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怎么能甘心?! 鶴頂蛟龍燈下,阜遠舟似乎覺得那燭火太過刺眼,微微掩了掩雙眼,平復了一下氣息,道:“趙衡,你也走吧?!?/br> 趙衡一驚,猛地跪下:“屬下不走,屬下誓死追隨王爺!” 年輕的永寧王只道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br> 他要在父皇面前澄清此事,為母妃和表妹一家脫罪,而不是耗盡自己的力量和二皇子拼死一博。 滿腹憂慮的趙衡剛從密道離開,不遠處就傳來一陣大笑聲,身著黑色紋金親王服的恭肅王帶著幾個士兵踢開沉重的梨木大門,挾著京城二月的寒風走進書房,被邊疆磨練出的刀刻般的容貌上盡是張狂的笑意,得意之態人盡皆知,“成王敗寇,這滋味不知三弟嘗得可盡興?” 他也笑了,“盡不盡興遠舟不知,不過二皇兄只帶這么幾個護衛進來,恐怕就真的不能讓遠舟盡興了?!?/br> 第三章 兄弟 端坐在主位上的永寧王緩緩站直了身子,藍繡三爪紋龍袞長衫和墨黑的發被吹入的寒風帶得輕輕翻滾起來,燭光輝映間照出一張俊極無匹的臉,峰眉入鬢,眼如曜石,蕭疏豐峻,舉手投足中文風與武骨并存,眉目含笑,龍章鳳姿的睥睨之勢,明明手無利器,明明單槍匹馬,卻輕輕巧巧一個眼神,便有無盡威壓滾滾而來。 阜崇臨心神一凜,按在腰間寶劍上的手滲出一絲微汗。 是他一時忘形了,這個三弟簡直不像是正常人,文采武功皆屬一流,光看周身氣勢便知朝中第一高手這稱譽不假,若阜遠舟真的大逆不道地動手,他如何能全身以退? 不過,越是這樣,心頭怨恨就越深,他阜崇臨貴為皇后娣子,王室正統,卻上有出身卑賤卻身具開國定疆之風的大哥,下有文武雙全又蘊涵守國安邦之才的三弟,連父皇和文武百官最看好的也是他們,善妒的皇后不受寵,他夾在中間文不成武不就,皇位之爭里也被兩個黨派一再打壓。 怎么能不恨? 怎么能不恨??? “喪家之犬,你倒也體面得很。" “不及二皇兄你衣冠楚楚?!?/br> 他們對視,重重陰影下,一個怨恨,一個不甘。 阜崇臨咬牙:“來請三弟跟為兄走刑部一趟,為兄當然要盛裝以待了?!?/br> 永寧王眸色一深,道:“恐怕遠舟不敢從命?!?/br> 阜崇臨冷笑:“三弟,你大逆不道勾結德妃妄圖弒父奪位,如今還打算負隅頑抗嗎?!” “弒父奪位……好大的罪名,”阜遠舟勾了勾嘴角,笑意未達眼底,語氣倒誠懇得令人無可挑剔,“真不知是誰冤枉了遠舟,還望皇兄明察?!?/br> “恐怕令三弟失望了,德妃身邊的太監已經招供,是你將毒藥帶入宮中交給你母妃,證據確鑿,你讓皇兄如何明察?”恭肅王狀似惋惜道。 太監?什么太監? 阜遠舟心里千思百慮,表面無奈一搖頭,“看來遠舟求錯人了,刑部是大皇兄掌管,二皇兄……似乎沒有話事權?!?/br> 一句話正踩痛處,阜崇臨雙眼里戾氣一盛,刻意壓低的聲音依舊尖銳刺耳:“你以為到了刑部大皇兄會救你么?別太天真了三弟,帝王家無情,皇位比什么都重要……” 阜遠舟才能蓋世,太子怎么可能容忍有他的存在? 阜遠舟眼神微微晦暗。 恭肅王嗤笑,招手示意大內禁軍帶著鎖鏈將書房層層圍住,“罪臣阜遠舟,串通德妃毒害父皇,其罪當誅,若不速速就范,當場格殺勿論!” 四周,弓箭林立,寒光爍爍。 如此險境之下,阜遠舟卻猶如視若無物,淡淡道:“我要見父皇?!?/br> “這恐怕由不得你了,三弟?!备烦缗R本就沒打算把他押到刑部聽審,所以鐵了心要逼他反抗,好光明正大地斬草除根。 阜遠舟的目光深了一層。 阜崇臨根本沒準備讓他活著走出永寧王府。 阜崇臨要他死…… 警惕的恭肅王退出書房,不再多言,手一揮,勒令:“將寧王拿下!” 