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常安愣了一下,瞬間領略到主子的意思,眼神頓時復雜起來,欲言又止:“爺,寧王心計甚深……” 白衣的太子擺手打斷他的話,眼角朱砂襯著眸色森森:“本宮心中有數,不必多言?!?/br> 常安蹙眉,低應了一聲“是?!?/br> 顧鄲和連晉面面相覷——這又是在打什么啞謎呢? 忽地,瑯佩響動,紗影翻飛,有人撩開珠簾,腳步輕快地跑來。 人未到,聲先至: “皇兄~” 然后,又是一撲~ 眾人:“……” 如果你看到一個身材高又大武功能打虎的男子抱著某著名冰山系生物露出疑似大型犬類動物的撒歡表情,你也會被震得無語的。 來的自然是阜遠舟,他換了一身海藍牙綾平蛟厚袍,腰系湖白點玉長帶,腳著緙絲雙鳳卷草紋皇靴,豐神俊朗好不風流,偏偏摟著阜懷堯的腰蹭啊蹭,將其他人無視個徹底,眨巴著眼睛活脫脫的孩童模樣,“皇兄,你現在忙嗎?” 阜懷堯看了看更漏,被這么一耽誤,時辰不早了,于是道:“還有些奏折沒處理?!?/br> “哦?!鼻嗄旯怨渣c頭,鬢角一點銀飾跟著晃了晃,“那遠舟陪皇兄吧~啊吶,走吧走吧~” 他本來就是練武之人,比阜懷堯高大有力得多了,阜懷堯一個沒留神,就被他風風火火地拽走了。 護主的常安急匆匆跟上,連晉連嘆氣都不想嘆了,大有偶像幻滅的無奈感,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話說回來,爺干嘛不封掉寧王的內力?” 把皇朝第一高手放在拳腳功夫有限的新帝身邊,怎么想怎么不安全??! 顧鄲若有所思:“爺也沒說……” 這到底是太自信侍衛的能力,還是太相信阜遠舟不會對他動手? 兩人再度面面相覷,百思不得其解。 …… 黃昏的余光斜斜照入御書房,靜寂一片,偶爾有紙張翻動聲,間雜著細小的落棋聲。 有宮人輕手輕腳來回穿梭,點起了明亮的宮燈,明黃的燭火映得室內暖融融的。 阜懷堯放下朱筆,目光不動聲色地投到不遠處。 青年安安靜靜坐在棋盤旁,百無聊賴地自己和自己下象棋,移動棋子的手指平穩而嫻熟,端坐的姿態優雅而鎮定,脊梁是挺直的,如同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山。 難怪來晉見的大臣們看到他會那般驚疑不定,這副模樣,誰敢相信永寧王得了失心瘋。 不過,阜遠舟倒是掃了他們幾眼,招呼都沒打,就覺得沒意思似的繼續擺弄他的象棋,這么沒禮貌,倒不是仁德君子的作風。 一般人自己與自己對棋,多多少少都有些偏頗一方,阜遠舟的棋盤卻不同,黑紅相殺,拼死纏斗,雙方都被殺得七零八落,輸贏難分。 這也是小時候阜懷堯真正認識到這個文武雙全看似溫雅的三弟的心狠手辣。 他很狠,只是被束縛了罷了,德妃親手為他套上枷鎖,讓兇狠的狼替她賣命。 察覺到兄長的視線,阜遠舟仰起臉來,“皇兄忙完了么?” “嗯……”對上他的眼,阜懷堯微微怔忡,心底的懷疑驀然動搖了一分。 那雙黑澄澄的眸子一望見底,干凈得像是初生稚童,明澈得掩蓋不了任何算計。 ——這從來不是寧折不彎的阜遠舟該有的眼神。 從阜懷堯十歲那年認識阜遠舟開始,這個小他一歲的皇弟就是從容穩重的,聰明、強大得令人有點毛骨悚然,曜石般的黑瞳深不可測,隱隱散發著野心的味道,動怒時,滾滾威壓漫天蓋地,偏偏有一張溫雅俊美的笑臉,完美地掩下層層算計,有一個仁德君子的美好稱號。 即使當年他們曾親密地抵塌而眠,阜懷堯都始終對他有一分防備之心。 