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這個糊涂meimei,什么時候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段話雖然不長,又是小事情一件,話里的意思卻多,那真是千轉百回,句句都有玄機。尤其是其中莫名的提到了去世的親娘,除了點出自己丈夫和她是一母同胞這一點,更是隱約透出要將翡翠和現在的娘隔離開來的意思,再加上她說的清楚,這個翡翠的娘已經出府,唯一還在朱氏手下的只有她弟弟,把她弟弟給了自己丈夫,翡翠便完全能夠脫離朱氏的掌握,且自己的丈夫掌握了她的弟弟,那翡翠就只能聽鄭明珠的話了。 這段話里,除了幾乎是明說要收住翡翠,更是表明了態度,鄭明珠站的是鄭明玉這一岸,防的是朱氏。 而原因,便是她和鄭明玉是一母同胞,親的不能再親了。 林氏心中想的雖然明白,卻是不大敢相信,她嫁過來三年,只有頭一年,鄭明珠還沒出閣,朝夕相處,可就這一年,她早已明白鄭明珠有多糊涂,疏遠同胞兄長——且兄長已封世子,也不怎么和正經的親王舅舅,長公主舅母親近,卻是親近繼母和繼母的子女,不諳世事,不懂經濟,性子清高卻又懦弱,且被人哄兩句就拿人當了好人。 林氏只慶幸朱氏進門時,丈夫已經不小了,又在十歲起便由公公親自教導,時時帶在身邊,沒有經過朱氏的手。 不然會變成什么樣子,真是十分難說。 為了自己同胞的meimei這個樣子,自己的丈夫不知道生了多少氣,只是明知道朱氏jian猾,故意養壞了meimei,卻一籌莫展。 一是朱氏做派極為賢淑,在外沒有一絲壞行兒,便是在父親看來,朱氏教導meimei的形容舉止那是十分出挑的,衣食住行都是頭一份,從來沒有委屈過,且朱氏的親女親子也是尊敬jiejie,形容親熱,把鄭明珠哄的和那一房十分親近,是以鄭明玉漸漸懂事后,雖然惱怒,卻也不能對父親說,朱氏故意養壞meimei這種話,只能時時教訓meimei,沒想到,這樣嚴厲,反倒讓親兄妹更生分了。 鄭明珠倒是把異母meimei當了親meimei一般。 二來因鄭明珠十分親近朱氏,鄭明玉對朱氏也有所顧忌,生怕打老鼠傷了玉瓶兒,導致兄妹反目,便難對早逝的母親。 鄭明珠見林氏沒有立即回答,倒也不急,只是微笑著坐在一邊,玉雕似的手指捏了一顆櫻桃,那櫻桃嬌艷欲滴,湊近唇邊,更是與花瓣一般的嘴唇相映如玉。 林氏心中許多念頭轉過,此時方才笑道:“我當什么事,meimei這樣鄭重,原來不過是個小廝,你去給你哥哥說一句,難道你哥哥還能不答應不成?他雖看起來嚴厲,心里是最疼你的,他也就你這一個嫡親的妹子,meimei想想,平日里要什么,你哥哥可有不如你意的時候?不過,既然meimei對我開了口,那我去說也行?!?/br> 自己提公主,她便說嫡親,果然是個千伶百俐的嫂子。 鄭明珠便笑道:“有嫂嫂這句話,meimei便放心了,想來也是,在哥哥嫂嫂跟前,別說一個小廝了,便是再難的事兒,想來哥哥嫂嫂也會遂我的意的?!?/br> 再難的事? 林氏心中一動,面上卻沒有露出一分來:“meimei這話明白,世子爺是meimei嫡親兄長,meimei嫁了人,雖然有婆婆和姑爺疼,平日里世子爺還不是時時念著,想著姑娘嬌貴,這成了人家的媳婦,難免會委屈,常常憂心呢?!?/br> 鄭明珠笑道:“果然還是哥哥嫂嫂才疼我,怕我委屈,不過婆婆和相公都不是那等壞心的人,一味只想拿捏媳婦,對我實在是好的,哥哥嫂嫂不用擔心?!?/br> 林氏點頭笑道:“meimei這樣說,我便放心了,回頭也告訴世子爺一聲兒?!?