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節
“另外,”阜懷堯慢慢在駱駝身上加一根又一根的稻草,“了殘紅雖說霸道,但也算是百毒之一,遠遠及不上蠱王的毒性,你究竟有沒有中毒,或者是……你被了殘紅的毒性影響了多久時間呢?” …… 夜深了。 玉衡并沒有設置宵禁,所以街頭還有不少人在擺攤抑或是走動,但是比之白天來自然是清冷上了許多。 離開沙肖天入住的別院,沙臨志帶著一聲不吭的柳天晴朝阜遠舟曾經交代過的落腳的地方走去。 至于他們為什么這么晚還出現在這里…… 其實沙臨志本是想要和自己的父親住在一起,順便將自己新結交的好友柳天晴引見給父親,卻沒想到他見到沙肖天之后,發覺后者似有武功大進的跡象,眉目之間卻籠罩起一股陰柔之氣,他擔心沙肖天會不會因為急于保住盟主之位而練功走火入魔了,就下意識提了提這件事,他們父子關系生疏,所以婉言說了幾句罷了。 誰知沙肖天還沒聽完就發了火,好像沙臨志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一樣,深更半夜的便把自家兒子趕了出門。 至于武林大會,一個入了官門的兒子沒有跟在他身邊本就是正常無比的事情,外人又能拿此做什么文章? 而沙臨志一走,柳天晴自然也沒了呆在那里的念頭了,在他看來,沙肖天這個人眼中野心太盛,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雖然沙肖天聽說他是當朝武舉榜眼兼之神才永寧王的徒弟而對他和藹有加,不過他不喜歡這樣的人,能不和沙肖天住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兒。 “抱歉啊,天晴,”走了一段路之后,沙臨志忽然開口道?!拔腋赣H他……” 持劍的黑衣少年面無表情打斷了他的話,“不是你的錯,為什么你要道歉?” 沙臨志頓了頓,有些啞然失笑的感覺,“那是我的父親,他做了什么,作為兒子自然是要承擔的?!?/br> 柳天晴皺了皺眉,很顯然,在丁思思的教導下長大的他缺乏很多基本的常識,例如父債子還,所以對于沙臨志的說法也有些不解,“如果他不是好人,你是好人,豈不是你要被他連累了?” 沙臨志一愣,也沒想過這個問題,思索了片刻才道:“也不算是連累吧,如果父親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我理應替他補償些什么?!?/br> 柳天晴本是和他并肩而行,聞言,腳步停頓了一下。 察覺到身邊人的動作,沙臨志疑惑地也跟著停了停。 柳天晴仔細地打量了他一會兒,這個素來只對劍有熱切之心的少年似乎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著他的模樣。 “怎么了?”沙臨志被他狼一樣銳利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柳天晴這才開口,聲音里罕見地帶了一些不解,“那是你的親身父親,但是你為什么……”他想了想,似乎在想什么合適的措辭,“你似乎并不奇怪你的父親會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br> 沙臨志的神色霎時間一僵,眼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年少時便開始闖蕩江湖,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素有妙刀公子美名,此時卻是再也維持不住那掩飾下所有感情的微笑面具,不知是因為柳天晴戳中了他的痛處,還是因為眼前站著的是光明磊落坦坦蕩蕩的柳天晴。 