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節
衣柜很大,掛著的明顯是兩個人的衣服,有一些明顯是屬于長孫輕言的寬松長袍,若是鐘磬書打開了衣柜,他還可以借著掩飾一下。 趁著鐘磬書還沒回來,他大膽地翻了一下衣柜里的東西,這幾天他就發現這位停仙宮宮主并沒在他自己的房間里休息,而這里有很多文書資料,也有鐘磬書的衣服,那么他平時可能大部分時間都在這里,若是宿天門門主真的把那份鑰匙交給他保管了,有沒有可能藏在這里? 他大致地翻找了一下,未果,外面已經傳來了鐘磬書的腳步聲,阜遠舟只好作罷,繼續往外看。 鐘磬書端著簡單的飯菜走了進來,架了個小桌子放在桌上,照例將瘦弱的無法動彈的大師兄摟在胸前,溫柔地給他喂食。 八年前名動江湖的一代大俠長孫輕言仿佛也習慣了這般吃飯,將飯菜麻木地一口一口咽下去。 他吃的并不快,鐘磬書也不急,就這么陪著他耗著,偶爾交換一兩個沒有回應的親吻,心滿意足地淺笑。 不知道有沒有停仙宮的人看過他們宮主的這般和素日里迥然不同的樣子,不然定會被迷得更加神魂顛倒吧,就像平日里那些偷偷瞥著鐘磬書的那些侍女一樣。 但是阜遠舟只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鐘磬書在看著長孫輕言的時候,眼神很深,很沉,很溫柔,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感情。 可以說是深情……一種,近乎扭曲的深情,充斥著nongnong的獨占的欲望,能夠逼退理智的瘋狂在其中穿梭,像是黝黑不見底的深淵里的颶風,把一個人拉下去困起來,就再無逃生之日。 ——變了質的感情。 阜遠舟開始覺得,也許不是宿天門的人把長孫輕言幽禁在了這里,而且鐘磬書把他的大師兄幽禁在了自己身邊。 他的眼神告訴阜遠舟,他做得到。 大概是因為長孫輕言的身體關系,這一頓飯就吃了差不多半個多時辰,期間有停仙宮的人來鐘磬書處理一些事情,鐘磬書也沒離開,就在門口處理了一下,返回來繼續給自己的大師兄喂飯,好像天塌了地陷了,都比不得長孫輕言吃不飽這么嚴重。 阜遠舟雖然也會嚴格控制自家皇兄的三餐正常用膳,但是相同的情形放在這兩個人身上……怎么就這么讓人覺得別扭呢??? 吃過這頓晚飯之后,鐘磬書細心地替他擦拭著嘴角。 長孫輕言忽然開口了:“你死的時候,記得先殺了我?!?/br> 聲音平靜一如往昔,說“死”的時候就想和吃飯一樣那么簡單。 鐘磬書的臉色和動作都僵了一會兒,旋即才緩緩開口:“不,師兄,我們會一起長生不死,一直一直在一起的?!?/br> 長孫輕言慢動作地眨動著眼睛,鐘磬書看著他蒼白的臉,都擔心他動作稍大一點就會碎掉。 “……梓嚴,”長孫輕言輕輕念著他的名字,“你真的相信能有永生嗎?” “為什么不信呢?”鐘磬書笑了一笑,“不管宿天門的手段怎么樣,至少你現在還活在我身邊?!?/br>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這么一個信念,一個他和長孫輕言能夠永遠在一起的信念,他才能夠堅持下去。 長孫輕言無力地想要張握自己的手,但是只是指尖微微顫動了一下而已,“違逆天道,會下十八層地獄的?!?/br> 鐘磬書握住了他的手,語氣里充滿了虔誠,好似眼前這個人是他的信仰,“不管你去哪里,梓嚴都會陪著你?!?/br> 長孫輕言微微垂下眼簾,看著面前那只長著常年握刀弄出來的繭的手襯著自己慘白如鬼的皮膚,忽然許多經久不衰的畫面就撞進了腦子,遙遠得像是前輩子。 