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節
阜遠舟已經知道他被鐘磬書幽禁在這里不問世事,也沒揭破這個陰差陽錯的誤會,倒是有些好奇,“長孫前輩不怕我有歹心?” 尤其是他現在四肢已廢的情況下。 長孫輕言從容道:“要殺我的話,尊駕何必多做糾纏?”再不濟,就是一條命罷了。 阜遠舟挑眉——果然是一代大俠,氣度不凡。 倒是長孫輕言多打量了他幾眼,“尊駕似乎……有事尋我?” 剛進來的時候這個俊美極致的男子還是帶著殺氣的,現在倒是完全平和了下來,溫文爾雅的氣質叫人不敢相信這是惡名昭彰的魔教中人。 阜遠舟確實有事找他,應該說他這一次深入榆次山脈的其中一件事就是為了這個,于是他道:“我是受令師弟歐陽佑之托,前來探聽木石圣人門下諸位弟子的安危的?!?/br> 長孫輕言聽罷,心神大震,平靜如死水的語氣一下子像是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石塊,泛起無盡漣漪,“你……你再說一遍?!” 阜遠舟也沒有不耐煩,頷首道:“木石前輩和歐陽小侄曾于我有救命之恩,走這一趟,便是為了報恩罷了?!?/br> 長孫輕言整個人都顫抖起來,臉上交織著狂喜、傷感等等不同的情緒,“佑兒還活著,佑兒還活著,是真的嗎?!” 阜遠舟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歐陽佑的信物——白色的一枚墜子——走前幾步放在書頁上,讓他看得清楚,“長孫大俠現在相信了嗎?” “……佑兒……”長孫輕言猛地睜大了眼,然后吐出一口氣,像是什么掛念了許久懸在心上的東西轟然落地,他整個人都萎靡了下去,只有臉上欣喜猶然殘留,低聲呢喃著:“還活著就好,還活著就好……” 第二百八十五章 藤繞樹 阜遠舟記得歐陽佑說過,就是大師兄長孫輕言將他塞進死人堆里他才避過一劫的,此刻見長孫輕言這般模樣,也是心生慨嘆。 長孫輕言靠坐了許久才平復心情,欣喜未盡就已經眼眶微紅,面露哀絕,“佑兒活著就好,只可惜……只可惜其他師弟師妹……” 阜遠舟試探性問:“除了長孫前輩、鐘宮主和歐陽小侄,令師的其他弟子……” 長孫輕言狠狠閉了一下眼,話未出口,已經意盡。 阜遠舟了然,他這幾天在停仙宮走動,也沒看到第三個木石圣人門下的弟子。 長孫輕言看向他,“當年的事情閣下知曉多少?” “歐陽小侄所知不多,我知道的自然也不多?!备愤h舟道。 長孫輕言審視著他,“魔教中人為何會和我門下之人有牽扯?” “我說過了,木石前輩……”阜遠舟頓了一下,發覺這個輩分有點亂,他和木石圣人是平輩相交,但是剛才他敬重長孫輕言的人品,也喚他做前輩,不過這等小事轉瞬就被他揭過了,“木石前輩和歐陽小侄于我有恩,八年前,前輩門下大亂,未能及時幫忙,我實在心中有愧,半月前偶遇逃過一劫的歐陽小侄,我才知當年之事原來是另有玄機?!?/br> 長孫輕言的目光又落到了放在書頁的墜子上,半信半疑,墜子是歐陽佑隨身之物,停仙宮是宿天門重地,極是保密,對方在來之前肯定沒想過鐘磬書是停仙宮宮主以及他在這里,所以并沒有必要特地帶上這個東西,但是魔教之人的做事風格……他又有些遲疑該不該信歐陽佑此時不是被魔教扣住了,“我并未聽師傅和師弟提起過閣下?!?/br> 阜遠舟抿了抿唇,“十年前,我名叫蘇昀休?!?/br> 長孫輕言一愣,“斬劍鬼蘇昀休?”于是了悟,“原來如此……” 即使被幽禁多年,他也曾是譽滿江湖的穿山月長孫輕言,他看得出眼前這個俊極無匹的男子并未說謊,對方眼中的傷感明晃晃的真實無比。 長孫輕言若有所思,“十四年前荊麟出世,黑白兩道兩敗俱傷……你是為了魔教死去的上千教眾復仇?” 阜遠舟有些意外,“你知道?” “梓嚴曾經提過一些?!遍L孫輕言道,提起這個師弟,他明顯有些哀傷。 阜遠舟語氣微沉,“若我說,當年宿天門找錯人了呢?” 長孫輕言一時反應不過來。 阜遠舟的雙眸暗沉沉一片,“他們是無辜的,他們是我家人,卻不是魔教的人?!?/br> 長孫輕言愣住了,良久才再次開口:“你要毀了宿天門?” “于公,我是魔教之人,于私,我與宿天門有滔天之仇,我沒理由放過他們?!