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他的聲音一點都沒有變。 甚至還想從前那樣, 可她聽到的時候,渾身的雞毛疙瘩都戰栗起來。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掌,挑開了馬車車簾。 阿桂再一次看到了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萬千心緒, 涌上眼眶, 微微泛紅。 阿桂連忙別過頭去,長睫輕顫, 唇瓣咬得泛白。 手腕卻被堅定有力的手掌拉住。 他將她拉下了馬車,又托她上了他騎的馬。 等阿桂反應過來,已經被困在他的懷里,乘在駿馬上飛馳。 風吹得兩人的衣袍鼓動, 她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不再是桂花的馥郁,而是高貴的龍涎香,很符合他如今的身份。 阿桂垂下眼,任風聲在耳邊呼嘯倒灌, 失神一般倚在他懷里。 不知跑了多久, 他終于停了下來,將阿桂拉下馬背, 站在一片似錦燦爛的花叢里。 阿桂終于來得及細細打量他。 從前,他的衣裳都是她給他做的, 一針一線,連花紋都是她爛熟于心的樣式。 可如今,他穿著絳色暗花綢白狐皮的常服, 用的是皇家才能用的料子, 上頭團著龍紋,近得能看出紋樣的繡法,卻又好像透著高高在上不可靠近的距離。 阿桂怔怔回過神來,正要福下身子, 想著是不是得行個大禮,說一句“民女見過陛下”,卻被他摟住了腰肢。 他掌心的溫度貼著后腰,灼得她耳朵頃刻便泛起紅暈,支吾不出任何聲響。 他卻偏偏越發得寸進尺,將頭也慢慢湊過來。 “……”阿桂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低聲道,“小同,你……你做什么?” “阿姐,你說呢?”方喻同扣著她的腰,溫柔中又含著幾分不可抗拒的強勢,“跟我回宮?” “不行?!卑⒐鹈摽诙龅膬蓚€字,讓兩人動作皆是一頓。 阿桂沒想到,她會拒絕得這樣干脆,明明心里聽到他的邀請,是有些意動的。 方喻同半瞇起眸子,嘴角含著笑意,卻又透著冷意,“阿姐說過的話,都不算數了么?” 阿桂指尖微顫,別開眼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低啞的嗓音逼得更近,溫涼的呼吸全灑在她的耳畔,“阿姐,你答應過,要嫁我的?!?/br> 阿桂不好說得太直接,只好隨意尋個理由,“不行的,小同,我…我當過你娘!” 這話荒謬得方喻同嗤笑一聲,掌心將她腰肢牢牢扣住,甚至忍不住,咬住了她的脖頸。 “大婚那夜,和你共度一夜的,難道不是我么?” 阿桂晃了晃神,想起那一晚的磅礴大雨,還有他靠在身邊時,不容忽視的溫度。 這么多年,回想過往,她不得不承認,是他的存在,給了她許多撐下去的勇氣。 無論是那個房屋將傾的夜晚,還是逃難瘟疫的絕境。 他只輕輕咬了她一口,就松了口。 并不疼,只是想要她清醒一些,不要再說胡話,做傻事。 因他收了力氣,所以阿桂扭捏地掙扎一下,便掙開了他。 她抬起長睫,終是忍不住喚出了他的名字,“小同……” 還能在眼前,這樣喚他,好像也成了一種奢望的幸運。 她壓下心里那些酸楚,狠心搖頭道:“小同,我…不想入宮?!?/br> 她的話說出口,久久都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他只是那樣直勾勾地望著她,盯著她,一動不動。 眸底深邃漆黑,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帝王深沉,圣心莫測,大抵都是如此。 阿桂垂下眼,不敢再與他對視,只是打心底升起一股子更無奈的失望落寞。 她與他,終究是要形同陌路了吧…… “阿姐?!彼K于開口,半彎下高大的身軀,重新拉起她的手。 他修長的手指一根根纏進來,直到和她十指相扣。 周身上下那上位者的威嚴氣魄,容不得她拒絕。 盡管他的語氣輕緩,動作溫柔,卻還是讓她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兒。 他如今,是暴戾無情的新帝,人人恐之,懼之。 只是她沒想到,連她也…… “阿姐,你不要和他們一樣?!