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鳧黎關?!焙谏涔俅虬绲哪凶右恢更c在了大莽和玉衡交界處的一道關卡上。 “鳧黎關?!蔽淙酥Y的兵部尚書雖然沒有動,但也同時說出了同一個地名。 兩人對視一眼,都挑了挑眉,相視而笑。 阜懷堯站在地圖前,朱色瓊玉垂珠冠下那雙寒星般的眼定在他們所指的地方,不為所動地淡淡道:“理由?!?/br> 連晉說得直白,“當然是趁大莽沒力氣打仗,先把防御工事做起來,等他們恢復元氣了,說什么都不頂用了?!?/br> 這月兒灣弄得幾代玉衡君王寢食難安,好不容易能有機會把工事防線做起來,自然就能做一點是一點。 莊若虛也認同地點點頭,沒有一分覺得自己不厚道的意思,“而且鳧黎關是大莽和玉衡的分界線,一旦大莽兵臨城下頭一個要動的就是這一塊地,鳧黎關雖然是險關,不過架不住對方人多勢眾,上次大莽之所以長驅直入就是因為鳧黎關被攻下的關系,另外一打起來,當地百姓就頻頻遭兵禍,實為艱苦,臣認為首先在這里把防線做起來是上上之選?!?/br> 阜懷堯移開目光,看向他們,“哦?那朕就用這個理由堵住各國的悠悠之口?”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他們不打過來才怪……連晉不甘不愿編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道:“之前恭肅王坑殺大莽將士后引起諸國公憤,大莽憤而撲殺,拼命之舉戰況之慘烈令占據優勢的玉衡都不得不退讓議和,大莽民風彪悍,我朝經此一戰,心有余悸,做些準備也屬正常?!?/br> 某元帥內心語:正常個pi!要不是阜崇臨cao之過急,這么一個剿滅大莽的機會怎么會錯失?反正是大莽撕毀和平盟約在前,玉衡反撲在后,諸國有異議也沒理說。 阜懷堯不置可否,目光移到一直在手里冊子上寫寫畫畫的戶部尚書衛鐸身上。 衛鐸手里的筆頓了一下,有些為難,往旁邊看了一眼。 身為端明殿學士的燕舞會意,出列道:“陛下剛登基就要開建這么勞民傷財的龐大工程,臣斗膽,認為此事略顯不妥?!?/br> 連晉搖頭,“燕大人,打一場仗更加勞民傷財,建造防御工事雖說不是一勞永逸,起碼是福澤后代子孫,有何不妥?” “元帥都知打仗勞民傷財,我玉衡和大莽剛打完不久,他們元氣大傷,玉衡又何嘗不是?建造工事需要大批青壯勞力,而元帥正在訓練的這批士兵就是新征召的,征兵令方下不久,玉衡哪里再來那么多的人去鳧黎關?若是將剩下的年輕人都送去了邊疆,玉衡大片的耕地怎么辦?不去理會耕地,百姓們吃什么?!將士們用什么?!那些建造工事的人沒吃的沒用的又該怎么辦?!”燕舞踏前一步質問。 他樣貌清秀,平日里看著也不怎么兇煞,不過此時問得咄咄逼人,讓在戰場有殺鬼之稱的連晉都被問得一時沒有接上話。 莊若虛想了想,道:“建造這么龐大的工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們可以分批征召勞力?!?/br> “分批?”燕舞將殺氣騰騰的目光調去炮轟莊若虛,“建造工事是為了玉衡百姓,陛下仁澤天下,心系眾生,臣知道,在座的諸位知道,朝廷的眾臣知道,可是百姓知道嗎?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朝廷又派人將他們的親人征集到了遠方,只看到新皇登基就大興土木!民心易聚,轉眼也易散,百姓們要的是生活安定無憂無怖,此時大局剛定,一切百廢俱興,百姓們都想要生活風平浪靜,天下明事理的人又有多少呢?” 莊若虛試圖和他對辯,“月兒灣之事為歷代玉衡君主所憂慮……” “既是如此,現下就更該深思熟慮!歷代先皇之所以憂慮而不動手,就是心知此工程之浩大勞神,才會積累力量,代代傳承,等到最合適的時候才將此事解決,莊大人莫不是大不敬地覺得歷代先皇的殫精竭慮都屬無用之功?” “臣不敢……”這頂帽子扣得太大,莊若虛下意識就向天儀帝請了一聲罪。 彈文駭武參天奏地的當朝第一諫臣可不是吃素的,武官磨嘴皮子也從來磨不過文官,連晉和莊若虛被燕舞說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思量重重。 不過阜懷堯的眼神依然是平靜無比的,望著燕舞,“燕卿是堅持反對了?” 