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顧銘夕一直都沒有說話,很久以后,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了龐倩。龐倩一下子又把被子蒙在了頭上。 顧銘夕笑了起來,輕輕的笑聲,像泉水般清澈的聲音,他說:“道歉,你也要有點誠意,躲起來算什么啊?!?/br> 龐倩癟著嘴拉下了被子,她沒坐起來,而是裹著被子在床上蠕動著換了個方向,雙臂交疊在下巴下,趴在床上看他。 這樣的高度,他們可以算是平視,顧銘夕還比龐倩高一點兒。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龐倩,眼睛在黑暗里閃著攝人心魄的光亮。 然后,他微微傾身,額頭輕輕地與龐倩的額頭碰了一下,只是一下子,就分開了,龐倩的臉莫名其妙地燒了起來,她怔楞地看著他,聽到顧銘夕清晰地說: “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原諒你了?!?/br> ☆、第38章 傷初歲月 當日光透過窗簾照進龐倩房里時,顧銘夕已經醒了一會兒了。 他心里有事,又是在陌生房間,肯定睡不好,干脆鉆出了被窩,看看龐倩床頭柜上的鬧鐘,才6點半。女孩兒在床上裹著被子睡得很香,發著輕微的鼾聲,她背對著顧銘夕,他只能看到她散了一枕頭的黑發。 天氣那么冷,又是放假,顧銘夕知道龐倩愛賴床,他不想吵到她,腳趾夾起睡衣褲甩到肩上,臉頰和肩膀夾著他的“不求人”就溜出了房間。 龐水生和金愛華似乎都沒起床,顧銘夕進了衛生間,鎖上門,開始慢慢地料理自己的生活。 他只穿著一條短褲,凍得要命,卻要耐心地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 平時,顧銘夕早上起來也是這么上廁所的,歪著腦袋夾著那支“不求人”,運用肩膀的力量控制角度,他可以在睡眼惺忪的狀態下準確地用工具撩開自己的內褲,然后用“不求人”代替手托住自己的小麻雀尿尿。 這在旁人看來難度超高、特別費勁的一件事,他做起來已經十分熟練。截肢至今已過十年,顧銘夕早就習慣用各種奇怪的姿勢、方法來做事了。 可是這一次,他還是碰到了一點困難,因為他穿的是四角內褲,襠部的邊緣緊貼大腿,很難撩起。 顧銘夕做這些事時從不暴躁,他耐心地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撩開褲邊,只能決定像前一晚那樣,脫下內褲尿尿。 脫褲子也是一個費力的過程,內褲很短,不好拉,龐倩家的衛生間墻上又沒有安裝輔助用具,顧銘夕只能最大限度地抬起腳,繃著腳背,腳底板貼著大腿,用腳趾去拉內褲的下邊緣。 他單腿站在衛生間里蹦蹦跳跳,身子搖晃個不停,花了10分鐘才把內褲給拽下來,右腳腳背都繃得有些疼了。 尿完尿,顧銘夕站著休息了會兒,又用“不求人”幫自己把內褲穿上。值得慶幸的是,與脫褲子相比,穿褲子真是簡單了許多。 趁著沒穿睡衣褲,顧銘夕決定先洗臉刷牙,他光著上身,雖然冷,但是做事方便。 刷牙的時候,顧銘夕抬頭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睡了一夜,他的頭發有點亂,此時嘴里都是牙膏沫,有一小搓泡沫染在臉頰上,他下意識地歪了歪頭,聳起殘肩將它抹去。 他的視線定格在自己的肩上,左右肩膀、腋下部位都有截肢手術后留下的傷疤,那是皮膚縫合的痕跡,包裹住了里面斷裂的骨頭。 