备愤h舟坦然道。 長孫輕言嘆氣,并不否認,“于情于理,你確實該這么做?!?/br> 阜遠舟望著他,“長孫前輩擔心鐘宮主?” “梓嚴他……”長孫輕言只說了三個字,便沒有接著說下去。 阜遠舟轉移了一下話題,“前輩方不方便讓我看看你的筋骨,剛才你也聽到了,我教左使醫毒雙絕,也許可以幫上你?!?/br> 長孫輕言沒有拒絕,只是淡漠道:“沒用的?!?/br> 阜遠舟探身前去察看了片刻,皺眉,對方說得沒錯,下手的人太狠,時間間隔太久,斷掉的筋都接不回來了。 長孫輕言低喃:“也沒必要了?!?/br> 阜遠舟聽出他話外之意,忍不住道:“若是能再見到前輩,歐陽小侄定會很高興,前輩……” “恐怕沒有機會了,”長孫輕言苦笑,“代我向佑兒說聲對不起,我這個大師兄做得不稱職?!?/br> 十幾個師弟師妹里只有六師弟鐘磬書是他捧在手上一心一意帶大的,如今他們卻成了這般局面。 “長孫前輩你……” 長孫輕言打斷了他的話,“有沒有興趣聽我講個故事,做筆交易?” 阜遠舟停頓了一會兒,才問:“什么交易?” “你來停仙宮,是不是為了找一把鑰匙?”長孫輕言問他。 阜遠舟略顯得出乎意料,不承認也不否認,“前輩知道的東西似乎不少?!?/br> 長孫輕言不置可否,“我知道鑰匙在哪里?!?/br> “那前輩想讓我做什么?”阜遠舟有種預感,這筆交易恐怕會出乎他的想象。 長孫輕言望著自己蒼白無力的手,“不介意先聽我講故事吧,”他虛弱地彎了彎唇角,“也許事實很殘忍,但是佑兒有知情的權力?!?/br> “洗耳恭聽?!备愤h舟頷首,尋了個位置坐下,做了個“請”的手勢。 長孫輕言沉默了須臾,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阜遠舟愣住了,“我不愛梓嚴?!?/br> 僅僅短短五個字,卻比什么都要來得剜心裂骨。 阜遠舟一時有些恍惚,想著如果是阜懷堯說了這么一句話,他定是生不如死。 那么,鐘磬書呢? 長孫輕言苦澀地道:“不是他不夠重要,我對他視如己出,可是我沒辦法像是他愛我一樣愛他?!?/br> 看著他眼里的滄桑,阜遠舟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感情的事,本就是只有當事人才冷暖自知的。 而且他記得,長孫輕言和江湖上出了名的女俠安淑兒早在年紀輕輕之時就有婚約,可是一直未曾完婚,后來安淑兒卻意外身亡,時間便在木石圣人逝世前一年。 “師父門下的弟子多是孤兒,而梓嚴,是我親手帶回來的……”長孫輕言將往事平靜地徐徐道來,麻木的眼睛里漸漸泛起回憶的神采。 那是一個黃葉飄搖的秋季,太陽火辣辣地烤曬著大地,川州大旱,瘟疫橫行,朝廷顧及不來,便去請江湖人助拳,于是木石圣人帶著比較年長的他和二師弟、三師妹以及武林義薄云天的諸位押送著糧食和藥草去了當地。 那時的天很藍,云很白,但是大地上一片荒蕪,舉目之處盡是荒涼,炊煙不再,死尸隨處可見,活著的人麻木地躲在蔫蔫的樹的影子下,坐等無常勾魂。 就是在這么一個地方,長孫輕言遇到了鐘磬書。 那年長孫輕言十二歲,鐘磬書八歲。 小小的孩童餓得雙眼發綠,仗著從小是孤兒打群架的一點小皮毛,偷偷在車隊入夜休息時摸進來偷東西吃,他實在聰明得緊,居然能避開守衛糧草的所有武功高強的江湖人。 其實那時候重災之地有無數流離失所的小孩,想要偷東西的自然不計其數,雖說是為了生存,但是這些糧食藥草都是要集中在一地分派給災民的,不然東給一些西給一些容易造成暴、動。 所以長孫輕言恰巧路過撞見時,本應該抓住這個孩子的。 但是這個孩子的動作卻讓他出乎意料。 那時候鐘磬書身上帶著一個布袋子,用米將它塞得滿滿的,可是他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居然又將米倒回去了一半,把旁邊守衛的江湖人吃剩下的冷硬的窩窩頭裝了進去。 這個孩子的善良和聰慧使長孫輕言猛地心酸無比,所以多年之后,當這個曾經為災民省下半袋米的孩子用刀劃斷他的手筋腳筋時,他忽然就心中劇慟——是他毀了鐘磬書,這個孩子本該有著世人為數不多的善念之心,可是他將一切都毀了。 