/br> 打機鋒的話說完,奶娘已經抱了琪哥兒進來,果然睡的正熟,小臉紅撲撲的,胖乎乎的小拳頭擱在腮邊,粉嫩可愛,鄭明珠接過來抱著,贊了一回可愛,又叫丫頭拿了金鎖來給他帶,小家伙隨人抱來抱去,只是不醒,過一會兒才交奶娘抱出去。 姑嫂兩人便轉了說些閑話,坐了大半個時辰,鄭明珠才辭了出來,林氏又陪著她去朱氏那里坐了一會兒,用了午飯,鄭明珠回娘家的目的已經達到,便告辭回家去了。 ☆、兄長 林氏送走鄭明珠,想了好半晌,越想越覺得這不是自己多心了,今日的鄭明珠實在與往日不同,不說那些話里話外極有意思的話,便是后來說些閑話,鄭明珠也是言語清晰,頗有意思。 林氏嘴角微翹,再細細的把鄭明珠從進門到出門的行動言語回想了一遍,心中越發肯定了,不由的想,謝天謝地,這姑奶奶竟是突然明白了起來? 正想著,屋外丫頭一疊聲的報:“世子爺回來了?!?/br> 林氏連忙站起來迎,鄭明玉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鄭明玉年方二十出頭,生的高大英挺,只是容顏冷冽,眉間總是微微皺著,看起來便覺嚴厲,他穿著一身湖藍色下擺云紋直綴,外罩著玉白色銀繡竹枝披風,身姿挺拔,如芝蘭玉樹一般。 林氏迎上去接了他的披風,親手服侍他寬了外頭的衣服換上常服,一邊使了眼色讓丫頭下去,一邊便輕聲說:“今日meimei回來了?!?/br> 提到這個meimei,鄭明玉眉頭皺的更緊了些,嘴角線條凌厲。 見鄭明玉在炕上坐下了,林氏倒了熱茶雙手奉過去:“今日我瞧meimei倒是與往日有些不同?!?/br> 鄭明玉喝了一口茶,暖暖的驅散了室外的寒意,才開口道:“怎么不同的?” 林氏斜簽著身子在鄭明玉邊上坐下,笑道:“meimei難得到我房里坐坐,說了這半天的話?!?/br> 遂把鄭明珠的話學了一遍,她記性甚好,幾乎逐字逐句都說了出來,鄭明玉聽了,斂了眼眸,并沒說什么。 林氏便坐在一邊等。 過了一會兒,鄭明玉問:“她陪嫁過去的四個房里的大丫頭,另外三個呢?” 林氏明白他的意思,便說:“其他三個都是一家子大半在府里,只有這個翡翠,老子死的早,娘也早出府了,就這么個兄弟還在府里當差?!?/br> 所以這才是鄭明珠的意思! 這句話呼之欲出,卻兩人都沒說出來,林氏想了想,又說:“珊瑚的娘也是公主從宮里帶出來的貼身丫鬟,如今管著后頭院子里的暖房,她jiejie在五妹身邊當差?!?/br> 都是不要緊的地方。 鄭明玉看了林氏一眼,見她張口就能說出meimei陪嫁丫頭家里的情形,顯然對這個meimei是極上心的,眉目就舒展了一點,緩緩的點點頭。 林氏便松了一口氣,笑道:“妾身想著,難得meimei這樣會想,光一個翡翠頂什么用?珊瑚的娘和jiejie都是極懂規矩的,不如調到我的院子來,我正缺一個梳頭的媳婦?!?/br> 這樣肯為鄭明珠考慮,也不過是因自己的夫君總顧念著meimei。 鄭明玉卻搖了搖頭,說:“前兒舅舅賞了些內務府新鮮花樣的緞子,你選兩匹顏色鮮亮的,并那套海棠凍石蓮花樣子的茶具,送去給meimei,順帶把翡翠和珊瑚一家子的身契給她?!?/br> 林氏連忙應是。 想一想又說:“珊瑚的娘是宮里出來的,身契應是在公主的嫁妝里罷?” 鄭明玉眉目又冷峻起來,說:“這件事你不知道,當時為了這件事,我與爹爹還鬧了一場?!?/br> “怎么的?”林氏連忙問。 鄭明玉道:“當年娘臨去的時候,因怕宮里出來的人拿大,不服管束,便將這些人的身契都拿了出來,給了爹爹,爹爹哪里管這種事,后來太太進門,便交給了太太,當時我也還小,并不知道。