常安說的對,這是頭狼——狼都是養不熟的,所以這頭在冷宮里隱忍了九年的狼一朝翻身,成了帝師的得意關門弟子,驚艷天下三分政局的永寧王。 “我們去用膳吧……皇兄?”見對方突然出起神來,阜遠舟飛身躍到他面前,使勁招了招手。 阜懷堯回神,定定地看著這個近在咫尺的人,神色有些微妙。 阜遠舟睜著眼睛看他。 阜懷堯忽地抬手輕輕用五指環住了他的脖頸,大拇指按在他的頸動脈上,不怎么有威脅感,卻是一用力就能把他扼死。 第十章 試探 阜遠舟好似沒感覺到危險,沒有動,其實以永寧王的武功,他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讓自己毫發無損地脫離這樣的處境,可是他就這么毫無防備地任眼前眉目冰冷的男子禁錮著他的要害,沒有害怕,只是有些不解地問:“皇兄,你在做什么?” “遠舟?!毖劢菧I痔越發嫣紅如血,狹目凜冽生寒,阜懷堯低聲念他的名,這兩個字像是飽含遠久記憶里的某種情感,但也冰冷異常。 阜遠舟望著他。 前者本就長得極其出色,靜靜地認真地看著他時,帶著一種唯獨對他的難言的溫柔。 和以前一樣,在暗夜里都給人溫暖的感覺。 阜懷堯低下眼睫。 “給你一次機會,坦白出來,我便既往不咎,不過遠舟……”他沒有自稱本宮,長久以來養成的冷漠威嚴的聲線卻更加低沉,像是壓抑著什么極度隱秘的東西,“我若發現你騙我,我就親手殺了你?!?/br> 冷凌凌的話語砸在靜悄悄的御書房里,驚起的是一室詭異的死寂,仿佛空氣的流動都被凝固。 阜遠舟似乎一時有些無法理解,好一會兒才詫異地眨眨眼睛,“遠舟怎么會騙皇兄呢?” 目光清澈如初,全無破綻。 阜懷堯沉默,深深看他一眼,眼神數度變幻,最后逐漸平靜下來,放開了對阜遠舟的鉗制,寒星般的眸子再無波瀾,他握了握手心的滑膩,站起身來,淡淡道:“走吧,去用膳吧?!?/br> 阜遠舟卻突然拽住他袖角。 阜懷堯回頭,揚眉。 阜遠舟扁扁嘴,隨后…… 他嗚咽一聲,眸子含著兩泡眼淚轉啊轉,烏汪汪的要掉不掉,那模樣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皇兄,遠舟是不是做錯什么了?” 這張俊美風雋的臉這個高大成熟的身體做出這樣的表情震撼感還真不是一般的大,起碼定力最佳的阜懷堯都被震了一下:“……沒有?!?/br> 阜遠舟控訴:“那皇兄兇我!” 阜懷堯:“……” 阜遠舟:“皇兄還威脅我!” 阜懷堯:“……” 阜遠舟更委屈了,渾身散發出可疑的類似菌類腐敗的灰色氣息:“皇兄還說我騙你!” 阜懷堯:“……” 阜遠舟扯他的袖子不甘心地搖啊搖:“╮(╯﹏╰)╭嗚嗚嗚皇兄……” 向來以英明神武鐵血酷厲冷漠無情出名的太子爺,未來的玉衡皇帝——阜懷堯被打敗了,極不雅的嘴角一抽,盯著自家弟弟好半天,才僵硬地伸手拍拍他腦袋當作是安撫,干干憋出一句道:“是皇兄錯怪你了,皇兄道歉?!?/br> 可憐堂堂太子爺平生就帶過一個成熟穩重的小孩,第一次哄孩子的經驗就這么隔了十幾年用在了同一個人身上。 不過倒是奇效(各人體質差異……?),永寧王殿下立刻破涕為笑,纏上阜懷堯的胳膊,就差沒多出一條大尾巴冒充某種犬類動物在身后掃啊掃,“啊吶,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遠舟原諒皇兄~唔,皇兄一定餓了,我們去用膳去用膳~” 再度被風風火火拖走的阜懷堯按著額角,心里的懷疑從一分動搖到五分。 