但是當時的長孫輕言不能預見后來事,他偷偷把這個偷米的孩子帶走,然后問他,愿不愿意拜入木石圣人門下。 從未接觸過江湖的孩子并不明白木石圣人四個字意味著什么,只知道加入之后能夠吃飽,還能見到這個明月一般美好的大哥哥,于是頷首。 他的資質很高,木石圣人見過之后當場就點頭,收徒,賜名。 于是,這個孩子隨原姓,叫鐘磬書,字梓嚴,成了長孫輕言的六師弟。 長孫輕言也是孤兒,又是大師兄,需得背負更多的責任,幾個師弟師妹一來和他性子不合,二來對他太過尊敬,只有這個孩子,會在拜師之后寸步不離地黏在他身邊。 他很高興終于有個人陪著自己了,不是所有人都像阜懷堯,即使疲倦也能夠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獨享無邊孤單。 那幾年,木石圣人四處云游,居無定所,只將練功的密集交給了新收的弟子,所以真正教導并引導著鐘磬書成長的,是長孫輕言。 長孫輕言教他練字,教他讀書,教他習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嫉惡如仇……那段日子里,鐘磬書的世界里只有一個長孫輕言,這個人對他那么好,那么溫柔,將他捧在手里放在心上,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就這么慢慢地繚繞成了鐘磬書此生的信仰。 鐘磬書連看他的眼神里都帶著像是望著神祗的虔誠,那是一種熾熱得叫人害怕的感情,其他師兄弟姐妹都下意識地避開他,但是視他如弟的長孫輕言未曾察覺,只當他是尊敬自己。 “師兄,我們永遠不會分開的,對不對?”被四師兄嘲笑長這么大還粘人的鐘磬書沖到大師兄的院落里,低聲問他,素來對外人板著的臉在他面前染上的淡淡的委屈之意。 于是長孫輕言笑了,撫慰道:“對,永遠不分開?!边@是他視若珍寶的弟弟,他怎么舍得丟下他? 鐘磬書松了一口氣,孩子氣地握緊他的手,貪婪地看著他如月華般恬靜的笑顏,眼里都似乎帶著欣喜的光。 后來長孫輕言回想起來,覺得那時候的他們兩個就像是大樹和纏繞在大樹上的藤蔓,終有一天,不是藤蔓將大樹勒死,就是大樹將藤蔓的壽命耗盡。 ——相依,相存,相傷。 第二百八十六章 非愛之名 只是,在十九歲那年,長孫輕言邂逅了他的一生摯愛。 若說安淑兒天上有地上無,那便是夸張了,她不過是個普通的聰慧女子,她甚至長得不如鐘磬書好看,沒有鐘磬書的武功好,不如鐘磬書和長孫輕言在一起的時間長——即使男子和女子放在一起比較很奇怪。 但是緣分這種東西是誰都想不明白的,你愛這個人這個人也愛你本就是茫茫人海中的奇跡,就像人人都期盼有情人終成眷屬,就是因為世間神仙眷侶可遇不可求。 安淑兒開朗,能一整天跟在話不多的長孫輕言身邊用上一整天逗他開心;安淑兒賢淑,即使喜歡舞刀弄槍也會靜下心來為所愛之人縫縫補補洗衣做飯;安淑兒細致,總能比別人更快發現某些東西;安淑兒癡情,愛上一個人就把一生搭進去;安淑兒大方,即使知道鐘磬書對自己的愛人迷戀成狂也不會兀自嫉妒甚至挑撥離間…… 長孫輕言愛她,如果說鐘磬書對他情深如海,那么他對安淑兒的感情不會少多少,他只是不善于表達罷了。 可是鐘磬書不相信,他難以置信竟然會有一個女子橫空出現,奪走了守護他那么多年的大師兄。 他氣得快要瘋掉了,找到長孫輕言,在他面前暴怒,質問,坦言,不顧一切想要把這輪明月重新拉回自己身邊。 他的悲傷欲絕讓長孫輕言難過極了,他不是沒有發現這個孩子對自己的可怕的占有欲,但他覺得鐘磬書只是因為和他在一起太久了,就像是孩童固執地抱緊自己的舊玩具,不舍得松開手。 所以他開導鐘磬書的同時,馬不停蹄地請了木石圣人做了見證,在一個隆冬飛雪的日子里為他和安淑兒定下婚約,以此向鐘磬書證明他不是一時鬼迷心竅。 他們定下婚約那天,鐘磬書躲在雪地里喝了一夜的酒,之后就大病了一場,幾乎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