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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淵源難以想象朱明鏡在做冥府之主之前是怎樣的人。 應是不曾有過少年意氣,從來鎮定自若。 驕傲的,強大的,被人信任依賴的人。 他抱膝坐地,望著花樹梢頭掛著的月亮,思念遠方的心上人。 南樂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不由感慨,世人萬萬千,都是一副模樣。 沒由來地惹人笑話。 他自己哪來的姿態說別人,不過看著年方二十又五小子想讓他少走些彎路。 “來來來,今天老琵琶和你不醉不歸?!?/br> 月上中天,屋檐上兩道身影好不痛快,陸淵源也不知南樂從哪搞來的陳釀,但老琵琶活得忒長,藏點佳釀算不得事兒。 “你這酒……” “怎么樣,是不是很帶勁兒?” 陸淵源迷茫地打了個嗝,半晌才道:“……該不是摻了水的假酒吧?” 南樂罵他,“你這人怎變得如此討嫌!” 陸淵源沒聽出來這話的意思,仰面倒在屋頂,似清明又混沌的呢喃,“就這一會兒的功夫,怎么就開始想了呢?” 不算多年前的那些日子,他與朱明鏡也就認識了不足一月而已。 初見心動,再遇著的是看著無情無欲高傲冷漠的冥主大人,還有些無謂的阻撓和波折,他好似將朱明鏡鐫刻在了他的靈魂中一樣。 陸淵源想說,我要向他走去。 可還是隔著無法逾越的天塹,他只是個人類,哪怕打破生與死的界限,朱明鏡所在的世界仍遙不可及。他踮一踮腳尖,再用力跳一跳,等他能遠遠看一眼的時候,只剩曲終人散的蕭索。 他想那無畏無懼的冥主大人,在他耳邊低語,枕在他腿上,愜意溫吞的朱明鏡。 南樂見這般難免調侃,“你家冥主大人沒在跟前,你是想到了什么醉成這樣?” 陸淵源手臂擱在臉上,捂住眼睛,小聲道:“不告訴你?!?/br> 梧桐樹下繾綣溫情的吻他要好好珍藏,這個不能說。 而那日雨夜一同歸家的朱明鏡與他有了用不離散的約定,是他的死都不能忘。 朱明鏡伏在他的耳邊輕聲細語。 “愿與卿同命,流光契闊,唯從一而終?!?/br> 陸淵源霎時紅了眼眶,卻還是將眼淚憋了回去,乍然歡喜,仿若身離人間,魂游九霄。 還見那人懷揣著情深一往低低笑著,陸淵源雖不服氣,環抱腰身回道:“我,喜歡你?!?/br> 直白裸露的話有出其不意的神效,何況是兩情相悅。 微涼的夜雨因著這句喜歡,落到心上也是沸騰的,情字如肺腑,朱明鏡心上的guntang,又無處渲染,只好落到唇角,輾轉廝磨,不肯離去又不再深入,磨得人心動。 “好圓圓……你再說一遍……” 陸淵源貼在沒有溫度的臉龐上仍覺得熱烈,麻麻的渾身戰栗,喉間細碎的聲響慢慢說道:“……喜歡你,朱明鏡,喜歡你…” 他像一葉飄搖在風雨中的扁舟,尋求溫暖的倚靠,就算被人抱在懷里還是覺得沉浮不定,懷抱是冰冷的。海浪將他的船帆揚起,桅桿支撐他的身體,仿佛這片海域就是盡頭。 醒過來,明月曾入我懷。 他說,不告訴你。 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 南樂微酸,難免寬慰自己,不告訴就不告訴,跟那誰還沒有過心上人似的。 想到此處,連忙灌了好幾口酒,他的心上人啊,冥府人間再也沒有了。 他還是個紫檀琵琶的時候就被人供奉在高高的廟宇內,前朝名動天下的美人擅彈琵琶,便有當世名匠重金求來紫檀木,只為博美人一笑。 那美人姓南,色藝雙絕,追捧之人如過江之鯽,也曾坐過萬人之上的位子,可惜紅顏薄命,深情者睹物傷懷又不忍琵琶束之高閣,將他放在廟宇。 說來可笑,佛祖寶相莊嚴,檀香鼎盛,該是那登得大雅之堂的古琴有此殊榮,反叫他這只會靡靡之音的琵琶擾亂清凈。 他聽著人來人往的祈求禱告之聲,佛前香火鼎盛,久而久之便有了靈氣,但物件之類的成形總得有個契機,哪成想還真叫他等到了。 哪又成想……是個禿驢! 琵琶委屈,但人家和尚也是好心,知曉他的來歷后非但沒有喊打喊殺反而還取了名字。 “舊主是前朝南美人,以她為姓,難免哀氣太重,不若以樂為名,又可同巫樂?!?/br> “那你就是南樂了?!?/br> 命名即是咒。 南樂那會兒還是個心智不怎么成熟的少年,和尚也才十二三歲,否則怎敢如此狂妄,輕易定下了約束琵琶精萬萬年的咒。 和尚一生波瀾壯闊,德高望重,唯有一事白璧有瑕,將他徹徹底底打成俗人。 