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人人得以誅之?。?!” “……得以誅之?。?!” “……誅之?。?!” 晚霞,長庚星,飄零的杏花越來越多,飄零的花瓣紛紛揚揚,妖異中帶著異常凄美的感覺,目光所及之處除了一片櫻紅再也觸及不到什么。 “快走,聞離……唔!” “子諍,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 “三千武林白道人士在那里,你要跑回去送死?這就是蘇家人的勇氣?別笑死我了,聞離,這叫莽撞!愚蠢!無知!你他媽的都對不起我挨的這幾刀!” “自殺是最軟弱的行為,蘇家的人沒有懦夫,哪怕是醉生夢死,你也得給我活下去?!?/br> “……舅舅——?。?!” 杏花的花期快過了,櫻紅色的花瓣在風中更是飄墜如狂雨,甚至掠奪了天穹的色澤,鋪天蓋地的,像是一片血色的海洋,漸漸將天空染成滿滿的猩紅。 “記住他們,聞離,記住這里的每一張臉,記住他們踩著蘇家尸骨的功成名就,只要你不死,就想辦法殺了他們,血祭蘇家上千亡靈??!” “我睡不著,只要合上眼,腦子里都是那些人的臉……” “我讓你記住他們,不是讓你不眠不休弄死自己的,你忘了你舅舅臨終前說什么了嗎?” “爹娘,二妹,三妹,各位師兄師弟……他們要我一起下地獄……” “這世間便是人間煉獄,你怎么可以那么輕易用死來解脫?” 一天一地的杏花。 猩紅。 血色的猩紅。 他睜開眼時,那些飄飄搖搖的花瓣似乎還在他眼前飛舞,看到的東西都是模糊的紅淋淋一片,猶如身在夢中。 抑或是,他一場夢夢了十幾年,至今還未蘇醒,他也沒有醒來的打算。 頭很重,意識尚不清晰,他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么。 “蘇日暮?!币粋€如同箜篌般空明浩渺而優雅的聲音響起。 他一個激靈瞬間清醒,坐了起來,海棠燈明亮的燭光讓他眨眼間脫離了那片妖冶的紅,不由自主地迷了瞇眼。 哦,對了,他練好了幾十張的字,甄偵出門回來后果然信守承諾給了他幾壺好酒,他就放開肚皮喝了,甄偵坐在對面檢查他的字,不時說說話,甄偵抬頭盯了他幾眼,然后……然后……他就趴在桌子上,做了一場久遠年代的夢。 蘇日暮晃了晃腦袋,發現自己仍是坐在小閣房間的桌子邊,手里拎著半空的酒壺,桌上另外那些都空了,還有一打一打寫了墨字的紙。 對面仍然坐著那個年輕的男子,還在檢閱著那一堆筆法稚嫩的字。 他的身形修長,容貌出類拔萃,溫柔優雅,這樣一個猶如從江南美景如畫中走出來的溫雅青年,卻穿著一身暗紅色寬袖博裾的袍子,讓他整個人凸顯出一種另類的妖異和危險,美艷不可方物,他的衣擺用刺紋的繡飾紅線刺出一副杜鵑泣血圖,相似的顏色幾乎模糊了紋路,細看才覺極為精致傳神,一頭極長的烏發黑得幾近森青,只用著一條暗紅的綴玉絲帶束在身后,垂垂傾瀉而下,披在同色的衣裾間,晶瑩的玉曳出一抹幽光。 蘇日暮皺眉看著他的衣服,這種顏色……只是類似就讓自己做惡夢了嗎? 他看了看更漏,只睡了不到半個時辰。 風從半敞的窗子灌進來,竹子的清香讓他舒服了不少。 “你叫我?”蘇日暮的聲音打破了夜里的萬籟俱靜,也許是夜風有些冷,他的聲音也帶著莫名的涼意。 “嗯?!闭鐐深^也不抬地淡淡應了一聲,也不在意他自稱的變化,“別在這里趴著,困了就去床上睡?!?/br> “我怎么睡著了?”他問。 甄偵看他一眼,神態動作都很自然,杏仁般的眼曲線柔雅靜美,“我怎么知道?喝著喝著就睡了,你喝醉了吧?!?/br> 蘇日暮對上他的眼,就覺得那瞳仁似乎比平日里色澤深了不少,帶著股莫名的魅力,像是能把人拉進去似的,可又似乎是錯覺,稍縱即逝,他晃了一下神就沒這種感覺了,沒有留意到更多。 “再給我一百壺我也不會醉?!