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補
滿山風雪,仿佛能將凡人的身子骨融為一體的冰霜。 白紛紛的冰花落在來人的眉上、肩頭、鴉羽的青絲上,卻見他連眉頭都不肯皺一下,身上仍著單衣,不知寒冷的樣子。 陸淵源向北方而行,他本不知別人口中的北域神山,歷任冥主誕生的搖籃具體是何處,但在見到那一片曾經冰凍著白骨的高山后就知道了。 別處沒有的肅殺和神圣。 他繼續向前走,沒有風霜攔住腳步,甚至沿途還有絲絲余火,不知何處而來的火焰之氣。 再往前走便是百丈深冰的雪坑,飄搖風雪不肯間斷,坑底還有不少風雪碎屑,走近之時他見到冰坑周遭被新雪掩蓋的絲絲殷紅。 陡然聽到身后腳步聲,陸淵源趕忙回頭,見一白袍少年,約莫十五六歲,面容似曾相識。 那少年開門見山道:“我是王熙,陸大哥?!?/br> 陸淵源霎時明了,朱明鏡沒能將小熙從北域神山帶回來,又語焉不詳對阿玉道,小熙去了更適合他的地方。 竟是如此。 分明不久前還是憨態可掬的小娃娃,那這神山果然神奇。 “神山告訴我,今日會有客人來,我想來這里做客的人一定會到這兒來?!?/br> 他指了指近在咫尺的深坑,笑道:“前任冥主大人是個了不起的人,從坑里刨出來的是他自己的尸身,連帶著神山的火焰燒了冰下許多無法往生的妖孽?!?/br> 陸淵源聽懂了他的意思后目光移不開這座冰坑。 原來殷紅凝固的血跡是朱明鏡的,是他那拳頭一拳拳砸出來的深坑…… 他蹲在冰雪上,單手撐地,右手撫開新雪,食指沿著冰里的紅痕游走,勾勒出一枝蕭蕭紅梅,指尖輕顫,忍不住發抖。 “你就是下一任的冥府之主,可以與神山之靈溝通的冥主?” 王熙回道:“雖然我確實是神山的代言人,但暫且不是它選定的下任冥主,你可以再多猜一猜?!?/br> 陸淵源不想跟他打啞謎,用方才撫過地上紅梅的手抽出腰間的黑色武器。 王熙瞇了瞇眼神,悄然退后兩步,卻見陸淵源眉間冰雪消融,無聲笑道:“我還是活人,我其實很好奇自己是怎么單衣跨過風雪走到這兒的?!?/br> “聽說北域神山不許人類進入?!?/br> “還聽說,冥府之主似乎是人類?!?/br> “還有啊,冥主的身軀葬在神山……” 王熙這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盤。 陸淵源毫不猶豫將黑戟六棱尖頭插入自己的胸膛。 “住手,你本就是新任冥主,自殺之人不會被神山承認!”王熙一時激動將所有的話說出來,但還是晚了。 那柄利刃穿透心臟,任由鮮血滴落到地,漸與冰上嵌入的紅梅契合。 陸淵源顧不得那樣多,他道:“我從沒有打算叫狗屁的神山承認?!?/br> 鴉青長袍的公子哥嘴角含著不屑的微笑,罵著高高立于冥府、地位超然的山靈。 “你騙了他是不是,他以為你是冥府的下一任冥主?!?/br> 王熙委委屈屈不做聲,那也不算是騙,他從未親口承認,是朱明鏡自己這樣以為。 陸淵源這些日子晚上都沒睡過,師父不會騙他,冥土是冥主大人的骨灰,澤披萬民,也就是說每一任的冥主都得死上一回,生前血rou盡化塵土。 但還是不對,他相信朱明鏡所說的神山之上會走下來新的冥主,見到王熙的時候他不這么覺得了。 朱明鏡口中的新任冥主想必就是王熙,他的骨灰化作冥土自然也可以逼退冥河水,何必由上代來施為? 王熙告訴他,朱明鏡從神山上帶下去的是他自己的骨灰。 天意弄人,造化無常。 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神山要朱明鏡死,冥府要朱明鏡為下任讓路。 如果王熙不是,而是陸淵源的話,其存在就是為了逼朱明鏡退位,那他今日自殺而亡,還帶了人間生靈的不甘與怨恨,北域神山和冥府又會如何裁決? “我死了?!标憸Y源指著地上的尸身對王熙道:“神山要是不承認我,我該是什么下場?” 陸淵源笑得像個反派一樣得意,“魂飛魄散?我聽說被這神兵利器刺死的人魂魄永不安息呢?!?/br> 王熙斂眉,收了見面的三分笑,胸腔中一片憋悶,無力呵斥。 這一個個的……都好像磕了藥一樣! 逼得他這樣平和溫柔的人都想罵冥府神山都不長眼睛。 只有不開眼才會選中陸淵源,就算選擇朱明鏡是被逼無奈,怎么就打瞌睡任由他好端端的做了萬萬年的代冥主? 王熙又理由懷疑,神山和冥府看似相輔相成,實則暗搓搓的想毀掉對方。 “事已至此,我可以將我知道的都告訴你?!蓖跷蹩聪虮右慌愿采w新雪的紅梅,分明是一模一樣的人,一個含笑倒在地上,一個咄咄逼人,怎么看怎么怪異。 “你知道冥府和神山的起源嗎?” 