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 章|游北疆趙雍赦賢 受蠱惑燕王讓位
就在屈平寫書邀請蘇秦赴楚的當兒,一行二十多個胡人打扮的騎手們正在桓山以北的遼闊原野上策馬疾馳。他們一手握韁,一手持弓,兩腿緊緊夾住馬肚子,屁股穩穩地坐在馬背上,身軀前貓,隨著戰馬的奔馳而有節奏地起伏。每位騎手的身邊無不奔著一匹無人的空馬,使這支騎隊增大一倍。 這片遼闊無際的草原起初是代人的地盤。自趙襄子時代,代國被趙所滅,代地歸屬于趙國,成為趙國的北方邊郡,也就是代郡。 為首一名英俊剛毅的騎手,不是別個,而是趙襄子之后的第八代君主,武靈王趙雍。 緊跟于后的是趙雍的信臣肥義。 趙雍已經遠不是蘇秦初見時的那個半大孩子了。在歷經邯鄲被圍等一系列大事之后,已近而立之年的趙雍在各方面趨向成熟,且血氣方剛。此時此刻,他正帶著一行侍衛,將一腔凌云之志肆意揮灑在這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上。 戰馬不知馳騁多久,前方現出山巒。趙雍松開馬韁,減弱兩腿夾力,前貓的身體隨著跨下戰馬逐步減速而漸漸直起。 緊隨他的節奏,馬隊漸漸停下。 肥義策馬,與趙雍并肩而行。 “主人,前方就是飛狐峪了!”肥義揚鞭指向不遠處的一道山峪。 “你說的地方就在飛狐峪里?”趙雍瞇起眼睛,看向山峪。 “正是。入峪之后,再走三十里路!”肥義看看天色,“我們若是趕得急些,天黑之前或能趕到?!?/br> “換馬!”趙雍跳下跨下的戰馬,飛身躍上伴馬。 眾人也都紛紛換馬,看向趙雍。 趙雍勒緊韁繩,兩腿一夾,放馬沖向峪口。 眾衛士緊緊跟上。 飛狐峪口設有趙國關卡。守卡軍尉驗過校牌,開關放人。 山道崎嶇,兩側無不是絕壁垂立,懸石欲墜,仰頭望去,最窄處果然是飛狐可過。在這樣的山道里行走,什么樣的戰馬也難以馳騁。 雖然如此,武靈王依舊是一馬當先,在時窄時寬的絕谷底部放馬穿行。肥義等隨從難以并行,只得排作一線,絡繹跟在武靈王身后。行有二十余里,山道越來越難,前路突然被一道絕壁擋住,天光也在絕壁的攔阻下幽暗起來。 于武靈王來說,這條飛狐絕道他還是第一次行走。眼見前路絕斷,武靈王正自尋思,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主人,到了!” 武靈王駐馬,目光投向眼前的斷壁。 山徑在斷壁左側拐彎,繞過斷壁,一路向東南蜿蜒而去。武靈王策馬拐彎,肥義的聲音再次傳出:“是右邊?!?/br> 話音落處,肥義下馬,走向右側的一道石縫。那石縫勉強可以過門,肥義拉馬通過,向武靈王招手。 武靈王亦跳下馬,拉馬穿過。之后,肥義在前開路,武靈王與眾衛士緊跟于后,沿著一條掩護在亂石雜樹之間的隱秘小徑直向西略偏北方向,爬坡而行。 坡越來越陡,路越來越難走。約過大半個時辰,在天光完全黑下來時,武靈王一行終于抵達一個峪口。 出得峪口,武靈王驚呆了,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空突然開闊,眼前一片平坦,一望無際的草原在殘霞的映照下,泛著幽幽的光。 隱在暗中的一排趙卒包抄上來,不動聲色地斷開退路,將他們團團圍住。 肥義出示印牒,為首軍尉驗過,行個軍禮,指向南方。肥義上馬,帶武靈王一行向南疾馳,不一時,來到一片接一片的營帳區。 