南樂彼時年紀尚輕,又是木頭做的心肺腦子,不怎么開竅,眼見小和尚長成了正經白袍僧人,濟世救苦,悲天憫人,心念一動就是萬劫不復。 偏他不會隱藏,還要剖白剖心,硬生生把我佛慈悲的金身寶相拽下了蓮花臺,拈花指都給掰折了。 于是有了妖僧。 妖僧與異族妖孽為伍,墮落不堪,玷污龍鳴寺香火清名,自請逐出龍鳴寺。 和尚做不了清心寡欲的佛,但他依然是那污泥一樣的世道里的光,只是多了一個知心人而已,他依然救苦救難。 和尚死了啊,水患疫癥,妖魔肆虐,終于證明了他還是一個凡人。 “龍鳴寺在妖魔橫行的世道里沒有庇護,我要是有什么不測,還請你多加照拂?!?/br> 臨終遺言寥寥,南樂又想罵人了。 “這人可真是個事兒精??!死就死吧大不了小爺陪你,你這死前還要爺幫你照料龍鳴寺上至八十的老頭子,下至八個月的奶娃娃,這得多少年后爺才好不負囑托去見你?” 如意算盤打得啪啦響,做什么和尚呢,不若站在柜臺記賬本,養個嬌滴滴的小娘子。 可和尚死了,做了那過墻的□□,渡河的橋,救了無數人。 南樂笑了三日。 第一日溜溜達達去街上買了點葷腥,沾了酒氣,眼睛霧蒙蒙的救了個小乞丐,月明時候望天擠出了兩滴淚。他豁達大度,終于,沒人管他吃rou喝酒了。 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起身的時候稱了八兩粟米,回去做飯的時候被灶臺的火熏著眼睛了,亮堂堂的明火也會熏得眼睛生疼,他趁亂抹掉了眼睛出的汗。啊,和尚不在還是挺麻煩的。 第三日徹底沒起來,整個人縮在床榻上,抱著和尚穿過了衣裳,稀里糊涂擦了眼淚,眼睛紅腫還裹挾著野火燎原般的燒痛。 南樂心想,可不能再哭了,衣裳上的味道被蹭沒了可怎么辦? 他也不想這么矯情的,那,那…誰能把他的和尚賠給他呀! 沒人賠他,怎么能沒人賠呢。 南樂跟陸淵源說:“嘁,跟誰沒有過似的!” 常言最俗莫過于愛過,恨過,喜歡過,曾有過……原都是極為酸楚的字眼。 陸淵源從只言片語中知道,傷痛大抵都是如此,夏夜瓢潑淋漓的風雨,灼熱驕陽炙烤,反反復復,煎熬習慣之后,靜靜告訴自己。 “放下了?!?/br> 南樂說,已然放下了。 陸淵源不答,那就當作放下了。 “你前些日子還說不記得從前的事,怎么這幾天就跟他和好了?” 涼風吹醒了微醺,南樂清醒許多,他自己也就罷了,但朱明鏡身份特殊,他還是得問清楚凡人之身的陸淵源怎么想的。 “早知你們會有今日,總覺得我錯過了幾個億?!?/br> “沒錯過,就是補天缺那會兒想明白的?!标憸Y源不肯將手臂拿開,自然閉著眼睛自然無人知道他眼中晶瑩歡喜,道:“不怕你笑話,我每次看他的時候都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有人在說,就是他……” 陸淵源啊,他就是你錯過又不可得的人間。 師父說的,逍遙散人說的,他無緣的人間。 “何德何能??!我總以為他將乘風歸去,冥府之于我這樣渺小微弱的人是何等的龐然大物,我……我想留住他,但他非要走,我有什么辦法?!?/br> 陸淵源讓霓鴻看清了鏡中花,他自己豈能不知那是水中月。 他喜歡,仍要克制自己不要再激起平靜之水的漣漪,終于,月亮可能要被偷走了。 不知何時睜開眼睛都陸淵源,緊緊攥著袖子,猶如握著一把尖刀,他道:“補天缺的時候我在想,管他什么不可觸碰的神明,踮腳夠不到,跳一跳夠不到,那我搭橋搬□□,總能靠近一點?!?/br> 喜聞樂見,月亮也沒有那么高,他掛在樹梢。 大抵是陸淵源話里的孤注一擲還帶了畏懼,南樂不免問道:“你是怕他無緣無故消失?” 自然是怕的,冥主的宿命和使命到底是什么。 北域神山之上,冰火兩重天。 刺骨陰寒,純白寒冰不化,燃燒著的火焰散發出熾熱光芒,水藍色燒灼冰面,化不開一絲堅冰。 朱明鏡半日的功夫到了神山,以他猜想,小熙畢竟是個孩子,腳程再快他一路走來總能看見。 直到他到了神山之巔還是沒見到蹤影,只見到了茫茫無邊的冰原。 冥府的北域巴掌大的地方竟能容得下這樣大的山脈,神山果真名副其實。 朱明鏡記得這座山,就算什么都忘了也不能忘記苦難的根源。 冥主大人誕生在北域神山上,這兒是冥府之主的搖籃。 神山……如若白骨干尸堆成的山也配的話,姑且算是神山。 朱明鏡只知道每一任的冥府之主將前百世輪回的尸骨葬在了神山,或有意或無意,所謂的神山還是有名的亂墳崗。 抹開霜凍霧氣的冰面,入目森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