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
北域之妖先前聽說冥主大人帶回來的那個小鬼私自上了神山都沒放在心上,甚至不少和人類不對付的妖幸災樂禍。 神山那是什么地方,現如今都沒幾個記得了。 冥府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人族不論生死都是得天獨厚,最先和他們搶地盤的可不是妖,而是南境那些晦氣的東西。 因人而生,人死緣滅。 冥府任誰都知道冥主大人跟前的那個南樂是個琵琶精,往前數個萬萬年,說不定南境北域還真是一家的,可現在,不好說…… 早年間還有傳言說南樂那老流氓和清冷高絕的冥主大人有一腿,說得多了傳到了當事人的耳朵里,朱明鏡皺著眉毛一陣惡寒,南樂文雅地擼起袖子打了張口造謠的人。 各自對視一眼,嫌棄走開。 那時冥府新的秩序還未建立,朱明鏡只要看著讓死后的人入輪回道就行,沒這么多麻煩事,被他們這么一提醒,才想起來還有這回事兒。 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要他娘繁衍的,倒是南樂這樣的太過另類。 那會兒的烏舒和陶岸躲在冥府追憶綿遠流長,還是顧及了同類消弭傷逝之情的,便給朱明鏡出主意。 既然生靈都要通過冥府再入塵世,那些沒心沒肺的人類不動聲色撩撥了不曉世事的,他們死后再入輪回,那被撩撥的實在太慘了些。 冥府之主是朱明鏡,只要在他的地盤,他能給那些怪物供給所需,反正都是些沒心眼的偏執怪,直到他們愿意離開他都能供著。 南境立成,靠的是冥主大人的贊助許可。 按理說這就該是冥府一頂一的關系戶了,可物妖太傻,人類依然囂張跋扈,大約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妖族種類太多,那沒關系,有仇的有恩的,有情有義的,念念不忘的,恨之入骨的…… 北域神山平地而起,攜著跨越浮世的怨氣,立于冥府極北苦寒之地,日日嚎啕,泣鳴不止。 那位已然離去的胡娘知曉那個時代,她便是北域妖族最初的那批人。 收容那些在人間活不下去的妖孽,也做了神山的守墓人。 誰能想到無情無欲無求的冥府本該做歇腳處,卻成了守墓人和物妖的故鄉呢? 光明之下,腐rou爛瘡都結痂的故鄉啊,唯有西邊的蘭橋渡是那清凈無塵之地。 南境的怪物依附于冥府之主,東區的人運道極好,得天眷顧。 北域的妖懼怕神山,又不得不因為神山沾沾自喜。 據說,那是萬人冢,枯骨萬千。 據說,那里葬了神和妖,是無歸之地。 不論傳言的真假,只一條是不爭的事實。 北域神山,歷任冥主百世葬身于此,遺骨猶在淪喪之地。 北域如今的確沒什么拿的出手的,尤其是自胡娘消失后,接連兩個小妖葬身冥河,本就式微的種族,不由得更加怨恨人類。 守墓人用不著威風凜凜,他們懦弱一點,謹小慎微一點,反正都這么久了,大家也相安無事。 但這次又有些不一樣了,他們的妖死了,人類不曾問候一句,手執鐵戟的冥府守衛偏袒人族,不查或憤恨捅了一介小妖。 那黑戟乃是冥主大人親自打造,用作懲罰窮兇極惡之徒,殺人滅妖都是無往不利的神器,最為難堪的地方就是這東西又爛又賤。 冥主大人從未透漏黑戟的材料,只說這上面附著奇賤奇爛的命,被刺傷的不管是什么東西,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做鳥死在陰溝里被老鼠啃食,做人膿瘡爛rou爛到死……做鬼啊,嘿嘿,那也是個晝夜哭嚎的佝僂鬼。 更有個絕妙的地方,被這黑戟刺死的,不管怎么輪回,怎么作死都不會消弭消逝,忒惡毒??! 可巧那二貨一樣捅死妖的嚇跑了,慌不擇路跳進了冥河里。 被捅的那位還是北域西平城主安嵐的親弟弟,溫吞直心眼的妖發起火來不比人差,可冤無頭債無主,冥界現如今是個什么情況,他們可都是知道的。 東區一個到了冥河里,北域兩個,再加上城主的弟弟今后要做輪回道中數一數二的賤命。 雖說那時候與安嵐也沒什么關系了,可現在想想就心痛。 所以他不讓北域的妖再去冥河做擺渡人,朝朝和白朗雖不是北域之人,依著關系看,比他們高一階級的大妖不許族人再給東區打免費工了,他們哪還敢頂風作案。 識時務者都被看在眼里,所以收到了橄欖枝。 白朗和朝朝沒要,也沒關系,本就是冥府北域,人間的妖族不摻和就不摻和。 不巧,小熙又進了北域神山,他便罷了,西平城主安嵐擰眉端坐之際聽到來報。 “冥主大人也上神山了!” 安嵐覺得沒什么,冥主大人是個好心的,只是太偏心。 “為了救那個人類的崽子?” “是吧,這兩日鬧得沸沸揚揚的說是咱們北域陰險故意擄走那小子,嫁禍給東區?!?/br> 安嵐輕輕點了點太陽xue,翠綠的衣衫無風自動,幸虧教養良好他才沒罵人。 嫁禍?他這樣的竹子精能想到也就罷了,看看街上奔走相告的小青菜,還有那追在兔子屁股后面的蠢狐貍,以及眼前這個摸著頭頂猶猶豫豫還要出聲的平頭憨直哥。 “那個……城主啊,嫁禍是什么?” 禍嫁給誰了? 城主安嵐克制自己的喪弟之痛,也沒什么精力打人,微笑道:“人類的說法,不用管?!?/br> 平頭哥走后安嵐臉上的笑意迅速收斂,閉了閉雙眼,像是終于狠下心來。 竹子也好,飛禽走獸也好,憑什么人類就該是萬境之主,不論活著還是死了,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在偏愛這個種族。 安嵐不服。 但沒有妖愿意在過完自己的一生后從蘭橋渡上轉生為人,那是莫大的恥辱。 人活一世百年之久,或如朝生暮死,或是萬載長存,他們是會將內部資源浪費揮霍之后把責任歸咎到他人身上的種族。 安嵐忽然想起來他家那個早死了的蠢弟弟不久前的生辰許的愿望。 “哥,我沒什么想要的東西了,非要說什么的話……” “我在人間看到過人類的生辰愿望,我看他們寫了世界和平?!?/br> 愚蠢的弟弟還是幾百年前去過人間,那時候是紛飛血rou和彌漫的硝煙隨處可見的世道,今時不同往日了。 安嵐想過,但他以為,無論何時,這都是個宏偉大愿,輕易實現不了。 世界和平除非人類死絕了,可畢竟把人類趕盡殺絕有背他們高風亮節的竹子的生存之道。 那就不要趕盡殺絕,安嵐作為城主還是知道些傳奇逸聞的,比如說,曾有一段不被記載的傳說,人類淪為妖魔的附庸,做了妖魔的食糧。 前事已有,不成器的后人也想冒天下之大不韙試一試,成敗與否,他都認了。 至于北域神山上的冥主大人,那樣偏心,如果他能永遠待在神山之上就好了。 那個叫小熙的孩子,有些可惜了…… 神山之上的朱明鏡沒有還沒有找到小熙,率先被眼前肅殺之景驚住了。 冥主大人行走世間萬萬年,眼所見烽火狼煙,黃沙埋骨,尸骨蔽于野,餓殍遍地,兵燹禍亂不計其數。 凄清肅殺之景從來只在人間,北域是個什么境況,早在名為“神山”的山脈拔地而起的時候朱明鏡就有過猜測。 上個時代的火焰熄滅的時候,這個時代名為文明的東西還沒有誕生,用南樂的話來說。 “我們這些舊日的余孽??!”早就該死了。 朱明鏡難得在這時候會點頭,胡娘也好,陶岸和烏舒也是,還有南樂,再加上聽起來威風凜凜的冥府之主,他們真的跨過了荒無人煙的時代,等到了神明的又一次垂青。 無極淵落在冥府與人間的唯一的缺口處,舊日人類的冤魂埋葬在此,這是朱明鏡成為冥府之主后在新世界里唯一知道的事,避開神山,避開白骨。 北域神山萬里冰封之下,抹開烈火一樣灼燙的冰霜,依稀能看到當年殘破的天地。 朱明鏡不知何故喟嘆一聲,小熙還沒找到,他不該在這兒停下腳步的。 施施然起身的冥主大人雙手拍了拍自己的手上不存在的灰塵,有些留戀想了想:如果,冥府的每一任冥主都是自這神山中誕生的,那想必他那曾為人的軀殼也在三寸堅冰之下? 小熙是個挺好的孩子,但他死在人間的西桃山,冥府即便是此時選中了他做下任,那也得等他輪轉百世,世世不得好死,至少也是千年之后了。 一千年對他這樣的沒什么區別,但有關神山的傳言不少,一旦被心懷不軌的妖將下任冥主的消息散播出去后,會有數不勝數的的人與妖前赴后繼,百世輪轉之后稍加誘導,也許將來的冥府之主會更偏心他們呢? 就像今日的朱明鏡一樣,就算丟了記憶,前塵往事似云煙殆盡,潛意識里對人類始終放縱放任。 憑著這么多年來跟冥府共存的交情,朱明鏡也能將冥主誕生的前因后果捋個七八分的清楚。 小熙可能會是冥府選中的繼任之人,不只是他,存在于三千世界里的所有都可能會是,但小熙絕不是因此而來北域的。 他找了這么久了,沒在半路看到,只好繼續走,越向前眉頭皺得愈緊。 小熙若真在這兒的話,他大約是不可能活著回去了。 周遭的罡風夾雜著冰與火的熱烈,毫不留情變成利刃,剮向的是靈魂,卻在碰到朱明鏡的衣擺后變成了一陣輕柔的風。像針鋒相對的敵人手握致命的狼刀砍向蒙面的對手時候,仿佛掉下了面紗的美人,濃情蜜意又不甘心地撫了撫衣衫。 朱明鏡欣賞喜歡這樣一個小孩子,但他更愿意活著回去見陸淵源。 如今他是有家室的人,再不能認同南樂的那個“早該死”的說法。 就在他打定主意要回去的時候驟然聽到一聲尖細的呼喚。 “冥主大人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