放眼望去,但見營帳連接營帳,隨處可見胡人打扮的趙人在照管數以萬計的馬匹,人語聲、馬嘶聲、鳴金聲匯在一起,時不時夾雜幾聲山羊被宰前的哀鳴。 武靈王一行在一座最大的帳篷前面停下,下馬走進。 帳中坐著一人,正在啃食一大塊烤羊腿,滿帳子皆是烤rou的香味。猛見這么多人跨步走進,那人先是一怔,繼而扔下羊腿,噌地站起,繞過面前幾案,納頭拜道:“臣仆石拓叩見我王,叩見主公!” 石拓是胡人,自幼就跟從肥義,先為書僮,后為宮廷侍衛,再后被肥義薦舉為裨將軍,受命在此訓練騎卒。作為王室侍衛,石拓自然熟識武靈王,這才納頭大拜。 “嘿,你倒是吃得香哩!”武靈王踢他一腳 ,目光落在一大盤烤rou上,“快爬起來,拿烤rou來,大家伙兒餓壞了!”不由分說,走到石拓的主將席上,撲嗵坐下,拿起一塊扔給肥義,自將一塊送入口中。 眾人皆笑起來。 恰好是晚餐辰光,rou是早就烤好了的。石拓一聲招呼,幾名軍士迅速端進幾大盆子,每人發一大塊。大家也都餓極了,不再二話,各自埋頭享用。rou未啃完,兩名軍士抬著一桶熱乎乎的鮮馬奶走進,給每人各舀一碗。 奶足rou飽,武靈王也是累了,美美實實地睡一大覺,于次日凌晨,被一陣接一陣的馬嘶聲與馬蹄聲驚醒。 武靈王從榻上彈起,見肥義、石拓等人已在帳外候著。 “王上趕巧了,今朝有活靶!”石拓興奮道。 “活靶?”武靈王吃一怔,盯住他。 “也就是昨日,”石拓稟道,“有幾個中山間細進入此地,被我們活擒。按照當初與肥義將軍定下的規矩,凡是捉到的間細,就作將士們的騎射活靶!” “活靶在哪兒?”武靈王問道。 “在靶場里!”石拓抬手指向一個方向,“末將已經傳令,今朝我王觀靶,將士們急不可待了!” 武靈王沒有直馳靶場,而是沿草場的邊緣巡視一圈,一度攀上位于草場西北側的一座高峰。站在峰頂,武靈王放眼回望,別具風光。四周環山,中間一片草場,模樣方正,長寬各約十二里,如同一張巨大的方幾,只在個別地方有山、壑突破,形成這臺方幾的毛邊。方幾上面,場地平坦,百草競茂,宛如胡人牧場。 “真神地也!”武靈王心曠神怡,沖肥義握拳。 “王上圣明,”肥義應道,“這是上天賜給我王訓練騎射的福地,可養戰馬三萬匹,綿羊五萬頭,可供三萬軍士在此訓練七個月。從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此地高寒,大雪封山,無法住人?!敝赶驁鲋熊娙?,“他們是臣所選來的首批軍士,共兩萬人!” “靶場去!”武靈王揚下手,飛步下山,不一時馳至靶場。 所謂靶場,并無一只靶子,不過是一片開闊平坦的沃野。十幾個被俘的中山間細坐在草地上,手被反綁,面容驚懼。一行趙國騎士個個手持長弓,腰插利矢,昂然坐于馬上,只待趙王一聲令下,就在這塊草原上將那十余個活靶射作刺猬。 趙人最恨的是中山人,尤其是中山派來的間細,早晚逮住,不由分說,或吊死,或斬首。而在這塊新開發的小草原上,打活靶自然是上佳選擇。 所謂打活靶,就是將間細的手腳放開,讓他們在草原上自由奔跑,趙人騎卒則四下追逐,習練騎射之術。當然,他們也給活靶兩個保障條件,一是騎手們不可在距離活靶二十步之內出矢,二是凡在一刻鐘內未被射死者,就可得到救治,保全性命,但不可擅離靶場,一切聽命于趙人,實際上就是趙人奴隸了。因而,如何奔走,如何在一刻鐘內躲閃來自四面八方的利矢,則是活靶們的唯一選擇。 武靈王一到,所有目光皆看過來。 武靈王掃一眼活靶,朝石拓揚手,示意開始,同時,取下背上的長弓,拿在手中,另一手摸向箭袋。 