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阜懷堯默默看著他,看著他眼里滿溢的不甘和痛苦,阜遠舟一生剛毅果敢,在這一刻仿佛徹底崩潰。 “遠舟,”阜懷堯輕輕拂開他散亂的發,低語的聲音冰冷而堅定,又似乎隱隱帶著些許溫軟,“你沒錯?!?/br> “你什么錯都沒有,只是老天不開眼?!?/br> ——讓你才華驚世,卻走了一條不該走的路。 阜遠舟微微的瞳仁微微睜大,注視著阜懷堯,似乎透著些許驚異,那一刻,他歙動著唇,仿佛還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最后只吐出一個字:“哥……” 千山玉塵濺開白云蒼狗,時光倏忽倒轉物換星移,牡丹時節,那年兩人攜手同游洛陽城,年少的他輕功縱橫,帶著兄長在淞海飛崖上俯瞰繁花似錦,一回眸,遠山寒雪,千秋寂寂,都在那人一身風拂欲飛的衣袂和溫溫松融的嘴角之上。 有多少記憶,有多少感情,是像那時那樣是真實的? 阜懷堯一怔。 年輕的永寧王卻已經闔上了眼,靠在他懷里,長發披散著,眉眼平靜,好像只是在休息。 但是,四周完全寂靜了。 阜懷堯抿著唇,用力握著他的手腕,那里脈搏的跳動在慢慢停止。 其實在場的很多人都可以作證,毒酒與皇太子無關,只要這樣放著阜遠舟,他很快就會死,寧王黨也無話可說。 比起自己最初想把他流放到蠻荒之地的選擇,這是驕傲的永寧王最體面的下場,很好。 真的很好。 阜遠舟馬上會死。 他會死。 會死…… 阜懷堯猛然按住心口,那里鼓動的劇痛幾乎讓他血色盡褪。 “爺,顧太醫到了?!背0残⌒囊硪矸A報道。 靜默須臾。 背對顧鄲,阜懷堯垂下手,“顧卿?!?/br> “臣在?!?/br> “若有五成把握,就救人,若沒有,”他注視著阜遠舟,眼角淚痔血紅,竟好像真的在落淚似的,“便讓寧王安心走吧?!?/br> …… 第八章 瘋癥 連綿多日的霏霏細雨終于停了,淡薄的陽光灑進了御書房中,窗邊的青釉映鯉瓶中置著一簇白梅,花瓣上還沾著幾顆水珠,風過,漫起幽幽的暗香。 寬大的黃楠絲書案背后,端坐的男子正批改著奏折,握筆的手指根根骨節分明,霜白如冰雪,幾乎可以看見那細小的青色的經脈。 書案下方有一個身著一品武官正服的青年翹著腿坐在漆金屏椅上,他年輕而相貌英俊,舉止帶著軍人特有的豪爽和粗魯,牛嚼牡丹地喝著茶,即使是在君王面前,他的儀態也顯得相當吊兒郎當,還頗沒形象地打了個呵欠。 半晌,端坐的人兀自巋然不動,倒是忠信元帥連晉忍不住了,把茶杯一放就哀怨無比道:“太子爺……呃,不,萬歲爺,登基在即,您百事纏身日理萬機,又何必把臣晾在這里礙眼呢?” 阜懷堯頭也沒抬,“既然知道自己礙眼,就趕緊給連老將軍回個準話,免得連愛卿在本宮面前變著法兒哭訴連家三代單傳的歷史?!?/br> 連晉的臉綠了綠,“單傳個pi!我娘現在肚子里那個不是說九成是兒子嗎?” 駁了工部新建宮殿的折子,阜懷堯總算抬眼看這個除了打仗什么都不靠譜的損友,譏誚道:“所以,你打算要老將軍哪天接到你馬革裹尸的消息給你結陰親,或者等肚子里的那個長大了才抱孫子?” 連晉嘴角一抽。 “和大莽結盟之后,玉衡邊境起碼能安定三年,本宮打算讓莊若虛打理兵部,皇城軍交給你,趁這段時間了了老將軍的心事吧?!备窇褕蝻@然已經早有安排,朱筆一揮,兵部任職官員改頭換面。 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大元帥這回臉綠得發青了,“萬歲爺,臣自請戍守邊疆?!?/br> “駁回?!?/br> 連晉哀嚎:“爺……!”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既然你性好龍陽,那就隨便娶個女人生個孩子,給老將軍一個交待就好了?!备窇褕虻?,琥珀色的瞳仁深處掠過一抹深色的晦暗。 “這種事怎么能隨便了啊喂……” 連晉還沒抗議完,一個宮人就匆匆進來打斷了他的話: “陛下,寧王殿下醒了!” 連晉耳朵一豎眼睛一瞪:“寧王?” 他沒死?! 阜懷堯抬起頭,神色波瀾不動,也不解釋,放下奏折就出門了,遠遠飄來一句:“跟上?!?/br> 大元帥一臉八卦狀追去。 兩人剛踏進乾和宮側殿,就聽見里面傳來重物砸在毛毯上的悶響聲。 “哎喲!” “顧太醫!” “殿下息怒!” ……一陣詭異的混亂。 阜懷堯沉著臉跨步進去,眼風一掃,還沒來得及掃到什么,忽然白影一閃,眼前一花,一個人冷不丁的直直地撲到他身上,然后…… 用力一把抱住。 “皇兄~~~他們欺負我~~~╮(╯▽╰)╭” 語氣那個哀怨啊,聲調那個控訴啊~ 匆匆打算救駕的常安渾身一僵:“……” 被一爪子掀到地上準備爬起來的顧鄲腳下又是一滑:“……” 一只腳踏進殿門的連晉嘴角一抽:“……” 乾和宮冷風唰唰而過。 