,分開對兩個人都好,可他還是來到了這里——因為沒有人可以明白,沒有這個人,即使江山萬里如畫也獨享無邊孤單的感覺。 于他。 于阜遠舟。 都是一樣的。 阜遠舟的目光亮了一亮,“皇兄,你相信了我的真心嗎?” 阜懷堯沒有回答,卻有一種認命的感覺。 他無奈,他傷感,是因為這是他所不能阻止的感情。 它失控了,他卻沒有控制的能力。 就像是阜遠舟和盤交托出曾經的種種謀劃,在帝位之爭中成為了隱藏的贏家,他還是沒辦法狠下心來掐滅這個足以威脅他帝位的存在。 沒錯,是威脅。 在阜遠舟最初的計劃里,他做了幾手準備,有十分的把握能夠讓自己在阜懷堯登基之后留在京城,忍辱負重幾年,取得阜懷堯的信任,在阜懷堯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自己的勢力,造就自己的威望,用他的顯赫身份成為朝中不可或缺的支柱,然后,在合適的時間里,取而代之——用一個完美的理由,取代阜懷堯,讓群臣心甘情愿奉他為尊。 這是一個大膽卻又可行的計劃,那時候,阜崇臨畏罪身死,阜博瑯遠走封地,阜家直系子孫人丁凋零,一旦天儀帝有個萬一,聲名在外萬人之上的神才永寧王會是唯一能夠繼承皇位的人。 而且,這個計劃也確實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即使實施過程中出了意外,即使是奮斗的目標之一德妃死了,但是結果沒有出錯,阜崇臨死了,阜博瑯會離開,他也順理成章地留在了京城,保全了自己的性命——這一切比想象中要順利太多了。 可惜出錯是的是他自己。 阜遠舟做夢也沒有想到,他也有那么一天會愛上一個人——愛上他尊敬的、用來仰視的兄長,一個間接殺了他母妃的仇人。 這個人的存在讓他足以推翻自己所有的計劃。 “你什么時候……知道我對你抱有他心的?”阜懷堯微微避開他灼熱的眼神,問。 阜遠舟忍不住笑了笑,眼里像是暈開了一絲蜜似的,甜蜜又苦澀,“在東宮那晚,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的時候?!?/br> 阜懷堯恍然,原來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經…… 他本以為自己瞞得很好的。 這就是他很少在除卻阜遠舟之外的人面前喝醉的原因,醉酒的人是藏不住心思的,可偏偏他最大的秘密又是關于阜遠舟的。 而阜遠舟瞞得更好,知道了這么久也沒在他面前說破過這件事……也許是他太遲鈍了一些,對于這個人日漸熾熱的感情視而不見。 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 “那時候,我才登基不久,”阜懷堯的語氣慢慢沉了下去,目光落在垂在床側的青色紗幃上,“那么,了殘紅是什么時候開始失效的?” …… 第三百零八章 伊始 阜遠舟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我說了,皇兄不能生氣?!?/br> 眉尖輕蹙,阜懷堯略帶警告地瞇起了眼,“遠舟,朕不會太過縱容你的?!?/br> 他又喚回了至尊的自稱,似乎真的被踩到了底線。 阜遠舟嘴帶澀意,“其實在皇兄用藥湯來冒充我母妃的rou湯試探遠舟的時候,遠舟已經開始清醒了?!?/br> 而了殘紅被顧鄲陸陸續續加在藥里,反反復復地服用才會有最佳的藥效,即使他有蠱王在身,而且內力高深,但是在秦儀發現不妥之前,他清醒的時間并不長——也許,德妃的死和阜懷堯的保護也讓他沉溺在其中,希望能夠沉淪在這樣美好的夢境里,沒有背叛,沒有傷害,只有一個只會對他露出柔和神色的兄長。 如果那時候能夠結局……該有多好呢? 阜懷堯霜白的臉色有一瞬的變幻,似怒似悲。 試探他是不是真的瘋了的那一晚,不過是阜遠舟從中毒中醒來的第一天晚上……也是他決定將這個人留在身邊的第一晚,是他賭下的第一份信任的時候。 那時候他才知道,永遠儀態風流高岸不可追逐的永寧王,原來也會哭。 他承諾了不會讓他死,也不會拋下他,前提是他不背叛他。 他希望他永遠不會清醒,就這么留在他身邊,懵懂天真不懂世間險惡。 