見趙王也要參與打靶,眾軍士雀躍起來。 石拓不無興奮,大叫:“開靶!” 號角響起來,三十名參與打靶的軍士紛紛從背上取下長弓,摸出利矢,準備躍馬出擊。 幾個趙卒跑到中山人那兒,動作麻利地解下他們手上的綁索。 所有中山人看向中間的一個年輕后生。 那后生輕輕咳嗽一聲,二目微閉,端坐不動。 所有中山人如同得到指令,紛紛挪動屁股,將那后生圍攏在中間,學那后生模樣,二目閉起,靜坐不動。 石拓急了,沖他們大叫:“爾等間人,規矩已經講給你們了,你們可有一刻鐘機會,能脫死者就可獲釋!” 中山人無一站起。 中山人不站起來,不跑動,就不是活靶。不是活靶,就是死靶,這是不合趙人打活靶這個規矩的。 在場趙人未曾遇到這等情勢,一時怔了,所有目光看向武靈王。 武靈王驅馬馳到中山人跟前,繞行一周,拿弓指向中間的后生:“中間后生,你是何方人氏,報上名號!” “中山靈壽人氏,姓樂名毅!”那后生紋絲不動,眼睛不睜,聲音卻是清朗。 “樂毅?”武靈王輕輕重復一下,大聲再問,“可是樂羊后人?” “魏將樂羊五世嫡孫!”樂毅再次出聲。 武靈王馳回,揚弓指向石拓,旨道:“活靶暫緩,將中山人帶回大帳,寡人親審!”話音落處,策馬馳去。 武靈王回到大帳,不消一時,石拓已將樂毅等人押解過來。 “樂毅,”武靈王直盯住他,盯有足足三息,方才開口,“說說,作為活靶,你為何端坐不跑?” “跑是死,不跑也是死!”樂毅淡淡應道,“跑,死個慌張;不跑,死個安定!樂毅生于安定,是以不想死于慌張!” “中山四鄰皆敵,戰亂頻仍,你何以生于安定?” “那是于中山王及司馬氏權貴而言的,非于我們樂門。身為樂門后人,樂毅是以安定?!?/br> “咦?”武靈王驚詫了,“中山王不用你們樂氏一門了嗎?” “先王還用,方今之王不用了。方今之王只用司馬氏?!?/br> “既為活靶,靜坐必死,奔跑或有機會。聽聞他們已經講明規則,只要在一刻鐘內能夠不死,你們是可以獲得赦免的!” “趙人不會給中山人任何機會!” “你不相信趙人?” “是趙人不相信中山人!” “你何以曉得趙人不相信中山人?” “因為一個故事?!?/br> “什么故事?” “東郭先生與狼?!?/br> “東郭先生與狼”是趙人編出的一個寓言,大意是東郭先生行至中山,路遇一狼,后有獵人在追。狼求助于東郭先生,先生拿出一袋,讓狼鉆進,待獵人追過,先生放出狼,狼卻要吃東郭先生。 “這個故事寡人有所聽聞。你能說說東郭先生指代何人嗎?” “趙人?!?/br> “獵人呢?” “魏人?!?/br> “為什么呢?” “因為這個寓言是趙人編出來的。趙人認為,在魏人攻滅中山之后,是趙人助中山人趕走魏人,而中山人在復國之后,忘恩負義,又與趙人為敵?!?/br> “哈哈哈哈,果然是樂氏后人了,”武靈王長笑幾聲,起身,走到樂毅跟前,親手解開綁縛,讓至客席,“憑你解讀的這個故事,寡人赦免你的間細之罪?!?/br> “我們不是間細!”樂毅淡淡應道。 “哦?” “為謀生計,樂毅辭別娘親,前往樓煩買馬,行至此地,見峰回路轉,山勢奇峻,就駐馬欣賞,看到右側石壁上有不少馬毛,石縫下面也有馬蹄印痕,出于好奇,我等尋蹤而來,一路攀爬,抵達峪口,方見這片云間天堂,正自嗟嘆,卻被他們當作間細抓起來了?!?/br> “這么回事呀!”武靈王想到自己初見那道石縫時的感受,深信其言。 “樂毅原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命不該死,遇到大王了!”樂毅起身,叩首,“大王在上,請受樂羊后人樂毅一拜!” 武靈王扶他起來,與他共進早餐。 餐畢,武靈王引領樂毅參觀草場,觀賞將卒騎射技藝,相談甚篤。 “敢問大王,”樂毅指著遠處往來奔馳、彎弓射箭的騎卒,“您讓趙人演習胡人技巧,是為制服胡人嗎?” “正是?!蔽潇`王指著西北,“寡人的首敵,就是你所往投的樓煩國。這些年來,他們頻頻犯我代郡,寡人受夠他們了?!?/br> “大王怕是受夠方向了?!睒芬阈Φ?。 “哦?”武靈王盯住他。 “大王真正受夠的當是中山人,不是樓煩人。不過,在毅眼里,大王若得樓煩,就得中山了?!?/br> “為何?” “樓煩出好馬呀?!睒芬阒赶虿輬錾贤鶃肀捡Y的騎卒,“若無好馬,大王的這些騎卒豈不是白練了?” 武靈王倒吸一口冷氣,盯住樂毅:“樂毅,你年齒幾何?” “虛度一十七春秋?!?/br> “想不想跟從寡人,滅掉你的中山?” “敢問大王,是滅中山的宗廟呢,還是滅中山人?” “當然是中山的宗廟了?!蔽潇`王笑道,“沒有中山人,寡人得來中山又有何用?” “臣之先祖已從先魏王滅過一次中山廟祠,樂毅不才,若是大王不棄,許毅從大王再滅一次,亦為毅之幸運?!?/br> “哈哈哈哈!”武靈王大笑幾聲,“不棄不棄,寡人求賢若渴,遇到大賢,怎么能肯棄呢?”略一思忖,“樂毅,你這就去樓煩,為寡人購置良馬。所需物什,無論多少,皆由寡人配給?!?/br> “毅受命!” “記住,購馬是虛,探底為實。樓煩人懼的是趙人,你是中山人,他們非但不會設防,還會將你視為盟友?!?/br> “毅明白?!睒芬懵灶D,看向武靈王,“毅有一疑,不吐不快?!?/br> “你講?!?/br> “大王有此草場,在此訓練騎射就是,緣何嚴防如此,凡入此地者一概活靶?” “這個,”武靈王略略一頓,“想是他們擔心泄密吧,尤其是對你們中山人?!?/br> “大王大可不必為此憂心?!睒芬銘?,“騎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中山人本為胡人,大多熟悉此技,毅自幼即習騎射,十二歲時,就可于馬上百步穿物。只是中山人久居平原,習慣于農耕了,這才用車?!?/br> 武靈王深吸一氣。 “毅以為,”樂毅盯住他,“大王非但不必保密,反倒要大張旗鼓,舉國行胡服騎射,使趙人皆穿胡服,皆習騎射,一如胡人?!?/br> 武靈王再次深吸一氣。 “大王若此,一可結好胡人,二可后繼有人,從而不必這等煞費苦心地秘密集訓?!睒芬阒赶蛲饷?,“大王若行大業,僅憑這些勇士是不夠的,而僅憑這塊草地,也是訓不出大量騎卒的。反之,國人皆穿胡服,皆行騎射,大王自然就不愁騎士,馳聘于天下了?!?/br> 武靈王如見先賢,起身,朝樂毅行個鞠躬大禮。 接后數日,武靈王反復思慮,決心下定,使肥義悉心安排樂毅赴樓煩一事,讓樂毅遇事直接與肥義對接。 一切備妥,武靈王親送樂毅至飛狐峪道,在絕壁下置酒餞行。 別過樂毅,武靈王一行沿峽道向南,一路馳至淶源邑。 淶源即淶水之源。這兒位于太行山腹地,四面環山,中間現出一塊盆地,方70里,約等于現今周王室的實控地,堪稱天賜。盆地四周之水匯入盆底,成為淶水之源,向東北方向穿越高山峽谷,絕塵而去。 武靈王此行,飛狐草場倒在其次,巡視淶源邑才是真章。 