燕舞躬身,“臣并非反對,只是覺得時機不對?!?/br> 阜懷堯順著他的話問:“怎么樣才是對的時機?” “待到陛下成為天下民心所向、登高而招一呼百應之時?!?/br> “天下民心所向……”阜懷堯重復這句話,似乎頗為玩味,不過從那霜冷的臉上看不出什么來,“能做到如此的帝王從來都被尊為圣賢,朕豈不是等不到這一天,愧對先皇囑托?” “陛下曉事以仁,治國以吏,明人以禮,愛民以心,又怎么不是圣賢之才?這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情罷了?!毖辔柚毖孕闹兴?。 他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不會拍馬屁,不過這樣的人說出來的話不是更為氣人就是更為動人。 只是阜懷堯沒有龍顏大悅或者大怒的意思,只是再度看向衛鐸,“衛卿為什么不說話?” 衛鐸剛好在冊子上寫下了最后一筆,微微垂頭道:“臣也認同燕大人的意見,此時動工,實在是不適合?!?/br> “那你的理由又是什么?”阜懷堯問。 “恕臣無能,”衛鐸請罪,“鳧黎關草木、糧食、用度緊缺,臣反復演算,也計算不妥這預算到底是幾何,只能大致算出了個數,也能看出戶部實在無力承擔?!?/br> 而且今個兒工部的人沒有來,他也拿不準自己算的這個數誤差有多大。 連晉斟酌再三,道:“衛大人不妨把預算弄出來,就算現下不能動工,也得好好計劃計劃?!痹聝簽车氖掠窈饩鲯炷盍撕脦状?,他又何嘗不是掛念了十幾年?弄個計劃出來,他心里也好有個底,不上不下懸著的感覺太撓心撓肺了。 “這……”衛鐸不由自主地苦了臉。 不是他要推卸責任,而是確實是扛不住??! 戶部雖然是管財政賦稅的,不過這樣的工事誰也沒弄過,很多量都弄不清楚,想弄好的話,最起碼也要讓一個對這種事有研究的人來做吧…… 見他表情,阜懷堯心里琢磨了片刻,也有了幾分計較,道:“此事朕再細想一番,諸位也回去再斟酌斟酌吧?!?/br> …… 第一百零三章 放下 甄府,聽朝小閣。 有風拂過,窗外竹影婆娑,沙沙作響。 “不能收手的話,”醇澈的金黃酒液晃動,映出了蘇日暮眼底的一抹平靜的冷然,“那就速戰速決吧?!蓖系迷骄?,越是夜長夢多,既然坦白是下下之舉,那么就在事情暴露之前讓它塵埃落定。 阜遠舟閉了閉眼,又睜開,打起精神來,“我知道?!?/br> 蘇日暮知道他會處理好自己的情緒,就不再多言了。 “回歸正題吧,”阜遠舟將帶來的包袱放在桌面上,掀開布,露出一個木盒子,打開盒蓋后先把鋪在上面做掩飾的宣紙硯臺拿出來,攤出里面擠得滿滿當當的各種工具和材料,道:“圖紙你也看過了,做一個那種弓弩出來要多久?” 蘇日暮想了一下,道:“兩天吧?!?/br> “行,那過兩天我來拿?!?/br> “不是要十份嗎?”蘇日暮道,“做出第一份后面的就好做了,半個月我就能給你弄出來?!蹦弥啡シ轮频氖冀K會有些誤差。 “這樣的話……”阜遠舟有些遲疑。 知道他擔心的是什么,穿著書生袍子的男子勾勾嘴角,笑起來不羈得很,“安啦,上回跟你開玩笑的,甄偵那家伙平時也忙得團團轉,我考完文試就沒事做了,想做些什么他也管不著?!?/br> 除非有事,不然平日里他和甄偵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就算聽朝小閣是甄府的,甄偵也并不常在閑暇時跑來——他們湊一塊太容易吵起來(單方面的……)了。 既然蘇日暮肯主動攬活干,阜遠舟也不阻攔,點頭,“隨你吧,也不用趕工,不急?!?/br> “嗯?!?/br> 久違了這些工具,蘇日暮有些手癢,熟練地擺弄起來。 阜遠舟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對方低著頭十指翻飛利索地翻、弄著一堆古古怪怪的工具,微卷的長發順著他的動作滑落下來,在那張略顯蒼白的臉頰上留下淡淡的影子,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眸子的顏色比夜更深沉,眼眶在睫毛的陰影下形成了一道仿佛深陷下去一般的痕跡,寬大的袍子掛在單薄的身體上,黑和白的色澤涇渭分明,不知是不是扮久了書生的角色,他收斂目中無人的傲氣時身上沒有一分武林高手的氣焰,兩人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這樣的蘇日暮看起來卻稚氣了許多。 ……他才二十一,真的還很年輕。 二十一歲,無論是男子還是女子都是風華正茂的時候。 烏載意常說,他們在這一天這兩個時辰出生,明明命數坎坷又心比天高,一生劫數重重,如果抗得過的就福澤綿延,抗不過就命比紙薄,他和蘇日暮,一個瘋了,一個醉生夢死,不知是否正是應驗了烏載意的說法。 阜遠舟想起了兒時的蘇聞離,和從來都一副君子如玉模樣的自己不同,他豈止是清魂傲骨,連眼神里都透著我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囂張氣勢。 擬攀飛云抱明月,欲踏海門觀怒濤——這樣的蘇聞離,這樣的蘇日暮,他怎么會、怎么能抗不過去? 想到這里,阜遠舟就不再心軟,道:“聞離,你還記不記得你答應我的事?” “嗯?什么?”蘇日暮抬起頭來,不解——他經常答應阜遠舟一些事,這家伙老是仗著比他小幾個時辰就壓他一頭。 阜遠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并不介意重復一遍第一次到甄府時說過的話,“殺了他們,放下蘇家?!?/br> 較之上一次的悲傷,他此時平淡的話語里滲出的殺意簡直能叫神驚鬼怕。 蘇日暮瞬間僵住了。 ——殺了他們…… 他何嘗不想殺了他們呢?連在夢里,他都夢見自己手刃血仇血祭蘇家上千亡靈的場景,反反復復,反反復復,繚繞成了心底的魔。 只是……放下蘇家,該怎么放?他怎么能放?! “你是這個家族的希望……” “你會成為蘇家的驕傲……” “你是蘇家的唯一繼承人,這些東西誰都可以不學,誰都可以不做,但是你不能!” “你不要?這句話什么時候輪得到你來說?蘇家是你的責任,蘇家成百上千人都是你的責任,你說一句不要就真的能丟掉嗎?!” “蘇家的榮耀若是敗在你手里,你就是不仁不孝不義??!” “你要活下去,你欠了蘇家的,你死也不能把蘇家丟下,你就要為這上千冤魂討回一個公道?。?!” “……” “……” 他,她,他們,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說著那些話,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掏空他的腦子,只留下這些話語在里面盤旋,一輩子不能忘,連死都要刻在墓碑上,帶進地府里。 到頭來卻是命運弄人,當年他們在世時一死活不愿承下這個重擔,只想閑云野鶴天高地闊任我行,待到他們都離開他,他不僅拿起了蘇家的劍,還背起了蘇家的仇恨,罪孽纏身好似永世不得超生。 蘇日暮僵在原地,緩緩睜大那雙看不見活氣在里面流淌的眼睛,輕輕呢喃:“子諍,我放不下……” 他的眼里像是要滲出淚來,可是明明干澀不見一絲濕意。 阜遠舟這才聽出他的聲音里帶著怎樣的絕望,像是刀一樣殺著喉嚨。 瞬間,呼吸生疼,那種悲慟甚至讓他有逃離的沖動。 只是此刻他容不得自己心軟,硬生生壓下那份涌上鼻尖的酸澀,“我說了,我不會給你機會讓你拿自己的命去報仇的?!?/br> ——你不放下用自己和仇人的血來血債血償的念頭,我就不會讓你去報那血海深仇。 “不要逼我……”蘇日暮攥緊了雙手五指,“我不能……” “那我寧愿把你關起來?!备愤h舟說這話時,曜石雙瞳里掠過一絲冷酷,當真說到做到。 蘇日暮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 阜遠舟不為所動一般,“到時候,榮華富貴,子孫滿堂,你要什么,我就給你?!?/br> 蘇日暮恨聲道:“我只要報仇!” 阜遠舟的目光針一樣扎過去,“我只要你活著!” 蘇日暮怔住,阜遠舟的臉上其實沒什么表情,唯有眼神深得可怕,血絲糾纏在眼里,仿佛里面藏了一頭受傷的野獸。 他這一招太絕也太有效,現下這世間能影響蘇日暮決定的人估計只剩下阜遠舟了,只要一句話,就能讓蘇日暮心生遲疑。 “子諍……” 阜遠舟斂去眼里情緒,擺手打斷他的話,“沒有什么可說的,除非你答應這件事?!贝饝?,你會一直活著——即使像烏載意說的那樣,靠著酒過下半輩子。 蘇日暮苦笑,“子諍你未免太過霸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