柳天晴也不介意他的跑神,靜靜地等著他的回答,或許他只是隨口問問,并非真的需要什么答案。 兩個人就這么穿過了一條在夜里依舊熱鬧的小吃街。 喧囂漸漸被丟在身后,天上的彎月灑下淡淡的月輝,籠罩著夜色濃重的州城,就像是薄霧一樣綺夢般的存在。 四周緩緩歸于沉寂,沙臨志動了動唇,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低亮嗓音輕得被風吹拂過后就悠悠散去,“在他眼里,大抵為了站得更高,就沒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吧……” 名利權勢,登高望遠,說俗是俗,只是世上多少人逃不開這一俗物? …… 第三百零六章 編織謊言 二十年前的情孽錯纏腥風血雨,早已宿命一般造就了今天的一切——或許從阜徵開始,從慕容桀開始,或許從更早的聞人折傲甚至是聞人家族開始,因果循環,皆都在此。 而年初的宗親府地牢,二七宮變里阜崇臨的一杯毒酒,阜遠舟的一句“皇兄,我身邊最后只剩下你”,卻是他們命運交纏的起始點。 阜懷堯堅信,如果不是阜遠舟的半癡半癲,如果不是那一時的心生不忍,如果不是朝夕相處讓彼此對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如果不是他意外暴露了從年少時就一直一直隱藏的秘密,如果不是那份感情越是靠近越是依賴越是舍不得舍棄,如果不是從在意變成一轉眼就害怕失去…… 今日的天儀帝和永寧王便永遠不會成為放在一起想起一個就會聯想到另一個的存在。 他會繼續愛著阜遠舟,也許還不到深愛的地步,不動聲色,而非失了冷靜失了理智陷在常人皆有的七情六欲里難以自拔。 阜遠舟會依舊走著他必須去走的路,義無反顧,而不是日日夜夜期盼著和尊敬的兄長生同寢死同xue,將愛凌駕于其他之上。 瘋癲,眷戀,溫情,擁抱,共枕——那是一個荒謬又美好的開始。 可惜,如果這是一個用謊言編織的美夢,那么一切都毫無意義了。 阜懷堯注視著眼前一襲藍衣的俊美男子,分明面無表情,卻有一種深切的悲哀從骨子里滲出到空氣之中。 這是一場豪賭,短短幾個月,從三分到五分,七分到九分,他一步一步地押上了自己所有的信任作為賭注,遑論輸贏,這都是收不回的籌碼。 他是鐵血酷厲的玉衡天子,是承擔著頭頂這片天的江山共主,他習慣強大習慣冷酷習慣殺伐獎懲習慣獨立中宵無人并肩高處風寒重,可是這個男人溫柔,這個男人深情,這個男人帶著不可逆轉的固執擋在他身前,教他連千軍萬馬都能坦然面之,這個男人連看他的眼神都是輕柔的,仿佛看大力一些就能把他看碎了似的…… 他就以這般無可挽回勢如破竹的感情,絞碎了阜懷堯堆砌數年的高聳防線,直直鉆進了他心底最深處,在那里扎了根,長了芽,日日用溫情澆筑,直至它開花結果。 但是,如果這些都不是全然真實的呢? 那些干凈的眼神,那些無辜的撒嬌,那些依賴著他的悠然歲月,那些隱忍不敢坦言的欲說還休,那些叫人暖到心里去的誓言承諾……甚至是絕望無助時緊握住他的手,都是假的怎么辦? 阜遠舟在他心里扎根扎得太深了,分別的日日夜夜里,他總會不經意抬頭看向龍床的一側,御書房的下首,御花園小徑的另一邊,長桌的對面…… 他總是會忍不住擔心他,想著他一委屈就無聲無息地掉眼淚的模樣,想著他十指連心血rou模糊卻不會喊疼的麻木,想著他半癡不顛時純粹的不帶心機的笑容,想著他被愛逼到絕境的瘋狂…… 思念是一種毒,越思念越絕望,因為思念意味著愛的人不在他身邊——所以越是想,越是陷得深,陷得越深,越覺得孤獨。 因為孤獨,所以一停下來便開始想,思念想念懷念念念不忘,一如一場柔腸寸斷的凌遲之刑,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誰能數的清下一刀是不是最后一刀? 