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車廂里夜明燈明亮,卻安靜地和外面相比,像是另一個世界。 阜遠舟的一句話讓蘇日暮想了很多。 比如甄偵誆他的謊言,比如甄偵說要他留在甄府,比如甄偵硬是扣了他的酒,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莫說是阜遠舟,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即使是甄偵用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手段,怎么他就那么聽這個家伙的話了呢? 哪怕是攝魂術,也做不到如此吧。 面對阜遠舟的隱隱憂心,他只好避重就輕道:“大概是……” 阜遠舟看著他。 “子諍,你不覺得他……”蘇日暮回想起初次見面時那個秀雅美質如江南蒙蒙煙雨的男子端坐在陽光下美好的姿態,陽光在他眼底沉淀成光影的一瞬絢爛,“有點像我舅舅嗎?” 突然提及那個逝去已久的名字,過往的記憶便洶涌而來,阜遠舟打了個愣神,半晌才道:“你覺得他像柳叔?” 蘇日暮反問:“不像嗎?” 尋著記憶里那人堅韌不拔又柔情款款如風中楊柳的模樣,阜遠舟沉默了片刻。 同樣的知識淵博,同樣的沉穩優雅,同樣的充滿江南的氣息,同樣的機智靈敏謀略高深,甚至是同樣喜歡品茗,溫柔過人,周身環繞著茶的清香。 只不過阜遠舟細想之后卻是搖了頭,“不像?!?/br> 蘇日暮原本是想借這個話題轉移自己剎那有些慌亂的心情,但是阜遠舟這一句“不像”,倒讓他真的認真了起來,微微吃驚:“怎么會不像?” 除了相貌性格,他們明明…… 阜遠舟堅決地搖頭,“聞離,世界上只會有一個柳叔?!本退阍僭趺聪?,就算你再怎么思念那段過去,甄偵永遠都不會成為他。 蘇日暮驀地就恍了神,然后張開五指輕輕捧住臉,掩下那稍縱即逝的哀傷。 確實,離開了就是離開了,這世間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他的舅舅,也不會再有第二個蘇家。 車廂外的喧囂熱鬧開始慢慢變小,馬車已經遠離了鬧市,拐進了民宅區。 好一會兒才放下手,蘇日暮臉上的神色淡淡的,他輕聲道:“子諍,我知道?!敝篮芏嗍虑椴皇亲云燮廴司湍軋A滿的。 阜遠舟看了他許久,“你知道便好,”頓了頓,才道:“注意安全什么的就不用我多說了,你自己有分寸,我留你在甄府,是因為相信皇兄看人的目光,不過若是甄偵做了什么傷了你,”他眼神一冷,寒涼得像是瑯琊的劍鋒,“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么來?!?/br> 他不明白甄偵為什么要騙蘇日暮,為什么那么關心蘇日暮是不是認識他,不過他也看得出不僅僅是甄偵影響了蘇日暮,蘇日暮何嘗又不是影響了甄偵,所以他才沒有改變將蘇日暮留在甄府的決定。 聞言,蘇日暮怔了怔,然后淺淺笑了。 阜遠舟的意思很明顯——哪怕是為了他這個好友,也要保重自己。 “你啊,總是cao心太多……”重情重義,叫他這個醉生夢死的人都舍不得不聽他的話。 他忽然才發現,阜遠舟和阜懷堯真是兄弟,一個把江山當做全部,一個為情義義無反顧。 馬車停了,停在了甄府門口。 阜遠舟掀開簾子,翻身下去后回頭去給“缺”只胳膊的蘇日暮搭把手。 “我又不是殘了……”蘇日暮雖是這么抱怨,但還是借了一把力。 忽然,似乎有了什么預感,他的動作一頓。 與此同時,甄府的大門開了。 一道雪青色的身影站在門后,門前燈籠蒙蒙,襯得那人身影淡如煙水。 甄偵。 蘇日暮看著他,就是一怔神——他怎么回來了? 甄偵也第一時間看到了他,目光落在他搭在阜遠舟身上的手,眼神暗了暗,再看見蘇日暮身上的紗布,眼神更暗。 只是不動聲色。 待銀衣鐵衛放行后,甄偵走到了前面的馬車旁,行禮,“圣駕親臨,臣未曾遠迎,望陛下恕罪?!?/br> 夜已深,這個地方也不是談話的時候,阜懷堯沒有出來,只是隔著車廂道:“甄卿不必多禮,今日京城有亂,借蘇公子之力,累他受傷,朕心里甚是過意不去,還望甄卿替朕代為照顧蘇公子?!?/br> “臣遵旨?!闭鐐傻褪讘?,告了一聲退后走向后面的馬車,對阜遠舟行了禮,“殿下?!?/br> 阜遠舟頷首,瞥了一眼旁邊的蘇日暮,掛上仁德君子的面孔,對甄偵道:“今日之事緊急,迫不得已闖入貴府,多有得罪之處,希望甄大人見諒?!?/br> 他并沒有意外甄偵為什么在這里,因為按照日程,閱卷今晚就差不多結束了,不過甄偵這么急著趕回來,連官服都沒換,倒是阜遠舟沒有想到的。 “下官不敢,”甄偵如是道,笑得溫柔又誠懇,“殿下為國為民其心可嘉,下官怎么會有異議呢?” 阜遠舟微微挑眉,他怎么覺得甄偵的話里有夾槍帶棍的意味在呢? 蘇日暮也聽出來了,不滿瞪了一眼甄偵,不耐煩道:“磨磨唧唧做什么,大晚上的客套也不嫌累得慌,趕緊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洗洗睡吧!” 甄偵被瞪了一眼,面上沒什么,眼神卻晦暗了不少,笑著道:“天色的確不早了,下官恭送殿下?!?