彼胍獾纳ひ魤旱煤艿?,語氣就像小時候那樣撒嬌一般,卻又多了幾分成年人才有的無奈。 “他們都可以恨我、怕我、畏懼我?!狈接魍闹讣饽﹃闹讣?,輕聲道,“可是阿姐,你不一樣,這世上只有你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br> 若她也畏懼他,疏遠他,那他登上這位子又有何用。 她疏離恐懼的眼神,就像一把刀子,扎得他的心鮮血淋漓。 阿桂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吞吞吐吐間說道:“我給你留的信,你看了么?” 方喻同從衣襟里掏出那封被他揉得有些皺巴巴的信,還是完好無損,沒有打開的。 “你……”為什么沒看? 阿桂咬著唇角,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方喻同指尖用力,把那封信,直接撕碎,揚在風中。 “阿姐,訣別的信,我不會看?!?/br> “我永遠都不想看見你和我道別?!彼匦戮o緊握著她的手腕,“跟我回宮,好不好?其他的事,我路上解釋給你聽?!?/br> 阿桂終于輕點了點頭,提起裙擺,遲疑著,跟他上了那架鑲滿了金銀珠玉的明黃色馬車。 …… 這是帝王才能乘的馬車,前頭有六匹駿馬拉著,車身內外都是珠光寶氣,金黃熠熠,端的是不容人逼視的尊貴氣派。 阿桂從前連見都沒見過,更遑論坐。 于是方喻同拉著她坐在他身側時,更是說不上的扭捏不適。 方喻同瞥她一眼,將手搭在紅木香幾上,無奈道:“阿姐,我初登基,最講究的便是排場和臉面,所以這出行的儀仗,是在所難免的?!?/br> 他也知道她不喜歡,可越是站得越高,就有越多無可奈何的事情。 阿桂垂下長睫,指尖悄悄撥弄著袖口,沒有應聲。 方喻同盯著她的前額,再次說道:“阿姐可還有什么要問我的?” 阿桂聽得一怔,卻搖了搖頭,沉默無聲。 方喻同眸色深深,俯身從車座底下的小箱子里起出一疊信來,“阿姐又騙我,明明在信里的時候,還要問我許多,怎的當面見到了,反而一聲都不問了?” 他如數家珍一般,將一封封信拿出來,摁在阿桂面前。 “這兒問我穿的衣可夠,這兒又問我近來睡得可好,這個還問我每日飯量如何,還有這個,問我們何時能再見面……” 他不用看信,竟能說出每一封信上的內容。 阿桂心尖微顫,終于抬起長睫,輕聲道:“原來這些信,你都看到了?!?/br> “何止是看?!狈接魍肿屑毜貙⒛切┬暖B起,收回小箱子里,“阿姐寫的一封封信,我早已倒背如流?!?/br> “那你……”阿桂說了兩個字,又收了聲。 她要說什么,難不成還去質問他嗎? 他是帝王,她不能那樣。 “……阿姐是怪我沒有給你回信么?”方喻同不必她說完,見她沉默下去,便替她將心里話問了出來。 相處多年的默契,已經能讓他一眼就看穿她那些藏在心里的心思。 阿桂抿著唇,垂下眼,無聲勝有聲的回答了他。 方喻同輕笑出聲,拉著阿桂的手說道:“我就知道阿姐還是像從前那般,最是關心我的,你瞧這些是什么?” 他又俯身,將座位底下的另一只楠木金絲小方箱提溜出來。 “阿姐,你打開看看?!?/br> 他把一枚玲瓏精巧的金質小鑰匙放到阿桂手心里。 阿桂捏著那鑰匙,小心翼翼地打開,看清楚里面是一封封嶄新的信之后,抬眸猛然看向方喻同,長睫顫動,“小同,這是……” “拆開不就知道了?!狈接魍p笑著,長眸微微斂起,意味深長。 他這樣笑的時候,有一瞬間,阿桂以為回到了他少年的時候,也是這般眉飛色舞,意氣風發。 可回過神來,又意識到,不是了。 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少年,心思明凈純粹,日子簡單快活。 他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手上染著無數人的鮮血,踏著血rou碎骨,才一步步登上了那個位子。 阿桂沒有拆信,她鼓起勇氣看著他的眸子,問他,“小同,你為何要殺了劉定?” 還有許多其他人。 方喻同定定地望著她,薄唇吐露出凝重的語氣,“阿姐可是在怪我?” 阿桂心尖微顫,終究是沒有勇氣再看著他的眼睛。 她垂下眼,指尖緊張地揪著衣角,不知該怎么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