他不怕痛,也不怕未知的惶恐,他卻生平第一次失了冷靜,在追根究底一切之前,就迫不及待想要見見這個人。 思之方會念之,一念非能止之,念之難以忘之,不忘不能舍之,謂曰情之…… 他不得不承認,他愛阜遠舟,比旁人想象的都要深太多的愛,即使清楚自己踏出京城就是走上一條不歸路,即使明白如果他出現在阜遠舟面前阜遠舟就不會再給他退卻的理由,可是他還是來了,原因無他,只不過怕這個倔強的男子真的會因他孤寡一生,相思至死。 但是真正站在這個人面前,想清楚了他為得到而費盡心力的算計,看清楚了他掩飾在完美溫和下的逼人鋒戾,阜懷堯才驟然察覺,有很多事情掩藏在感情之下,盡管云霧遮籠,卻不是能夠輕易言之忽視的事實。 阜遠舟愛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愛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不擇手段只為能夠陪伴他。 以愛之名,總能叫人多一分縱容,但是,愛永遠不是傷害的借口。 阜懷堯想,他其實可以容忍分離,只是不能容忍欺騙。 他禁不住去揣測,當他動搖心志為情所困的時候,親手造就這一切的阜遠舟看在心里會是什么樣的情緒。 他怎么能忘了呢,心思狠辣卻有著仁德君子美稱的永寧王,感情才是他手里最鋒利的劍,一如他在帝師江太傅面前對身為太子的阜懷堯流露出追逐仰慕的神情,教江太傅心生惜才之意傾囊相授——那時候,他們兄弟二人分明還不曾親密到抵足而眠的地步,信任未有,何來崇敬? 只是宗親府地牢里的那一幕太深入人心,自嘲,悲傷,不甘,痛苦,崩潰…… 阜懷堯知道他是一匹孤狼,一匹只會將感情押在一個賭桌上的驕傲而重情的孤狼,所以他不曾懷疑過德妃的棄卒保帥會讓阜遠舟的世界多么天崩地裂,所以接下來阜遠舟折殺自尊的自愿服毒、癡癡顛顛更讓他失了一分警戒之心。 何況,他對阜遠舟并非無情。 但是阜懷堯忘記了,狼都是養不熟的,你永遠不知道它的爪牙會不會在下一刻朝你撲去,這匹狼像是無害的狗兒窩在他身邊,喜歡他,眷戀他,依賴他,讓他總想著,等一等,等一等,等到孤狼亮出爪牙,他再趕走他也不遲。 ——真是天真得可怕。 阜懷堯忽然覺得有點冷。 站在他的位置上,他總會忍不住用最大的惡意去琢磨每一個人,可是,他沒想過會拿來琢磨阜遠舟。 這是一種可怕的感覺,就像是一覺醒來,你發現自己的半個頭顱已經伸到了野獸的嘴巴里。 以冷靜和冷血出名的天儀帝,竟是這般輕易地被溺殺在溫柔鄉里…… 他本以為自己能夠站在這江山之巔,便已什么都能犧牲,但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阜遠舟成了他不能妄動一旦犧牲就痛徹心扉的存在? 阜仲曾經說過“子諍擅攘內,若得之,可安心開疆拓土”,可是他甚至愿意以玉衡安定為犧牲,都要將這個人送離自己身邊。 他知道情之一字的可怕,卻沒想到自己陷入情網時竟是如此的無知無畏。 直到今日驟然驚覺,這一切,都是他心心念念想要保護的人的推波助瀾。 阜懷堯想要苦笑,但是努力牽動嘴角,都挽不出一個完整的弧度。 在群臣眼里,在天下人眼里,他從來都是剛毅果敢,辣手冷血,將計就計借刀殺人用得風生水起,好似天塌下來了都能一個人用肩膀撐起,可是這樣的他,在阜遠舟的算計面前……就好像一個尋常人家二十二歲的青年一樣,太過年輕,太過無知。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沒有什么,比心愛的枕邊人的算計更叫人心寒。 在一場豪賭里,他壓上了十分真心,那么于阜遠舟而言,他,又付出了多少呢? 