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節
這個顏容狂狷的男子還能笑著對他道:“如果你也挨了一刀跑不動了,那咱不是都得死在這里了?” 其實那時候他很想說,他不會讓他死的——只是刀光劍影面前,這樣的承諾太過薄弱。 阜徵在山村附近大致地處理了一下沿路痕跡之后,就匆匆趕回了那大夫的屋子里,但是迎接他的,是比之前更濃烈的血腥味。 包扎著眾多繃帶的男子倚在床角,提著血淋淋的血色長劍,眉目冰冷地望著地上那個老大夫死不瞑目的尸體,聽到動靜的時候,抬起眸來,泛著幽紫的眼睛像是暗夜里吸食人心的鬼魅。 阜徵怔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難以置信地注視著他:“你……你殺了他?” 將荊麟在床上干凈的布料上擦了擦,慕容桀淡淡道:“殺人滅口,斬草除根,我以為小娃娃你知道怎么取舍的?!?/br> 他這句話似有所指,但是此時的阜徵根本細想不下去,他再怎么殺人如麻都好,但是為的都是保衛國家,這般草菅人命的事情發生在他面前,真的讓他有些難以接受,“慕容你……他剛剛救了你!”這根本就是忘恩負義! “我有必須這么做的理由?!蹦饺蓁罱z毫沒有因為被他的臉色而動容,對于現在的他來說,殺人也好屠村也罷都無所謂,只要不被那些人捉到就行了。 “你……!”阜徵一時氣結,見識過那些追殺的人的可怕,他能理解慕容桀這么謹慎的理由,但是理解了就不代表能接受。 不管怎么樣,殺戮不是唯一能夠掩埋痕跡的手段,卻是最血腥的手段。 “若是覺得接受不了,我們大可以分道揚鑣?!蹦饺蓁钚α诵?,盡管唇色蒼白無血,但是那份傲然仍舊沒變。 他就這么用荊麟撐住地面,勉力將雙腳挪下地面,卻在起身的瞬間使不上力,猛地朝地上摔去。 阜徵心里一緊,幾乎在理智回神之前,他已經沖過去將人接在懷里。 劇烈的動作讓傷口再度崩裂了一些,在雪白的紗布上暈出鮮紅的痕跡,慕容桀似乎感覺不到什么痛,靠著他的肩頭,許久之后幽幽一嘆氣道:“付寒良,你這般心軟怎么行?” 他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尾音帶著嘆惋,像是平地驚雷,遽然震了阜徵心中的那根弦。 從那時候,他就隱隱約約能意識到,這個深淵一樣的男子會一直一直拖著他,直至把他拖下十八層地獄。 但是,他卻舍不得抽身而退。 因為那波不明人士的追殺和慕容桀的傷勢,他們不得不改變行程,輾轉到了剎魂魔教分舵。 當時的分舵舵主的徒弟——后來的劍煞仙子丁思思看到慕容桀被一個男人背回來還只讓后者服侍的時候,素來溫柔的面孔都瞬間僵化了。 熟悉之后,年紀不大的丁思思私下告訴阜徵,她有生以來都不曾見過她的教主向誰服過軟示過弱。 阜徵聽罷,心里也不知既是喜又是澀,說不出是為了什么。 待得日后回想,那段在魔教分舵的別院里養傷的日子是他們相識十幾年里最平平淡淡的時日了,以至于后來每每午夜夢回,阜徵都能夢見那素來狂傲的男子坐在葡萄架下安穩憩睡的模樣,好像這樣子過上一生,都不會覺得膩味。 丁思思和總舵那邊一直在處理追殺一事,似乎魔教上層人士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人,阜徵很聰明地并沒插手教中的事宜,或者說,他根本沒心思去搭理。 他每天要做的,就是圍著慕容桀轉,后者不喜歡旁人看到他這般模樣,正好又有個免費勞力,便讓阜徵留在了別院里,只兩個人,日同行,夜同屋,論劍談棋,好似真的身處世外桃源,與世無爭。 