冥府是神明恩賜,給人世苦短的人輪回的機會,也是平衡眾生怨念的工具。 傳說舊的時代妖魔橫行,眾神衰落,神滅后封存神域。 而關于神山,有兩種說法。 一說神域無神,自甘墮落,演化成今日的冥府,還有說神恩浩蕩,神域的涅槃之火掉落凡塵,見妖鬼人魔,不知善惡,自行變作冥府。 神山的起源沒有這么模糊,只說在那個時代是妖魔的祭壇,本也在人間。 只是后來一場滅世的災難降臨,神山冰封萬妖尸身,沉于冥府,做了萬妖冢,終年飄雪。 至于冥府之主的來歷更是混沌,只說妖魔橫行,人族可憐可愛,上天眷顧。 淺顯的說法陸淵源都知道些。 “我只是個人類,從前太久遠的事我也不知道,朱明鏡身上發生過的事都被埋葬在滔天的洪水中?!蓖跷跤植皇钦娴幕盍巳f萬年的老東西,神山也不會什么事都告訴他,他只把揀著自己能說的。 “朱明鏡的冥主之位名不正言不順,在他之前有位名正言順之人,讓給他,不,也可能是逼他坐上去的?!?/br> 陸淵源:……不管這人是誰,反正厲害就對了。 “你不問問這位名正言順的人是什么來頭嗎?”王熙以為人大多都會在意心上人的恩人或是仇人的,故而有此一問。 陸淵源反問他,“你知道嗎?也能說?” 王熙:……大概,不能說。 果見陸淵源一副“早知如此,何必多言”的神情。 “盡管那人將冥主的位子舍棄,但朱明鏡仍只是代冥主,換言之,他從上位的那天起就不算堂堂正正的冥府之主?!?/br> 不可謂不戳心窩子。 朱明鏡可是為了冥府之眾以身平息冥河水怨的人啊,到頭來竟然從不是他的責任嗎? 像是知道陸淵源所想,王熙又道:“你聽我說完?!?/br> “在他之后的冥府之主是我?!?/br> 早在王熙以青鳥的身份出現在冥府北域又被阮離白用計致使他死在雪山之前,他就已經算是新一任的冥府之主了。 王熙說到自己死亡的時候沒有一絲怨恨,反而有些迷茫,他覺得神一定是被某個“人”玩弄了,病急亂投醫之下隨意挑了他這個來路不明,說不清是人還是妖的東西。 并且為了防止中途生變,在他尚且活著的時候賦予他不畏饑寒的能力,早早養在神山上,只等一個合適的機會撥亂反正。 冥府無主必然不會是一片祥和安穩,王熙想,那位在朱明鏡之前的冥主大人無疑是個不服輸的叛臣賊子。 而這一局同樣是神山輸了,棋差一招。 而王熙沒有以正常的姿態死在北域,反而以殘缺之魂滯留人間西桃山,忘卻所有做了回小熙。 “七八年前,不知發生了何事,朱明鏡由代冥主做了正經八百的冥府之主,這段時日他是名正言順,神明現世也得承認?!?/br> “直到被朱明鏡帶回冥府的小熙回到北域神山上,冥主易位,雖然只有短短一日,因為朱明鏡又登上了北域神山?!?/br> “他本該死在這兒的,煙消云散,那我就是順理成章的冥府之主。他沒死,還將自己的骨灰帶下了神山,冥府與神山不知達成了什么協議,在他存在的時日,他必須是冥主?!?/br> 萬萬年間冥主易位多次,且還是圍著朱明鏡轉悠,冥冥之中陸淵源有種感覺,天地間的神明一定很討厭朱明鏡,但又不得不讓他活著,是以逮到機會就要逼他去死。 好不容易被天命搞死的人,陸淵源想要復活這人,他已然預見了他得付出怎樣的代價。 “在他身死后我本該是替補,也不知神山和冥府抽什么瘋,另選他人,又或者是陸大哥的過人之處入神山眼中?!?/br> 王熙哀嘆:我就是個萬年替補! 好不容易熬到頭了,就算是被毫不留情的踢出局了,他也高興能擺脫在神山上孤零零一個人的結果了。 不防備被陸淵源的這一手自殺亂了套。 “陸大哥你就算不自殺,冥主的位子也是跑不了的,你何必再給自己加上個倒霉蛋的屬性?” “我來所為何事你也清楚,若是好好活著,得等上多少時日,主動權把握在神山的手里,他要我不得好死,我就得乖乖等著不得好死,倒不如我自己選個死法?!?/br> 王熙沉默片刻,知道自己所說無用便道:“你只是想找到救回朱明鏡的辦法,更怕代價是你承擔不起的徹底涅滅,所以才用了黑戟??苫钪湍菢硬缓脝??” “一副皮囊,拖累而已?!?/br> 陸淵源心想,倒不是活著不好,春有花香冬有寒冷,人世百態,千萬種滋味,他還沒有嘗遍,活著沒什么好不好的。 只是沒有朱明鏡就很糟糕,他可以窮盡所有換朱明鏡回來,但不是要朱明鏡存在于一個他拿命換來生機的世界。 一命抵一命雖是悲情常態,但陸淵源不敢保證沒了自己之后朱明鏡一定能活。況且,就算朱明鏡活了,怨恨他的無情,那樣更糟糕了。 他得活著,爛到泥里卑微低賤也好,魂魄不會消散,他可以用盡所有的辦法而沒有后顧之憂。 王熙說:“陸大哥你可真有心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