小時候無憂無慮的他們,少年時闖蕩江湖的他們,青年時意氣風發的他們…… 那些日子,怎么一下子就從指尖溜走了呢? 他的六師弟,再也回不來了…… 還是,其實他從未變過,只是將原本的自己隱藏起來了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 傷害 看著懷里的人眉目低垂傷感的模樣,鐘磬書的眸色就沉了下來。 長孫輕言只覺得對方的手猛地一收緊,勒得他骨頭都開始發疼,但是他沒有出聲。 鐘磬書的語氣里隱隱有些發狠,“這么多年了,你還是不肯留在我身邊?!” 長孫輕言的唇動了動,“何必執著在我這么一個廢人身上呢?” 聞言,鐘磬書卻是笑了起來,溫柔的弧度里藏著淡淡的陰冷,“師兄,你的手腳是我親手廢掉的,你說我何必呢?” 要是他想逃,他何須做得如此絕情? 長孫輕言的眼神起了一絲細微的波瀾,旋即又恢復了麻木的模樣。 阜遠舟皺了皺眉。 他覺得自己能明白鐘磬書對長孫輕言是什么樣的感情,卻不能理解他的做法。 如果必須要傷害才能相愛,這樣的感情存在還有什么意義? 阜徵和慕容桀,不正是這樣的一個悲劇嗎? 眼前的情景讓阜遠舟不知為什么回想起年初宮變時,阜懷堯等他和阜崇臨兩敗俱傷的坐收漁利,還有宗親府地牢里看著服毒的他好似無動于衷卻顯得有些哀傷的眼神。 有時候傷害可能并不意味著沒有感情,恰恰相反,就像有愛才能生恨一樣,舍下這個人就等于生生剜走半顆心,待得這個傷疤好了不流血了,就再也不會有弱點了。 然而鐘磬書卻不是能有魄力舍下這個弱點的人,他寧可讓彼此遍體鱗傷,也要絞碎了兩個人混糅在一起。 阜遠舟有些高興也有些難過,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也許阜懷堯喜歡他的時間要比他想象中長得很多,因為從一開始阜懷堯就沒想過要殺他,若不是阜崇臨的那杯毒酒橫插一腳,他被關進宗親府等帝位之爭結束后會被流放到邊疆——阜懷堯布了一個局,從很久很久以前,為的是保全攙和進帝位之爭里的他的性命。 能狠下來去挖心的前提是,有個人住在了自己的心里。 阜懷堯心里有個阜遠舟,他要江山社稷安穩,就要割掉心中私情,但是他還是心軟了。 阜遠舟本以為自己陪在兄長身邊就能讓他過得好,但是到了最后他還是傷了阜懷堯。 離別前太和殿里的一切歷歷在目,阜懷堯站在陰影里說“只希望在死之前,還能聽到你平安的消息”時心力交瘁的身形絞殺了他的喉嚨。 阜遠舟嘴邊漫開苦澀笑意。 比之起來,其實他和鐘磬書也差不了多少。 其實他還是不太明白阜懷堯為什么從來一人扛著一切不愿和他并肩在一起,但他明白是他讓這個天之驕子從神臺一瞬間跌落塵世嘗遍人間八苦。 沒有他阜遠舟,阜懷堯將會是玉衡最完美的神祗。 衣柜外。 “師兄,我以為你早就明白,梓嚴離不開你?!辩婍鄷p吻著他的發,依賴的模樣就像是眷戀、母獸的幼崽,可憐又詭異。 長孫輕言緩緩眨眼,“我也一直覺得你是我弟弟,我們永遠不分開?!?/br> 鐘磬書的臉色微微僵住,“我說過,我從來不想做你的弟弟?!?/br> 長孫輕言苦笑,“是我沒有教好你?!?/br> “我已經不是那個跟在你身后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辩婍鄷愂龅?。 “你若是懂,怎么會做這等糊涂事?” “糊涂事?”鐘磬書聽得笑了起來,笑里滿滿的冷意,“這么多年了,我將一顆心捧在你面前,任你踐踏,你可有真正看上一眼?” 長孫輕言死水般的眼底終于流露出了刻骨痛楚。 鐘磬書不可自抑地笑得更厲害了,冷意里摻雜上了絕望的味道。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揭開兩人之間的丑陋傷疤,也不是第一次這般彼此傷害。