幾個宮人十分明智地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沒看到素來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半石化的表情以及……在抱怨〈撒嬌?〉的永寧王。 唔?!永寧王?! 連晉使勁揉了揉眼睛,指著阜懷堯身上掛著的不明大型物體,手指抖啊抖:“這是寧王殿下?!” 撲進白衣男子懷里的青年有著一張蕭疏豐峻的顏容,俊至極處仿佛令人目眩神迷,卻僅著褻衣赤著腳大型犬類動物似的委屈無比地抱著自家兄長,看起來不倫不類,格外違和。 但這個也的確是阜遠舟。 解除石化狀態的阜懷堯冷氣模式瞬間全開,呵斥:“給本宮下來!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說著就想把人往下揪,誰知素來尊重太子的阜遠舟居然手腳并用更用力纏了上去:“不要!皇兄~他們要用針扎我,嗚嗚嗚……” 眾人:“……” 這情景,怎么看怎么詭異。 刺激過度的阜懷堯終于反應過來不對勁了,阜遠舟雖然九歲開始跟他,可是向來穩重規矩,怎么會有這樣詭異的行為? 他想做什么? “遠舟?”抬手示意常安和顧鄲等人離遠點,阜懷堯狐疑地搖了搖幾乎掛在他身上的人,“先下來,本宮不會讓他們扎你的?!?/br> 見他們果然全部退出了乾和宮內殿,阜遠舟立刻大松了一口氣,放開他的腰,不過倒是改抓著他的手皺著鼻子抱怨了:“皇兄,他們好壞哦,我不就是剛睡醒沒理會他們么,可是那個紅衣服老頭居然就拿出一把很長很長的針來往我身上戳,還好我大力,把那老頭踹走了,哼哼哼……” 青年披散著一頭青絲,孩子氣地歪著頭說話,看著他時,眼眸清澈,目光干凈,帶著赤裸裸的信任和依賴。 很久以前的阜遠舟也愛做這個動作,孩子聲音軟軟綿綿,歪著頭看人時,眼里早已沒有了孩子的神采。 這一刻,阜懷堯險些迷失在這樣的澄澈里,但是對方處處透著怪異的行為又不由得他不警惕,“你知道本宮是誰嗎?” “難道皇兄你不記得自己是誰嗎?”阜遠舟奇道。 阜懷堯不滿這樣模棱兩可的回答,狹雍的長目里冷皚皚一片,“你說,本宮是誰?!?/br> 太子殿下手段狠辣脾性冷酷,偏生青年似乎一點都不怕,拽著他的手腕晃啊晃,神態天真又無邪,“皇兄就是皇兄唄~玉衡即將登基的皇帝陛下,遠舟最最喜歡的皇兄啊~”說著說著,他臉上漸漸露出困惑的神色來,好似很費解,“唔,不對,皇兄你不是已經登基了么……” …… 羅紗帳輕搖慢曳,低風拂面微涼,憑欄長枝綠芽初冒。 “你的意思是,寧王瘋了?”連晉大馬金刀一坐,夸張驚訝地托住了下巴,那表情要多假有多假。 被阜遠舟稱為“紅衣服老頭”的顧鄲白他一眼,“元帥不相信老夫的醫術么?還是覺得那個就是大名鼎鼎的‘仁德君子’永寧王?” 連晉頓時語塞。 第九章 懷疑 阜遠舟可謂是不世奇才,雖然他不曾參軍,但也曾在阜懷堯的推薦下指點將士們的功夫行陣,那身武功才學不知道折服了多少行伍中人,連晉也不例外,剛才阜懷堯和他牛頭不對馬嘴的說了半天,阜遠舟說話顛三倒四舉止怪異稚氣,的確跟瘋了似的,無怪乎連晉一開始見到他時那么驚訝了,連阜懷堯都有些吃不消他如今的古靈精怪。 顧鄲自言自語道:“鶴頂紅是劇毒,見血封喉,當初寧王殿下能靠內力撐那么久都是走運,沒有什么后遺癥才奇怪吧?!?/br> 不過話說回來,寧王不是不知道德妃一家滅門了么,怎么就禁不住打擊瘋了呢?而且,瘋了之后連死了的父母和未婚妻都記不清,最親近的竟然是他平生最大的政敵——雖然永寧王最敬重的也是這位皇兄。 顧鄲摸著下巴,很是不解。 阜懷堯眼睫微不可見一抬,看向靜靜站在旁邊沉默的常安,目光里略帶了些詢問的意思。 忠心耿耿的心腹躬著身俯首貼耳,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強硬,“寧王是不是瘋了奴才不清楚,奴才只知道,”聲音漸漸壓低,“就算掉了牙,他都始終是頭狼?!?/br> 何況,現在還是頭誰也想不到他想做什么的瘋狼。 再過三日就是登基大典,此時容不得出半點差錯。 顧鄲狀似什么都沒聽見,連晉笑得猶如胸無城府。 只是,他們都沒有反駁。 ——聰明沒錯,只是一個太聰明的人生在了帝王家,要么萬人之上,要么尸骨無存。 阜懷堯輕攥了攥拳,仿佛不動聲色,眼底卻醞釀起了一片晦暗,意味難解,“本宮記得,德妃尚未入陵?!?/br> “是?!?/br> “開棺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