阜遠舟清清楚楚地看到兄長的表情的細微變化,他想用力地握緊他的手,將他擁在自己的懷里,想對他說不要胡思亂想,想要對他說我愛你我比世間任何人都要愛你,可是喉嚨滾動久久不能成聲,身體僵硬久久不能動彈。 他為什么不反駁? 因為阜懷堯沒有猜錯,從最初的最初,從宗親府甚至是阜崇臨帶兵圍殺他開始,一切就已經注定用謊言作為開始。 就像他曾經說過的,他們之間有太多陰謀詭計在橫行,只怕說出來,十分真心都會打個折扣被砍成七分,不敢輕易去相信。 他一直在避開,一直在隱藏,但是敵不過骨子里天生算計的本能,希望抓住一切自己所珍視的所愛的事物,于是謊言像是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多,直至——碎裂。 “皇兄,”阜遠舟緩慢地開口,聲線嘶啞得可怕,像是某種被困在籠子里不見天日的野獸的低嘶,“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求你了,”他牢牢握住他的手,就像是在太和殿的那個傍晚一樣,像是溺水之人握住的唯一的浮木,“求你了……你不能不要我?!?/br> 他的聲音里沒有半癡不顛時撒嬌一般的委屈,沒有當日分別時肝腸寸斷的悲慟,只有深深的、深深的惶恐,好像阜懷堯只要開口說不,他就死去一般。 阜懷堯覺得很難過,這是從小就感情鮮少有波動的他很少體會的感覺,但是眼前這個人在短短幾個月里就讓他嘗遍了人間酸甜苦辣。 這個人那么愛他,卻輕易將他的真心設計的算計里,他沒辦法憤怒,只能難過。 那是一種很無力的感情,你明明知道和這個人在一起會受傷,理智卻被背叛,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開始妥協。 “說吧……”阜懷堯淡淡道,聲音平靜,眼神淡漠,好似真的無動于衷一樣,“事到如今,我還能不聽嗎?” 就算是死刑犯,也總得明白自己因何而死,不是嗎? …… 第三百零七章 出錯 如果說宗親府地牢是二人孽緣糾纏的起始點,那么,這場龐大的陰謀又從什么時候開始一一謀劃編繪的呢? 不算早也不算晚吧,從帝位之爭開始,從三足鼎立的局面形成開始——阜遠舟固然自信,但是他也明白,對比起嫡位太子阜懷堯和皇后正統阜崇臨,他一個出身不明的皇子就算聲望極高也是最為劣勢的,他只有劉家這么一個世家當靠山,而司掌戶部和禮部提拔上來的官員也多是貧寒出身起不了十分大的作用,玉衡內憂外患的,所以即使被他僥幸得了皇位,也有很長時間坐不安穩吃不安心睡不安寧的。 而且他很清楚劉家人的勃勃野心,如果他登基,劉家讓德妃對他下令要他做個傀儡皇帝,依他當時對德妃的感情,他對此也完全沒轍。 所以,想要完成德妃所期盼的目標,他要做的是暫時退出三權分立的局面,讓坐收漁翁之利的皇太子一黨和恭肅王一黨互相傾軋,不管是從哪個方面來說,阜懷堯贏的情況下都對他更有利,因為阜懷堯雖然冷漠但是他還能賭一賭對方是否念及過往兄弟之情和帝王仁和之道,并非是阜崇臨那般遑論如何都斬盡殺絕之輩。 并且,他也可以借機鏟除劉家這個野心世家,為自己的剎魂魔教謀得后路。 不過,即使阜懷堯不是濫殺之人,但鐵血酷厲的他的作風也決不是優柔寡斷,所以皇位交替之時,處在風暴中心的他和阜崇臨必定是血海尸山中的一個犧牲品——他從來不會低估這個天生帝王的男子的狠辣程度。 這就意味著,他必須想一個辦法,在阜崇臨再無翻身之余的同時,保全他自己。 而就在這時,阜崇臨的陰謀的出現,給了阜遠舟最好的機會。 將計就計,——阜崇臨的這一計里,可說不清其中有多少是他派去的jian細的出謀劃策。 阜懷堯靜默片刻,“你知道……如果你被崇臨陷害,我會去救你,把你送進宗親府?”那個在二七宮變過程中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