這么丟臉的事如果是阜遠舟假癡不癲做出來的話……如此堅忍,他定要親自寫個服字。 …… 剛檢查完皇宮警衛的連晉正準備出宮,突然眼角一掃,看到阜遠舟正拖著那個白衣的男子興沖沖的走在走廊上,眉飛色舞的不知道在說什么,阜懷堯沒開口,只是靜靜地聽著,表情還是一如既往冷冷的看不出情緒,只是周身血腥彌漫的壓迫感無端變淡了許多。 連晉看的皺眉——他常年留守邊疆,對阜遠舟的了解并不多,僅限于他文韜武略的出彩,據說當年他還沒出生德妃就因通jian獲罪,只是證據不足,被打進了冷宮,德妃出生于煊赫玉衡皇朝的世家劉家,倒是硬氣的很,靠著劉家偷偷摸摸的接濟愣是培養出了一個不世奇才為家族牟利,而阜遠舟九歲出了冷宮之后就由阜懷堯教導,后者甚至為他引薦當時的鬼才帝師江太傅收他做關門弟子,所以他很尊敬這位兄長。 帝位之爭里,阜遠舟為了保護德妃和未婚妻劉曼而棋差一招鋃鐺入獄,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那兩個女子又為保全家族而向阜懷堯遞上自白書,控告永寧王謀逆,與他斷絕關系,最后真正造反的二皇子阜崇臨用計,一杯毒酒險些要了他的命,阜懷堯救了他,待到清醒時,阜遠舟已經變成這幅生龍活虎又瘋瘋癲癲的模樣了,唯一親近的也只是阜懷堯一人。 近乎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賴。 算起來,也許阜遠舟還挺無辜的,本就是因為先帝對他們母子不聞不問九年、有德妃從小教育、劉家鼎力支持,他才有野心和能力和尊敬的大哥爭奪帝位,沒想到一夕風云變幻,費盡心血的他會最先被自己的母親和外公一家舍棄。 不過,即使如此,阜懷堯未免太過縱容阜遠舟了吧…… 禮不禮儀體不體統這點先不論,就算阜遠舟真的瘋了,他的武功還在,就這么放在身邊,這位爺到底在想什么??? 他暗道一聲皇帝的心思太難猜,反正阜懷堯也不準他插手,想想常安武功也不錯,加上影衛…… 連晉溜溜達達的就出宮了。 養心殿。 宮人們來回走動,精致的菜肴行云流水般送了上來。 阜遠舟依舊粘著自家兄長,坐在他旁邊,占有欲極強的瞪走了刻意搔首弄姿的宮女,得意地接過布菜的工作。 阜懷堯也不阻止,平靜的吃完晚膳后,常安捧了一盅湯放在永寧王面前。 藍衣緩帶的青年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 阜懷堯讓眾宮人都退出去,親自揭開蓋子,淡淡道:“試試?!?/br> 湯水乳白,看不見底料是什么,阜懷堯動了動鼻子,覺得這氣味好像有點怪怪的,像是……壞掉的rou燉出來的。 不過再瞅了瞅自家冷冰冰的兄長——貌似沒有說不要的余地? 于是皺皺鼻子,拿起湯勺舀入口中,小口小口的喝著——唔,好古怪的味道! 阜懷堯目光不移的凝視了他片刻,忽然開口,緩緩道:“德妃死了?!?/br> 勺子已經遞到嘴邊,阜遠舟一時沒有抬頭。 “古有西伯昌為脫險而啖子之rou……遠舟,如今這湯的味道,你又覺得如何?” 第十一章 賭注 埋著頭的青年動作終是一頓,一縷長發不安分地滑到了臉頰上。 熱騰騰的乳湯霧氣蒸騰,繚繚繞繞,氤氳了他的顏容。 驀地,像是有什么東西砸進了湯里,水面泛開一陣陣的漣漪。 阜懷堯眼神一寒。 阜遠舟垂著頭,有大顆大顆透明的液體透過長發的縫隙掉落下來,砸在了湯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