李涵曾經在他耳邊念叨過無數次,說當年的截肢手術,如果能幫顧銘夕保留下一截上臂就好了,哪怕只有20公分,甚至10公分,對他的生活也會有很大的幫助。但是現實就是這么殘酷,顧銘夕的雙臂齊根而截,一點殘肢都沒留下。 他早就記不得有手是怎樣的感覺了,看著別人用手拿東西、做事,顧銘夕心里連一絲概念都沒有??吹揭粯訓|西,他第一反應就是抬起右腳去觸碰,他的腳趾修長、靈活、有力,雖然說不上能隨心所欲地控制,更無法和常人的雙手手指靈活度相媲美,但對顧銘夕來說,他還是很喜歡、很信任自己的兩只腳的。 腳趾放下牙刷,他又夾起杯子漱口,就在這時,衛生間門外響起了一陣噠噠噠的拖鞋聲,門把格噠一聲響,外面的人發現衛生間有人,啪啪啪地拍起門來:“誰在里面???mama是你嗎?你先開個門讓我尿尿,我急死了!” 顧銘夕吐掉嘴里的水,開口:“龐龐,是我,我很快就好了,你稍微等一下?!?/br> 聽到顧銘夕的聲音,龐倩立刻沒聲了,一會兒后,說:“那你快點兒,好了叫我?!?/br> 顧銘夕飛快地漱了口,又用右腳撈著毛巾接水抹臉,他單腿而站,毛巾無法絞干,他也不管了,濕著一張臉開始穿睡衣褲。 龐倩并沒有再催他,但是顧銘夕心里有點急,他想穿得再快一點,但越著急,越是穿不好了。他怕龐倩等不及,亂穿一氣后就開了門,龐倩站在門口,看到他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顧銘夕你怎么把衣服穿成這樣了呀?!?/br> 顧銘夕知道自己的樣子和狼狽,他想回房間去整理,卻被龐倩拉住了。 她仔細地幫他拉好上衣,整平肩線,又把他扭轉了的褲子拉好,顧銘夕的臉漸漸地紅了起來,龐倩抬頭看他,笑得很燦爛:“顧銘夕,早上好!” 因為有顧銘夕在,龐倩也不賴床了,上完廁所干脆洗臉刷牙。沒過多久,龐水生和金愛華也起來了,金愛華洗衣服,龐水生做早餐,最后四個人一起坐在桌邊吃起了菜rou大餛飩配咸菜煎餅。 “銘夕從小就愛吃叔叔做的煎餅,是不是?”龐水生心情很好,“以后住得遠了,就不大吃的到了,趁這幾天多吃一點?!?/br> 顧銘夕抿著嘴唇笑了起來。 龐倩家的家庭氛圍和他家里是完全不一樣的,龐水生總是說自己是大老粗,講話嗓門大,為人熱心又仗義。金愛華看著很強勢,但骨子里其實心腸很軟。他們養出了一個龐倩,像龐水生一樣神經大條,大大咧咧,又像金愛華那樣霸道兇悍,善良淳樸。 他們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嘻嘻哈哈,龐水生會給女兒吃一個爆栗,金愛華也會訓斥龐倩吃相不好,但龐倩依舊會向著他們撒嬌。 在顧銘夕的記憶里,受傷截肢以后,他就沒有在父親這里撒過嬌了,因為顧國祥總是對他很嚴厲,尤其是在受傷初期、訓練他用腳做事的那段時間,顧國祥近乎于殘忍苛刻。 當時,顧銘夕在醫院里住了一個半月,終于出院回家。直到這時,遠在法國的顧國祥才請了假回國來探望他。 看到年幼的兒子殘缺的雙肩,顧國祥就像被雷劈了一樣,他長時間地不說話,最后走去了陽臺,抽了整整一晚的煙。 顧銘夕可以下床以后,才發現,有太多的事變得不一樣了。 他居然不會走路了,走不了直線,人直往一邊沖,沒走幾步,不是撞到墻上,就是摔到地上。 他甚至連坐都坐不穩了,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就會一頭栽到地上去,怎么爬都爬不起來。 他也無法自己吃飯穿衣、刷牙洗臉、上廁所和洗澡了,這所有的認知令顧銘夕產生了巨大的恐懼,他發現,沒有爸爸mama的幫助,他似乎什么都不能做了。 