他只是希望當他站在最高處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背后能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 比起江山一統玉衡興盛……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渺小的愿望。 他是萬人之上的玉衡至尊,卻都實現不了這么簡單的愿望。 ……原來這個賭,他輸在了最開始的地方。 阜懷堯挽起嘴角,似哭非笑,隱隱有幾分自嘲的狂意。 一切……不過是場從騙局開始的感情! 阜遠舟忽然傾身上前,湊近來吻他。 阜懷堯下意識避開了一些。 但是阜遠舟沒有給他避開的機會,在他動作之前就已預料到一般伸出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臉。 溫熱的觸感覆蓋到了唇上,比之先前見面時激動之下的劇烈的親密,這個吻要溫和得多了,了無縫隙的緊貼,微涼與淺溫的摩挲,齒舌輕微地觸碰在一起,交融著彼此的體溫。 另一只手微微用力地抱緊這個人,將他朝自己的方向拉近,阜遠舟微微分開些許距離,微閉著眼,額頭抵住他的額頭,鼻尖與鼻尖相碰,呼吸纏繞。 阜懷堯沒有動,太近的距離讓他分辨不清對方臉上的表情,只能依稀嗅到那股哀傷的氣息。 “皇兄……”他喚道,聲音更似呢喃著什么不知名的咒語,好似呼喚著這個人,這個人就會一直呆在他身邊,一直一直屬于他。 不管這份感情是從何而起因何而來,他都不在乎,他只知道,他愛阜懷堯,無論這個人是誰,是貧窮還是富有,是天下共主還是市井平民,他都只是愛他。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退路的孤注一擲。 理由是——愛。 他知道阜懷堯會生氣。 但是他沒有放開手的借口。 阜遠舟的聲音里就像是帶著某種不知名的魔力,一點一點纏進了人心里去,阜懷堯心中的悲怒之情慢慢平息了下去,身體卻兀自挺著筆直的脊梁,仿佛這樣就可以保留他從未丟失過的驕傲。 似乎這樣,作為輸家,他就沒那么難看。 “皇兄,別這樣……”阜遠舟看得心里難過,懇求一般道:“我有想過告訴你的,可是我就是怕你這樣?!?/br> 越是純粹的感情越不能容忍欺騙,越是害怕越是患得患失,就越是開不了口。 說早了,這個人永遠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說晚了,只會把對方傷的更深;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拖到不得不說的如今,也不知算不算是合適的時機。 阜懷堯沉默許久,忽然道:“其實你也沒有什么錯?!?/br> 阜遠舟一愣,微微退開一些距離,注視著他恢復無波無瀾的華美顏容。 “如果我站在你這個位置上,我也會這么做的?!备窇褕虻?。 就像是他曾經在啟碌殿宮變時利用阜遠舟一樣,那都是站在了特定的位置上而不得不做出的決定,一如直至今日他依然為玉衡殫精竭慮阜遠舟依然為剎魂魔教奔走,有的時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何況那時候阜遠舟還不曾愛上他,阜崇臨恨不得他死,阜懷堯也狠下心來要他傲骨錚錚毀于一旦,阜遠舟不僅要保命,還要背負著德妃的期望和剎魂魔教的重任甚至是手下門客幕僚的性命…… 他是不得不這么做,而且重情如他已經做得不算太過分了,若是依著阜懷堯的手段,在他和對方同床共枕的時候,早就有無數次機會用上的了臺面上不了臺面的各種辦法將江山控制在自己手里了。 而且,即使阜遠舟愛他,這也和他的計劃不沖突,愛是愛,責任是責任,如果因此而弄混了兩者的關系,以愛之名放下了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那么這樣傷人傷己的愛情,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也沒有生氣的資格,”阜懷堯語氣平靜,“只是棋差一招罷了,如果當日你死在了啟碌殿……我們兩清了?!?/br> 阜遠舟苦笑,“我倒是不希望和你楚河漢界算得分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