刀劍鏗鏘,禁軍和王府侍衛頃刻之間殺氣蔓延。 阜遠舟按住了腰間軟劍。 若全力一博…… “慢——” 劍拔弩張的時刻,一聲高喏夾雜著內力釘進兩方人馬之中。 眾人一愕,阜崇臨和阜遠舟下意識往院門口看去。 那里,兩排銀衣鐵衛鎧甲冰冷,從層層禁軍中強硬劃開一條通道,開口喝止眾將士的赫然是皇太子身邊的近侍常安! 他制止了禁軍的蠢蠢欲動之后,側身而躬,恭敬地讓出身后那人。 冬尚未過,寒氣入骨,冷風飄搖。 一雙白帛面掐銀螭紋翹頭履踏在了有著些許積雪的地面上,然后映在人前的是同色的厚重雪狐裘,素緞作里,內罩著的白色朝服上簇擁著騰飛的四爪金龍,身姿挺拔的男子緩步而入,雙龍攥珠朝冠下,面色霜白,眸冷如寒星,唇豐而矯毅,湛然若神的容貌上遍布肅殺,不言不語已是森冽生威天驕不群,眼角朱紅淚痔一點,分明染出一分勾魅冷麗,被他注視的時候,卻只覺周身血腥彌漫,不寒而栗。 當今皇太子,阜懷堯。 恭肅王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大皇兄?!笨匆姼窇褕虻牡絹?,阜遠舟的心情很復雜,說不出是該忐忑還是該松一口氣。 阜懷堯行事端肅,必不會眼睜睜任由阜崇臨將他萬箭射死,但是帝位之爭近在咫尺,就算落到他手里也未必是好事。 尤其,這幾年阜懷堯一直對他很是疏遠…… 年輕的太子掃了這個蕭疏豐峻的三弟一眼,前幾日夢中的情景自腦中一閃而過,讓他睫毛微動,飛快將視線移到了另一個弟弟身上。 “崇臨?!?/br> 冷漠威嚴的聲音不高不低,卻讓恭肅王不由自主地汗毛微立,抬頭時不期然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 明銳,凌厲,不動聲色。 哪怕他征戰沙場多年,這雙眼給他的壓迫亦從來不曾少過。 “大內禁軍守衛皇宮重地,是你可以隨意調動的么?”站定在院中,阜懷堯淡淡發問的對象卻不是阜遠舟。 阜崇臨一怔,辯解:“三弟加害父皇,臣弟是來抓捕……” “在其位,謀其政,宗親府和邢部一直由本宮掌管,三弟一事也應由本宮處理,崇臨這般迫不及待地越權干涉,”風動略急,白衣霜冷的男子攏了攏狐裘,長目狹雍下,朱砂血紅,冷極魅極,驚心動魄,“是將本宮置于何地?” 口氣淺淡,字字千斤,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一切秘密,迫得阜崇臨猛地攥緊拳頭,垂眼道:“皇兄言重了,臣弟并無不敬之心,皇兄身居太子一位,日理萬機,臣弟只是想為您分擔一二?!?/br> 仿佛真的相信了這個弟弟的一片好心,阜懷堯將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道:“有這個心就行了,此等大事本宮還是親力親為的好,退下吧,崇臨?!?/br> 功虧一簣,阜崇臨不甘地應了一聲“是”。 阜遠舟一事應該會交給治理王室人員的宗親府處理,即使他有禁軍虎符,也干涉不了宗親府的事務。 沒有及時除掉阜遠舟,真是失策…… 阜崇臨的面容隱沒在陰影里,半分怨毒滲出了瞳仁。 這個人永遠是這樣,以一己之威踩在眾人之上,好似生就該位及至尊。 阜懷堯看向從他出現開始就凝神戒備著的阜遠舟,淡淡道:“遠舟,是本宮親自請你去一趟宗親府,還是你自己走?” 那語氣,就像只是叫他去東宮一敘般簡單。 “臣弟有話……” “要本宮請?”琥珀色的眼眸飛掠過來,端的是鐵血酷厲,冰冷徹骨。 想求見父皇的話全部堵在喉中,阜遠舟峰眉微皺,在腦中斟酌一遍利害關系,才道:“不敢勞煩皇兄?!?/br> “那就跟上?!