不能玩玩具,不能畫畫,不能寫字,不能自己拿東西吃…… 他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每天就哭著吵著要裝機器手臂,要上學,他會用腦袋把桌上的東西都頂到地上,把李涵喂到他嘴里的東西吐得到處都是,他也會徹夜徹夜地哭,哭得喉嚨都發了啞……到了最后,他又變得一言不發,每天只是坐在家里發呆。 在顧銘夕又一次不肯吃飯以后,顧國祥搶走了李涵手里的碗。他說:“他不吃就算了,肚子餓了,我看他吃不吃?!?/br> 顧銘夕也很倔,他足足餓了一天一夜,李涵心疼地直掉眼淚,顧國祥卻始終阻止她去給顧銘夕東西吃。 到了第二天早上,顧國祥和李涵吃早飯時,顧銘夕跌跌沖沖地走到了他們身邊,眼巴巴地看著桌上的稀飯直流口水。 顧國祥給他端來一個小椅子,盛了一碗稀飯在茶幾上,又放了一個勺子,說:“想吃的話,就自己吃?!?/br> 顧銘夕愣愣地看著他,李涵忍不住說:“國祥……” “難道你要喂他一輩子嗎?”顧國祥的眼睛在鏡片后泛著冷厲的光,對著6歲多的顧銘夕,他簡直是鐵石心腸,他對顧銘夕說,“爸爸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這碗飯,你必須自己吃?!?/br> 那是顧銘夕失去手臂后,第一次自己吃飯。 他沒有用腳拿勺子,他不會,也想不到。他只是坐在茶幾前,用嘴夠著小碗去吃稀飯。他太餓了,已經什么都顧不得,舌頭伸得長長地,舔著稀飯稀哩呼嚕地吃著。吃掉最上面那層后,他的舌頭舔不到下面了,情急之下就咬著碗邊讓碗傾斜,毫不意外的,碗摔了,稀飯弄得他一身都是。 顧國祥默許李涵幫顧銘夕弄干凈身體,他年幼的兒子一直在哭,顧國祥卻只是給他重新盛了一碗稀飯,說:“銘夕,你試試看,用腳拿勺子吃?!?/br> 這是顧銘夕用腳生活的開始。 那一個月里,很常見的一個情景,就是顧銘夕一邊嗚嗚地哭著,一邊把小小的腳擱在小椅子上,腳趾夾著勺子舀米飯往嘴里送。他的腳趾又小又短,很難夾緊勺子,米飯就會灑得到處都是。 他碰翻了碗,摔掉了勺子,總是吃不到飯,顧國祥就對他說:“你自己吃不了飯,那就等著餓肚子吧,我們是不會來喂你的?!?/br> 年幼的顧銘夕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對他那么兇,他也想好好吃飯,但是他沒有手了啊。人不都是用手吃飯的嗎?他的手沒有了,為什么要用腳來吃飯??? 顧國祥在家一個月,顧銘夕就哭了一個月,哭著哭著,他就學會用腳吃飯了,后來還學會了用腳做其他的事情。 他練習壓腿、劈叉、拉筋,坐在地板上,李涵壓著他的上身緊貼到他的雙腿上,10分鐘,20分鐘,半小時……冷汗浸透了顧銘夕的身體,他狠狠地咬著牙,但是再也不會哭了。 顧國祥在邊上掐了表:“時間到,可以休息了?!?/br> 顧銘夕覺得,那時候雖然很苦,爸爸雖然很兇,mama雖然一直在哭,但那也是美好的一段歲月。因為他們三個,總是在一起的。 也許,以后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第39章 兒女雙全 冬天日照不夠,顧銘夕的衣服都沒干,他又不適合穿龐水生的衣服,所以就一直待在龐倩家里,沒打算出門。 從上午開始,顧銘夕就覺得自己頭暈暈的,嗓子發干、發癢,吃午飯的時候,他不太有胃口,整個人看起來懨懨的很沒精神。 龐水生坐在桌子對面看他,問:“銘夕,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顧銘夕抬頭,眼神有些迷茫:“???” 