/br> 看出對方隱隱的敵意,阜遠舟心里就是一咯噔,有個想法從腦子里一閃而過,故意道:“那蘇日暮就拜托甄大人你照顧了,他性子魯莽,老是不著調兒,如今有傷在身,還望甄大人多看著他?!?/br> 話語里隱藏著的親昵和擔心顯然易見。 蘇日暮熟悉了好友的作風,沒覺得異樣,只嘴角抽了一下,不悅地看向阜遠舟:“小生那么大的人了還需要照顧嗎?” 阜遠舟笑了笑,“能照顧自己就好,進去吧,我先回宮了?!笨桃鉀]有像以前那樣在人前自稱“本王”。 “行了,走你的吧?!边@個柔和的笑讓蘇日暮雞皮疙瘩滿手爬,只道他君子毛病犯了,沒在意,不耐煩地揮揮手,徑自朝甄府大門去了。 阜遠舟目送他進去,眼角余光果然看見甄偵眼底不動聲色的暗沉,心頭更是覺得有些吃驚——這甄偵難道…… 甄偵不著痕跡地收斂了眼中異色,一躬身,“下官恭送陛下,恭送殿下?!?/br> 逐客令都下了,阜遠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得極是好看,可惜有股讓人后心發涼的感覺,他說:“甄大人,蘇日暮是本王的朋友?!?/br> 話音剛落,不等甄偵反應,他就旋身離開,上了阜懷堯坐著的那輛馬車。 甄偵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阜遠舟那句話,不只是一種承認,更是一種警告。 夜風微涼,拂動著男子烏黑得近乎森青的長發。 他也突然笑了,嘴角勾起一角,耐人尋味。 就算是譽滿天下的神才又如何,他想要的東西,總能有辦法得到的…… “還在那里當柱子做什么?”忽然后方有人道。 甄偵一愣,回頭。 已經進了門的蘇日暮又折返了回來,打著呵欠倚在門口,百無聊賴地望著他,發揮那張毒舌的威力,“就算要表示忠心,也不用這會兒來搞吧,烏漆墨黑的表示給鬼看???” 甄偵心口猛地泛起一陣漣漪。 見他不動,蘇日暮納悶:“還不進來?難不成家里的床不夠好,你想睡大街么?” “當然不,”甄偵淡淡笑了笑,比起剛才那個笑,這次顯得暖上許多,“自然是家里的床舒服?!?/br> 第一百二十八章 傷藥 馬車四平八穩地在沿著長街行駛。 阜遠舟從若有所思中回神,一抬頭,便對上兄長那雙琥珀色的眼。 看他臉上一直掛著隱隱的憂慮,阜懷堯淡淡問道:“蘇日暮怎么了?” 能讓這個男人憂心的,無非就那么幾件事。 阜遠舟眉心微蹙,有些遲疑道:“說不上來?!?/br> “嗯?”這個回答讓阜懷堯微微意外。 “總覺得他有些不妥,”阜遠舟也不隱瞞,“但是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勁?!?/br> 蘇日暮和甄偵看彼此的表情……實在有些怪異,更怪異的是這兩個素來看人一流的家伙居然都沒有發覺…… 或許是發覺了,卻刻意去忽略?為什么?? 阜懷堯沒見過他們倆在一起的情景,無從判斷,見自家三弟頗郁悶的樣子,安慰道:“蘇日暮他也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自有分寸,你不用擔心太多?!?/br> “他做事要有分寸就不會喝成酒鬼了!”說到這里阜遠舟就氣不打一處來。 阜懷堯有些好笑地撫了撫他的腦袋,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動作微不可見地僵了僵。 還在琢磨著蘇日暮和甄偵的阜遠舟沒有察覺到。 阜懷堯看著他,慢慢地,緩緩地收回了手,合上眼,掩下眼底的掙扎和細微痛苦。 …… 甄府里。 我忍…… 我忍…… 等那根尾巴跟進了聽朝小閣,蘇日暮終于忍無可忍了,回頭,瞪眼,冒火:“你丫的跟著我干嘛?!沒看見對面才是你的狗窩?。。??” 蘇大酒才又和自家主子犟起來了,進來點燈的林伯很自覺地默默地……遁走了——留下來當炮灰?不好意思,他一把老骨頭禁不起折騰~~~ 本來打算請罪的鷓鴣偷瞄了一眼,也灰溜溜地跑了——請罪神馬的還是押后再說吧,打攪了子規大人是會被扒皮的??! 甄偵倒是習慣了,沒在意某只酒鬼的炸毛,只道:“坐下,手給我看看?!?/br> 蘇日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受傷的手,鼻尖皺了皺,“不用了,只是小傷?!?/br> 甄偵眉頭皺了皺,不由分說地拽著他那只沒事的胳膊把人拉過來。 “你干嘛……”蘇日暮下意識想甩開他。 “別動,讓我看看?!闭鐐傻?,聲音和平常沒什么不同,沒有一絲強硬的意味,只是望著他,幽深的雙瞳里似乎帶著什么特別的情緒。 蘇日暮看得又是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就坐了下來,隨即才回神——呔,那么聽話干嘛?! “靠,你這家伙什么時候都沒忘記用攝魂術吧……”蘇日暮小小聲咕噥,不過倒是沒有掙扎。 甄偵聞言,杏眸里閃過一抹笑意,“我可不是隨隨便便就用攝魂術的?!?/br> 蘇日暮好似不屑地“切”了一聲。 甄偵沒再說話,專心去解他纏在胳膊上吊著的紗布,小心翼翼讓幫他除了上衣,揭了裹著傷口的絹布。 等看到了那個對穿的傷痕,甄偵就笑不出來了,臉色也瞬間陰沉了下來,前所未有的難看,“這就是所謂的小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