到了meimei出嫁,我親自檢視嫁妝,竟發現四個房里丫頭,都是孤身陪過去的,陪房是另外幾房,哪有這樣的道理,我當即與爹爹說,爹爹去問了太太,說是那幾個丫頭,家里都只有一半人口在府里,并不齊全,偏又從小服侍meimei的,臨時換了丫頭又怕meimei不習慣,委屈了她,才另外挑了幾房齊整的陪房?!?/br> 林氏心中不屑,對這手腕卻也不得不佩服,只得嘆氣:“太太也是十分有成算的人?!?/br> 鄭明玉俊朗的眉目間浮現一抹深深的厭煩來:“我便不服,問了爹爹,meimei身邊的丫頭,一水兒身家性命都在娘家算是怎么一回事?別的不說,便是那邊舅姑和姑爺知道了,要怎么想?” 涉及公公,林氏不敢輕易接話,心中也是十分的不贊成。 鄭明玉說:“爹爹性子疏朗,心中都是他的兵事,原也不耐煩理這些事,且太太進門來,生下幾個兒女,服侍爹爹又周到,后宅的事,爹爹不輕易干涉也是給太太的體面,只我與meimei在他老人家心里自是不同的,見我這樣說了,爹爹便發話,讓把那幾個丫頭家里人的身契交給meimei?!?/br> 林氏這才松口氣,點頭:“爹爹也是明理的?!?/br> 鄭明玉說:“只我想著meimei那個性子,這身契交給她,怕是……”他有點難受的動了動,林氏連忙跪坐起來,輕輕給他捏著肩膀:“我便悄悄做了手腳,沒有給她,如今,也還在我手里?!?/br> 林氏明白了:“原來是這樣,世子也是用心良苦了?!?/br> 誰都猜得到,鄭明玉深諳自己meimei的脾性,十分不放心,只得自己拿捏住meimei身邊的丫頭,以防萬一。 愛妹之情深,可見一般。 林氏道:“meimei可知道?” “怎么敢讓她知道,這件事,大約就是爹爹,太太和我知道了,那幾個丫頭應該也不知道,還以為都在太太手里呢?!编嵜饔裾f。 林氏便道:“那何不把四個丫頭的都給了meimei呢?” “看一看再給?!编嵜饔褚廊徊环判模骸叭缃袼热粊砬篝浯涞氖?,我便把翡翠和珊瑚的一起給看,看她怎么樣,若是真長進了,再一起給她,若依然糊涂,給了她只是多生事端?!?/br> 林氏笑一笑,鄭明珠有這樣護犢子的哥哥,真是她的運氣。 鄭明珠接到林氏的丫頭香桃奉上來的盒子,香桃笑著說:“我們大奶奶說了,昨兒姑奶奶回家,世子爺偏有事出了門,回來便說怠慢了姑奶奶,叫奴婢過來,說安親王那邊賞了新鮮花樣的緞子,送來給姑奶奶用,還有兩盒點心并鮮果子,給姑奶奶并親家太太嘗鮮?!?/br> 話里一句沒有提這個盒子,偏偏又只有這個盒子是雙手奉上的。 鄭明珠打開一看,先是怔了怔,隨即就笑了,命賞了香桃二兩銀子,說:“哥哥嫂嫂費心,我哪有這樣小氣,你回去回嫂嫂,就說我明白了,下次我親自謝她?!?/br> 香桃謝了賞,自回了那邊府里,鄭明珠叫玲瓏把點心和果子分一半出來,送到榮安堂,自己拿著盒子,坐在那里發呆。 她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自己沖鋒在前,自己的身后還有寡母,膽小孱弱,父親去世時,自己才十一歲,母親只知哭泣,家中一應事情都由自己做主,不僅是暗潮洶涌,明著要來奪她家產的也不是沒有過,自己護在母親身前,又如何敢不強硬? 后來母親思念父親過甚,郁郁而終,自己更是連個親近的人都沒有了,至于那被人呵護的滋味,竟早已忘記了。 可是此刻,輕輕打開這半舊的紅漆盒子,竟似乎回到了年幼時候,父親寵愛,呵護,握著她小小的手,牽著她一步一步的學著走路。 