阜徵幾乎就要以為,他不是征南戰北的大元帥,慕容桀不是叱咤風云的魔教教主,兩人只是一對平平淡淡的神仙眷侶…… ……神仙眷侶! 這四個字出現在腦海的時候,驚得阜徵徑自從床上彈了起來,在黑暗里睜大了一雙帶著駭然的眼。 他……他為什么會想到自己和慕容桀…… “怎么了?”內屋里傳來男子略帶睡意的聲音,褪去些許素日里的玩味,平添一份安然。 為了方便照顧慕容桀而睡在外屋的阜徵聽到他的詢問,心里禁不住就是顫了一下,好片刻才嘶啞著嗓子道:“沒事?!?/br> 內屋里安靜了一下,然后傳來布料摩擦的悉悉索索聲,是慕容桀起身了。 阜徵楞了愣,趕緊下床往里面走去,邊走邊問:“渴了還是餓了?”說著,就把燭臺點起來了。 慕容桀坐在床上,卻不說話,只是望著他。 阜徵被他看得心里發虛,便喚了他一聲:“慕容?” “小娃娃你有心事嗎?”他一出聲,慕容桀就收回了視線,重新躺回去,問道。 阜徵動了動唇,一會兒之后才道:“沒什么,就是有點掛念家里人了?!?/br> 如果他的五皇兄在,不知會對他這般怪異心思作何反應。 “家里人?聽你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士?!?/br> “嗯?!?/br> “既然想家了,為什么不回去?”慕容桀隨意問道。 “……山長水遠,還是不回了?!瘪v軍將帥,不能輕易回京的,即使阜仲甚是想念他,文武百官也會擔心他功高震主回京篡位。 “哦?!蹦饺蓁畈恢每煞?。 “慕容是哪里人?”阜徵忍不住問。 慕容桀聞言,卻是沉默了好一會兒,“忘了?!?/br> “嗯?” 慕容桀闔上眼,蓋住了雙眸中的神色,“活得太久,忘記了?!?/br> …… 異樣的心思困在心頭,阜徵坐立不安了幾天,但是沒等他想明白了,邊關烽火再起,一紙急令就這么秘密送到了他手中。 阜徵甚至來不及和趕來為慕容桀看腿的木石圣人打招呼,就匆匆去向慕容桀辭行了。 慕容桀也沒問他這么急著是想去做什么,只是聽罷之后道:“我聽說邊疆有一種酒叫做滾火球,喝下去的時候,就像是有個火球從嘴里一路滾到了胃里,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找到這種酒,請你喝上一杯?!?/br> 阜徵笑了笑,沒回答,只是道了一聲“珍重”就提著劍打著馬上了戰場。 …… 這一打就是數年時間,邊關戰事連綿,幾乎讓人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影衛有傳來訊息,說是慕容教主身體已經恢復無礙。 他有想提筆寫封信,但是又不知道該寫些什么,也不知道那個恣意妄為的人還把不把他這個晚輩放在心上,只好作罷。 邊關,沙場,搏擊長空的雄鷹,烈日蹂躪的不倒胡楊,貧瘠的土地,面目粗糙矯勇善戰的將士,簌簌的風沙,烈日的血腥……除了這些,這里什么什么都沒有。 這里太安靜了,太寂寞了,他總是忍不住抱著一壇從來不開封的酒,爬上高高的城墻,孤身坐在那里,無論是月華落地還是風擊盔甲,然后,寫一個人的名字。 慕容桀慕容桀慕容桀…… 寫著寫著,就魔怔了。 阜徵就這么將那壇酒抱在懷里,看著地面上滿滿的的慕容桀,呆呆地出了神。 ——慕容桀。 …… 番外:格?;ǎㄈ?/br> 這場仗從荒漠打到草原的時候,他終于再度見到了慕容桀。 準確的來說,他是先看到了從關外回來的丁思思,然后丁思思帶著他去找慕容桀的。 那時候正是夏季,格?;ㄊ㈤_的時節,顏色艷麗的花兒開了漫山遍野,慕容桀就坐在草地上,一襲暗紫長袍,一柄血紅長劍,一抹玩味的笑。 