龐倩的手已經搭上了他的額頭,她驚呼起來:“顧銘夕你發燒了!” 前一天,顧銘夕淋著雨走了好長時間的路,冰冷的濕衣服貼在身上許久,過了一晚,他終于熬不住感冒發燒了,還帶了點咳嗽。 吃過飯,龐水生讓顧銘夕去睡個午覺,多休息,多喝水,吃點退燒藥,如果到晚上燒還沒退,就得去醫院了。 龐倩房里的地鋪已經收了起來,顧銘夕不太好意思睡龐倩的床,龐倩才不去管他,直接把他按到了床上。 她倒來一杯溫水,拿著一顆退燒藥,說:“張嘴?!?/br> 顧銘夕乖乖張嘴,他吃了藥,就著龐倩的手喝了水,龐倩展開被子蓋到他身上,又拿著體溫計給他量體溫。 顧銘夕嘴里含著體溫計時,龐倩手肘支在腿上,雙手托著下巴定定地看著他,顧銘夕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含糊地說:“你看什么呢?” “你臉色好差?!饼嬞蛔旖峭聮?,很不高興地說,“最煩你生病了,每次拖很久都好不了,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br> 從小到大,顧銘夕其實很少生病,就算是截肢以后,他的身體抵抗力也還行,但是少生病不等于不生病,他每一回感冒發燒都能持續許久,作為他多年來的同桌,龐倩對他十分了解,所以非常害怕他生病。 聽了龐倩的話,顧銘夕搖頭:“不行,這和睡床睡地沒關系,我是昨天淋了雨?!?/br> “既然沒關系,那我睡地鋪也沒關系啊?!?/br> 他低低地咳嗽幾聲,還是說:“不行,你是女生?!?/br> “你生病了呀?!饼嬞挥稚焓秩グ此~頭,“你自己是摸不到,你知道你體溫有多高嗎?” 估摸著時間到了,龐倩從顧銘夕嘴里拿出體溫計,看了一眼后遞到他面前:“38.8,看到了嗎?” “也沒有很高嘛?!鳖欍懴_她笑笑,“39都沒破,大驚小怪?!?/br> “你腦子燒壞了?!饼嬞痪镏煺玖似饋?,用冷水絞了一塊毛巾回來覆在了顧銘夕的額頭上。顧銘夕皺起眉:“好冰!” “我每回發燒,我mama都是這么給我降溫的?!饼嬞蛔谒磉?,說,“是我把你帶回家的,到時你mama回來了,發現你生病了,我多不好意思啊?!?/br> 顧銘夕瞥她一眼:“明明是我自己來找你的?!?/br> 龐倩一愣:“哦,對哦?!彼滩蛔⌒α艘幌?,“我騙我媽的話,弄得自己都要信了?!?/br> 顧銘夕吃過藥后睡著了,龐倩坐在寫字臺前看漫畫,看著看著,她的視線瞄到了桌面上那本顧銘夕帶來的習題冊上。 龐倩放下漫畫,拿起那本題冊翻了翻,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顧銘夕說這題目對她來說很難,龐倩的好勝心被激起,她想要做做看。 漫長的下午,閑著也是閑著,她選了一套空白的高一上試卷,悶頭做了起來。 房間里偶爾會響起顧銘夕的咳嗽聲,他睡得不安穩,總是翻來翻去,但也一直沒醒。他咳得厲害時,龐倩就坐到他身邊,輕輕地幫他拍背,等他皺緊的眉頭略微舒展,龐倩才又一次坐回寫字臺前做試卷。 草稿紙都不知用了多少張,龐倩終于承認這題目真的很難,她磕磕巴巴地做完了整張卷子,狠狠地吐了一口氣,都沒勇氣翻到最后去對答案。 一看時間,居然已經過了三個小時,龐倩坐到顧銘夕身邊去看他,他臉色很差,不是發紅,也不是發白,應該算是一臉菜色。他的嘴唇微微地撅著,眉頭皺得很緊,龐倩拿掉他額頭的毛巾,手掌觸上他的臉頰,還是很燙。 她跑出去找龐水生:“爸爸,顧銘夕還在發燒,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