而鄭明珠的這位兄長,似乎也想牽著meimei,一步一步的走穩她的人生。 她的眼中酸楚的幾乎要落下淚來,再次嫉妒起這位現在不知在哪里的天之驕女,有這樣的兄長,她竟然還糊涂的不與他親近! 鄭明珠罕見沉默的坐在窗邊坐了許久,她的容顏沉靜卻黯然,手里一直握著那半舊的小盒子,偶爾輕輕摩挲,仿佛那是難得的珍寶。 是的,這才是真正的珍寶,身份、榮華、富貴又如何及得上這樣殷殷的愛護之情? 她只是略一求助,哥哥就把翡翠和珊瑚的家人的身契送了過來,她實在是萬萬沒有想到,原來,有個哥哥的感覺這樣好! 鄭明珠在窗邊坐到天色漸晚,門外丫頭報道:“大爺回來了?!?/br> 鄭明珠這才醒過神來,連忙站起來,隨手把盒子放進妝奩里,陳頤安就大步走了進來,鄭明珠忙笑道:“大爺回來了,可用過晚飯了?” 說著親手服侍他取下冠,解了腰帶等物,陳頤安說:“還沒有?!?/br> 鄭明珠便叫丫鬟傳膳,又親手倒了熱茶來,雙手奉給陳頤安:“大爺先用點熱茶,天氣還冷,從外頭進來寒氣重?!?/br> 陳頤安接過來喝了一口,隨手擱在炕桌上:“聽說你今天去了如意胡同?” 安國公府的大門開在如意胡同一側。 鄭明珠便笑道:“我病著的時候,爹爹和哥哥一直掛念,我如今好了,回去看看,讓爹爹哥哥放心,也順便看看琪哥兒?!?/br> 她這樣順口一說,倒是堵的陳頤安本想說的話說不出來了。 他一直覺得鄭明珠不會看人眼色,自己明明最不愛她親近繼母,偏偏她提到娘家,總是說她娘如何如何,meimei們怎么樣,是以陳頤安總是會順口教訓她兩句,鄭明珠雖然是個和軟性子,偏偏涉及繼母,她總會覺得委屈,覺得陳頤安攔著她盡孝,因此偶爾還會略有爭執,不歡而散。 沒想到今天她倒識趣,陳頤安便問:“岳父可好?大舅兄可好?琪哥兒可好?” 鄭明珠笑道:“爹爹和哥哥今日不在,我就去看了琪哥兒,真真長的好,特別會睡,怎么抱也不醒。因沒見著哥哥,我回來之后,哥哥還趕著送了東西來?!?/br> 說著就去拿了鄭明玉送來的東西給陳頤安看:“點心和果子我已經給母親和meimei們送了些去?!?/br> 陳頤安見她今天事事都妥帖,行動間又服侍的殷勤,心中舒服了許多,點頭說:“很好,本不是要緊東西,只是大舅兄一片心意?!?/br> 鄭明珠在另外一邊坐下,丫鬟們已經進來放了桌兒,擺了晚飯,夫妻二人對坐了吃飯,鄭明珠因剛病愈,吃的清淡,就只喝一碗山藥粥,吃一點小菜。 只不過想著陳頤安是男人,吃的應該比較多,她就特意放慢了速度,慢慢的吃,怕自己吃完了他還在吃顯得尷尬,結果她才喝了半碗粥,陳頤安已經吃了兩碗飯,放下筷子不吃了,她趕忙加快速度,倒有點狼狽的樣子。 陳頤安看著就笑了笑,鄭明珠立刻便覺得這屋里的燈火似乎都隨著陳頤安這一笑亮了一下似的,心中不由感嘆:都說美女一笑傾國傾城,這美男子笑起來似乎也不逞多讓。 只可惜這位大爺平日里都太嚴峻了,場面不容易見到。 陳頤安吃過了就坐到了炕上去了,根本不管鄭明珠還沒吃完,鄭明珠心中腹誹了兩句,只得放下筷子叫了丫鬟端水來服侍陳頤安漱口凈手,陳頤安說:“你吃你的,丫頭服侍就行了?!编嵜髦檫@才又重新坐下來,加快速度,心中又多明白了一點。 她看陳頤安大少爺架子十足,想來從小便是大爺樣子長大的,鄭明珠和他少年夫妻,又是被朱氏捧著長大,只怕不大會伺候他,比起婉約小意的妾室來,差的遠了。 不過身為正妻,本也不是專司在服侍上的,偏偏鄭明珠人又糊涂,半點立不起來,一個當家主母該有的尊重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