他還是和數年前一樣,沒有絲毫改變的樣子,好像千年百年都會維持這般模樣,慕容桀看到一身盔甲帥服的阜徵也不意外,懶洋洋道:“故友來訪,大元帥不會不待見吧?” 他怎么敢不待見?他……怎么能不待見?——阜徵三步并作兩步跨到他面前,但是近前了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強行壓下心頭的悸動,道:“好久不見了,慕容?!?/br> 真的好久了……久到城墻上那面寫滿他名字的地板都被刻平了一層。 慕容桀是剛從關外辦完事順路經過,阜徵也沒問他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只是坐在一起聊些天南地北的事情。 陽光很暖,花開得很艷,他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魔教分舵別院的葡萄架下,兩人把酒言歡,談笑風生——幾年隔閡,在見面的一瞬間就已經蕩然無存。 說到興起之時,城池那邊忽然狼煙驟起,號角急促,正是敵軍進犯的信號! 阜徵臉色變了,心里再多不舍也只能匆匆向慕容桀告辭。 但在轉身的時候,慕容桀也站了起來,拉了拉他的衣袖,“介不介意我一起去?” “嗯?” “沒有親自上過戰場呢,我也想去?!蹦饺蓁钚χ?。 打仗不是說笑的事,阜徵本能地想拒絕,但是一對上那雙含笑的眸子,卻像是被魅住了一般,鬼使神差點了頭。 大漠枯藤昏鴉,羌笛婉轉天涯,邊馬誰怨胡茄,鏡湖沙還家。 壩上雪喑啞,樓蘭席卷風沙。樓傾塌,白骨化,磨穿鐵甲。 廝殺,勝敗,白骨——戰爭,就是這么一回事。 阜徵本是讓慕容桀在城墻上觀戰,但是這一場守城戰打了一日一夜,打到后來都已經找不見那人身影了。 他的不辭而別讓阜徵有些失落,卻在打掃戰場的時候看到紫衣炫然的男子拖著血紅的長劍慢慢走來。 “打仗啊,還挺有趣的……”走到跟前的時候,慕容桀低聲笑著對他道。 在一片狼藉的戰場上說這么一句話實在有些大不敬,但是阜徵卻貪婪地看著他含笑的眉目,脫口而出:“慕容,你要不要來幫我?” 慕容桀微一挑眉,片刻之后,竟是意外地應下了。 …… 從此以后,武威元帥的帳篷里就住進了一個眉目狂狷的男子,復姓慕容,相貌邪肆,對外只道是阜徵的朋友前來助拳。 也許是在別院那時候住慣了,慕容桀也沒在意和別人同住這件小事。 他雖是剎魂魔教教主,但是沒什么架子,為人很是豪爽,長得好看又武功高,軍隊里不知道他身份,所以不少人喜歡找他練手。 每逢一些老將拍著他的肩膀贊一句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時候,阜徵看著慕容桀微帶無奈的笑容,終是禁不住覺得好笑。 單獨相處的時候慕容桀就會笑罵一句:“你這小娃娃就這么看著我被占便宜?” 阜徵彎了嘴角,“就算我說你已經八十歲了,也沒人會相信?!?/br> 邊關是最磨礪滄桑的地方,已經到而立之年的阜徵看起來比這個顏容不變的男子還要成熟多了。 想到這里,阜徵忽然覺得有些心痛有些害怕,用半是玩笑一般的語氣掩飾道:“慕容,若是等我到了你這個年紀,你還是這個模樣,豈不是要把我氣死?” 慕容桀眸中微起波瀾,“……不,小娃娃,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了?!?/br> 阜徵算起兩人年齡的差距,恍惚間,竟是心中劇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老。 恨不能……日日與君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