备窇褕蛞膊欢嗾f什么,旋身便走。 一見這情景,阜崇臨急了:“三弟武功高強,如今抓拿他卻不加鐐銬,豈不等于放虎歸山?請皇兄三思!” 阜懷堯頭也不回,“遠舟,鐐銬于你何用?” 阜遠舟心思一轉,坦然道:“視之無物?!?/br> 阜崇臨臉色一下子難看至極,只能眼看著一白一藍兩個身影離開永寧王府。 他心頭也是疑惑重重,阜懷堯到底是什么態度? 若是想拉一個盟友,為何不讓阜遠舟去見皇帝澄清德妃下毒一事?若是想排除異己,又為什么不和他聯手,反而隱隱有維護阜遠舟之意? …… 第四章 失望 “咔噠——” 落鎖聲在靜寂的大牢里清晰異常。 隔著鐵欄,阜遠舟注視著那個白衣霜冷的男子,心底幾番思量。 別說阜崇臨,連他也捉摸不太透這位皇兄的意思。 常安搬了椅子和案幾熱茶過來,阜懷堯揮退眾人,獨身坐在了自己的三弟面前,若不是隔著牢門,這架勢倒像是兄弟敘舊而非審問犯人。 看著這個比雪更冰冷的男子,阜遠舟有些恍然地想到,雖然中間還隔著一個兄弟,但阜懷堯也不過才大他一歲,金鑾殿上無意一眼的敬嘆,十三年前萬千牡丹叢中煢煢獨立的身影,多年前抵足而眠的親密無間,一切歷歷在目,可是隨著年歲的增長,不知是不是為了那把金燦燦的龍椅還是什么,阜懷堯對他日漸疏遠,他也沒有親近的理由,久而久之,這個男人越發不茍言笑,連心思都深得再無人可以窺探。 物是人非,大抵不過如此。 如今皇帝年邁,帝位之爭浮于表面,中毒一事是誰嫁禍的昭然若,幾兄弟都心知肚明,之前阜遠舟與阜崇臨勢如水火,明爭暗斗不知折損了多少人馬,眼見著就要兩敗俱傷,阜崇臨沉不住氣,費盡心機布下此局,就是要徹底鏟除永寧王一派,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阜遠舟這邊出了內jian,一個失利就已經瀕臨萬劫不復,縱使阜懷堯做事公正,但阜遠舟也想不出能夠讓對方救他的理由。 可是,輸給阜崇臨而不是輸在最忌憚的阜懷堯手上,多年經營付之東流,連累母妃和表妹一家平白蒙冤,自身也難?!桓市?! 在冷宮里受盡白眼,在吃人的皇宮里待了太久,他想要活著,想要那無上尊位,這樣的念頭比什么都強烈。 阜懷堯雙手交叉疊在膝上,也不在意對方的出神,只淡淡道:“德妃大逆不道,謀害父皇,玉淑宮總管姚臨供認是你將毒藥帶進宮中,遠舟,對此你有何解釋?” 姚臨?原來暴露了布局導致了今天這個局面的內jian是他么…… 千般心思轉過腦海不過一瞬,阜遠舟開口時,語氣里卻平靜得不見絲毫憤恨:“實乃無稽之談,還望皇兄明鑒?!?/br> “無稽之談?”阜懷堯眉角劃過一抹飛諷,“父皇中毒,德妃當場被抓,姚臨畏罪自盡,玉淑宮一眾奴才被崇臨拖出去仗斃,永寧王府奴仆遣散一空,禮部尚書劉家千金劉曼出逃,遠舟,你自己都料到了樹倒猢猻散的場面,又怎么讓群臣相信這是無稽之談?” 阜遠舟一滯。 “崇臨太過急躁,倒是皇后心計深沉,他們想要在父皇中毒昏迷之時扳倒你和本宮,”阜懷堯的神色波瀾不動,仿佛說的不是慘絕人寰的兄弟鬩墻,仿佛無關身家性命,淡然的語氣失去了那份讓人驚異的味道,“你也頗有膽識,破釜沉舟,打算將計就計在父皇面前反咬一口……” 不知是不是因為對方說中了他的謀算,半明半暗的燈火下,男子俊極無匹的面容突然漸漸泛白。 “不過,你們有沒有想過,父皇有沒有精力來陪你們玩這一局?!睙岵枵趄v起的水霧裊裊之間,寒亮冰封的雙瞳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皇太子眼底深處漫出一縷哀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