碧K日暮收回眼神,晃了晃酒壺,不滿道,對著壺嘴喝了一口酒,這次他留心了一下,但是沒有在酒里發覺到異樣。 然后他抱著酒壺用一種悵然的口氣說:“我失眠好久了?!?/br> 今夜難得這么早睡著,卻做了那樣一個夢,反而讓他更倦怠,像是那次和阜遠舟打了一天一夜架似的,渾身不舒坦。 甄偵看著他低垂下眉眼的動作,一眼望去乖順得不得了,簡直騙煞人心,寬大的儒衫松松垮垮地穿在單薄的身體上,落拓不羈的,烏黑的發襯著蒼白的皮膚,顯得他的眼睛越發的黑,很漂亮,很明亮,黑白分明的,可惜毫無生氣,像是黃昏的暮靄。 燭光把他的眼睫染成了淺金色,卻沒有一絲能照進他的眼底。 甄偵還是喜歡他剛才醒來時的眼神,迷惘,掙扎,絕望,痛苦,恨意,一下子點亮了這雙美麗的眼。 可惜這人似乎流干了眼淚似的,夢見了最痛苦的回憶都沒有哭也沒有掉眼淚,甚至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沒有讓他聽到一點內容。 即使是在睡夢中寧可痛苦都不肯泄露些什么……這個書生模樣身體喝酒喝到半殘的人到底有著怎么樣必須死死守住的秘密? 能這么強烈對抗的,無非兩個原因,一者意志力堅強,有能力反抗,二者記憶太過痛苦,大腦本能地藏起來連自己都不去回想。 意志力總有被消磨光的時候,相比之下后者更難辦,因為挖出那些記憶的代價說不定是讓記憶的主人崩潰。 甄偵按了按太陽xue,覺得有些疲倦。 蘇日暮蘇日暮,真是聽起來就讓人覺得不祥的名字,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家伙給自己的詛咒。 不過心軟只是一時,越是這樣,他就越想挖開那些深藏著的東西。 蘇日暮抬起眼,不太明白這家伙怎么一下子跟打了一架似的變得很疲憊,挑眉,“噯,你該走了吧?!彼X得骨頭都在叫囂著發疼,說不上是什么原因。 甄偵沒理他,慢慢看完最后一張紙,將有錯別字的挑出來,“記得明天抄上一百遍?!?/br> 蘇日暮瞪眼——這家伙真把他當小孩教了??? 甄偵笑了笑,在暗紅衣袍的輝映下,莫名有些邪氣,和一身溫雅揉在一起,又看不出突兀,“讀卷官可不止我一個,我不希望你因為有錯別字影響印象分,丟掉了進前三甲的機會?!?/br> 對方意思里很明顯的威脅,蘇日暮撇撇嘴——太小看他了,肯參加文舉他就有信心用文筆讓他們連錯別字都忽略掉。 甄偵起身,準備離開,“早點睡吧,很快就要文試了?!?/br> “哎……”蘇日暮突然叫了他一聲。 甄偵揚眉以示詢問。 蘇日暮用一種相當詭異的眼神看著他的衣服,“以后別穿這件了?!?/br> 第五十五章 判刑 “嗯?” 蘇日暮喝口酒,雙眼皮稍微耷拉下一點點,變成一對菜刀眼,嘟囔:“難看死了?!蹦欠N顏色…… 甄偵倒是沒有生氣,優雅地輕挑嘴角。 他回來得比較晚,懶得換一件就過來了,這種款式的衣服他穿了那么多年,雖不?,F于人前,可沒人說過難看的,萬事不在意的蘇日暮居然會評價一件衣服?真是稀奇。 對方的目光探究般在身上轉來轉去,蘇日暮惱了,惡聲惡氣道:“看小生干嘛?小心小生挖了你眼珠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只是在想,”甄偵嘴角勾起一抹戲謔,“能讓視一切為糞土的蘇大才子如此關注我的衣服,你莫不是……”微微壓低嗓音,好似很苦惱一般,“看上在下了?” “……滾?。?!” 門哐當一聲震天響,被推出門外的紅衣美人笑得秀雅而風度翩翩,似乎沉思了片刻,才轉身回自己的筑夕小閣。 門內,蘇日暮瞪著房門發了一陣悶氣,才回身倒頭往床上一躺,仰天灌酒。 這酒他入嘴之前就不著痕跡檢查過,的確沒問題,不然不在自己地盤也沒人照應,他可不敢隨便喝,況且也不是烈酒,怎么會在外人尚在的情況下睡著了? 自習武以來,他沒試過無意識入眠的,哪怕是阜遠舟在身邊。 難不成真的像那個討厭鬼說的那樣看上他了,所以沒防備? 