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遍體鱗傷面目全非都不肯放過對方。 他好累,長孫輕言也好累,可是鐘磬書還是愛他如一生信仰,長孫輕言卻無法接受這份畸形的愛戀。 “師兄,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嗎?”鐘磬書慢慢停止了聞者悲戚的笑聲,湊近他的耳側,呢喃,“師兄若不親手殺了梓嚴,這世間就無人能夠分開你我?!?/br> 他會把他帶在身邊,綁在身上,片刻不分離,哪怕是就這樣彼此糾纏,彼此拖著對方下地獄。 鐘磬書用力將他擁緊,“如果宿天門不能讓你百年平安,也許你殺了我也是一個好的選擇吧?!?/br> 長孫輕言渾身一顫,“梓嚴,你已經讓我一無所有?!睔⒘绥婍鄷?,就意味著他將真正孓然一身,再無生念,只能陪著鐘磬書一起死。 “可是我毀了你的一切,你眼里仍然沒有我?!辩婍鄷难鄣茁鲆豢|血絲。 長孫輕言閉上了眼,“你我之間,本無可能,何必折磨彼此一世不得安寧?” 鐘磬書卻沒有生氣,只是道:“那師兄可以選擇殺了梓嚴,”他的聲音并不大,甚至還很平靜,慢悠悠回蕩在不算大的石室里,嘴角挽出的弧度很漂亮,眼睛里卻看不到一絲光,“我這些年來活得很痛苦,能死在師兄手里,倒也是種解脫了?!?/br> …… 蘇日暮一行人在找尸體。 在拋尸坑成百上千的尸體里。 看外宮的仆人熟視無睹的樣子,他們猜測也許吃人的不止那么兩個人,受害的也不止一個女子,所以干脆就趁著還有時間的時候把當天還沒掩埋的尸體翻一翻。 沒想到還真的被他們翻出了另外三具尸體來! 兩具具是和那個女子一樣,手臂內側有剎魂魔教死士的記號,另一個雖然沒有,不過也應該不會出乎意料。 他們身上還有虐打的痕跡,似乎是被俘虜了一段時間了。 甄偵他們在對著尸體深思,蘇日暮看著手上沾著的帶著細微紫色血絲的血跡,眸色沉沉。 這些血不止是在剎魂魔教的人身上,連停仙宮的“失敗品”上也有一些是有的。 阜遠舟告訴他,宿天門和剎魂魔教有宿仇,因為剎魂魔教創教人就是叛逃出來的,百年來兩方一直在明爭暗斗,但是二十年前一次大型沖突里魔教敗退,不得不大隱隱于市,陸陸續續被追殺斬盡殺絕,直到阜遠舟繼任之后隱藏得更深才得了機會休養生息,而宿天門更和蘇日暮有血海之仇,所以阜遠舟一再申明他們需要積蓄力量爭取一戰定生死。 但是望著眼前詭異的尸體,蘇日暮忽然發覺,阜遠舟其實瞞了他很多東西,不是因為他不問的原因,而是阜遠舟從沒打算告訴他。 為什么? 蘇日暮喃喃著問,聲音還沒發出就消失在喉嚨里。 …… 石室。 鐘磬書離開之后,這里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阜遠舟在衣柜里胡亂想了很多東西,直到長孫輕言出聲叫他: “公子出來吧,梓嚴兩個時辰內不會回來的了?!焙茱@然,鐘磬書照顧他的時間很有規律。 阜遠舟聞言,大大方方地推開衣柜門走了出去,倒沒什么尷尬的意思。 長孫輕言明顯已經萬念俱灰,所以也不介意他在旁聽,他也沒必要覺得心虛什么的。 “長孫前輩,冒昧打擾了?!?/br> 靠坐在床上的鐘磬書面前擺了一本用架子撐起來的書,勉強可以用殘廢的手翻動書頁,聽到阜遠舟的話,他抬起頭,有些詫異,“你認識我?” 阜遠舟也沒打算虛以委蛇,坦然道:“穿山月之名,如雷貫耳?!?/br> 長孫輕言的眼神并沒什么波動,“你就是梓嚴剛才提起的剎魂魔教右使謝步御謝右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