蘇日暮狠狠地惡寒了一把,想著就覺得恐怖——看上那個家伙?他還不如和阜遠舟去搶皇帝那塊大冰山! 皇宮里,阜遠舟突然有種雞皮疙瘩從頭頂“刷”一聲蔓延到腳底的感覺,打了一個噴嚏,警惕地掃視四周。 在看一份加急奏折的阜懷堯抬眸看他,“怎么?傷風了?” “我身強力壯,怎么會傷風?”黏在他身邊的阜遠舟揉揉鼻子,四處看看,費解——怎么有一股自己的東西被人覬覦的感覺? 聽朝小閣里,蘇日暮不放心地拿出離開那個破院子時隨身帶著的那幅卷軸,放在枕頭下的隱秘、處,方便隨時能拿。 這甄偵實在邪氣得很,背景不明目的不明能力不明,屬三無產品,他不放心。 …… 因為永寧王的一場混亂終于平息下來,皇宮又恢復了深夜的靜謐,到處找人和排除刺客混進宮的禁衛軍也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太醫院的一個偏僻的院落里,一個氣質有些陰郁的灰袍男子小心地環視四周,沒看到有巡邏士兵經過才推門進去,然后鎖好門閂。 藥房的門被無聲無息推開,一個人影鬼鬼祟祟探頭出來,小聲問:“沒人了?” 秦儀往房間走去,邊走邊道:“已經走了,你怎么這么不小心,還被皇帝撞見了?” “沒撞上,只是沒來得及處理尸體而已?!蹦侨藢擂蔚乜攘艘宦?,跟著他進了屋,“右使說了,那幫人見一個就殺一個嘛,誰知道皇帝會經過那里,我就趕緊跑了?!?/br> 秦儀拿起火石點了燭臺,房間里頓時明亮起來,他轉身看向身后。 那里站著一個穿著粉白宮女衣飾的女子,容貌秀氣,卻發出男子的聲音,被秦儀掃視了一眼,他聳聳肩,把外衣一脫,摘掉人皮面具和假發,再解除掉縮骨功,不過眨眼功夫,再出現在秦儀面前的就是一個相貌俊朗的高瘦少年,看起來挺隨和,約莫就十八九歲模樣。 “殺人就該找個好毀尸滅跡的地方,這么冒失,果然是小時候豬腦吃多了么?”秦儀在梨木桌邊坐下,皺著眉頭道,“右使還得幫你收拾殘局,你最好祈禱別把尊主也拖進去了?!?/br> 那少年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趕緊給他倒杯茶讓他順順氣,然后立正站好聳拉著腦袋認錯:“對不起,左使,聽舟知錯了,聽舟再也不敢了?!?/br> 如果阜懷堯在,他一定會驚訝于這個叫聽舟的少年的神態和阜遠舟格外相似。 秦儀似乎也想到什么,那股火氣壓了下來,“算了,又不是第一次闖禍,我早該對你的智商絕望才對的?!?/br> 左使還是這么說話不留情——聽舟揉揉自己的鼻子,賠笑,笑得那叫一個陽光啊明媚啊燦爛啊,還有兩個小酒窩,討喜得很,“左使,你看,我都認錯了,您老人家就別罰我關禁閉了成不~~?”大半個月不出門實在太無聊啦~ 秦儀這樣脾氣古怪難相處的人都被他笑得沒脾氣了,睨他一眼,氣是不氣,嘴上還是要教訓幾句的,道:“下不為例,年紀小不是你無知魯莽的借口,再有下次就關你半年禁閉,看你長不長記性?!?/br> 這孩子是他們一群老家伙中年紀最小的,尊主也寵他,人也討人喜歡,就是性子冒冒失失的。 聽舟縮了縮脖子,賭咒發誓狀,“記住了,這次絕對記住了!” 秦儀不置可否,道:“藥還沒弄好,你在宮里呆幾天,我會安排你去御書房,給我安分點,只要出這個門就易容,聽見沒有?” 聽舟乖乖點頭,又偷瞄他幾眼,眨巴眨巴眼睛,“那什么,左使,我好久沒見過尊主和右使了,什么時候能見著他們?” 秦儀抬眸。 他舉起三只手指,“我保證不是去搗亂,之前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我要匯報給尊主和右使?!?/br> “最近你恐怕見不到右使了?!鼻貎x淡淡道。 聽舟愣了一下,隨即想到自己剛才闖的大禍,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