淶源邑位于淶源盆地的正中,淶水在城邑的西、南、東三個方向打了個幾字形的彎,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堪稱易守難攻之城。趙人是在冬日淶水封凍之時四面圍攻而破城的。趙人吃準中山兵馬將于冬至日換防,遂趕在三千老兵將走未走、三千新卒將至未至的三天黃金檔期,于黎明前發動突襲。待人心思動的中山守卒發覺敵情時,趙人已經兵臨城頭。 即使這樣,趙人仍舊付出傷亡逾五千的代價。 武靈王之所以不顧一切地攻占此邑,是因其牢牢地卡在北太行的腹心。經由此邑,向西可經由唐水,抵達靈丘邑,向北可經由飛狐道,直抵代王城。更重要的是,由此邑向東北,沿淶水河谷至紫荊嶺,燕人在此設立一關,稱紫荊關,穿過紫荊關沿北易水河谷,就可直達燕國下都武陽;由此邑向南,沿唐水河谷穿越一座大山,遠古稱作桓山,中山人在此亦設立一關,稱作“鴟之塞”;鴟即鷂鷹,鴟之塞就是連鷂鷹也不敢過的塞了,由此可見此塞的兇險;越過此塞,旅人若是繼續沿唐水南下,就可直抵中山國的兩大戰略要邑,中人城與左人城。 居中而制四徑,達三國,淶源邑的戰略地位可見重要,是以復國之后的中山人代代視其為命xue,常年派駐六千以上的銳卒予以鎮守。當年魏人樂羊就是在得到淶源邑之后,又破了鴟之塞,圍困中人城與左人城而最終制服中山人的。今朝趙人再破淶源邑,實讓中山人受驚不輕,中山王旋即調動重兵,嚴守鴟之塞,防止趙人進一步南犯。 武靈王卻沒有南犯,而是見好就收,一邊結好燕人,與紫荊關溝通邊貿,一邊于唐水河谷擇地設關,嚴密盤查往來的中山人,同時在淶源邑建制設吏,堅固城墻,囤積輜重,使驍將牛贊引重兵鎮守。 在牛贊引領下,武靈王、肥義巡視一圈防御,回到守府。 武靈王在主席坐了,講評幾句防御布置,朝牛贊豎個拇指,轉向肥義:“聽說此地原為你家祖上所居,后來被中山人占據了,可有此事?” “唉,”肥義長嘆一聲,“往事不堪回首!” “說說,寡人還不知呢!” “自商湯時起,我們肥氏一脈就住在這塊大山腹地,耕作狩獵,天下治時,就以四徑溝通往來,天下亂時,就把關守隘,自成一統。及至三百年前,白狄人受晉人所迫,東遷避難,向先祖借道。先祖看在對方情勢窘迫的份上,借道于白狄,豈料白狄忘恩負義,借道之時,非但喧賓奪主,后來竟然使出毒計,將先祖囚禁,用武力將我族人徙至井陘之外,與另一族人,鼓氏,雜居于一起,將此寶地據為己有。我先祖抗不過白狄,只得忍氣吞聲。又過百年,晉人東犯,白狄人利用晉人之手將我肥、鼓二氏全部滅祠。但晉人也并沒有放過白狄人,將其所住的中人城、左人城盡皆破了。之后,白狄人醒悟過來,趁晉人內爭,將晉人逐走,立中山國,再后就是現在了!”肥義止住話頭,顯然不想更多地講其族史。 “看來,”武靈王頗是感慨,“得此地者,可立于不??;失此地者,必受制于人?!鞭D向牛贊,“牛將軍,寡人能否立于不敗,可就著落在你身上嘍!” “末將肝腦涂地,誓與此地共存亡!”牛贊握拳。 “前日在草場,”武靈王看向遠方,“少年樂毅講到一事,頗中寡人心事。寡人今朝說給二位,甚想聽聽你們的聲音?!?/br> “可是胡服騎射?”肥義問道。 “正是?!蔽潇`王接道,“樂毅講得甚是,騎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樂毅出策,不是在此高山草原密練騎射,而是大張旗鼓,舉國穿胡服,行騎射。寡人連想數日,越想越覺得妙,越想越睡不著啊?!?/br> “敢問大王,因何睡不著?”肥義再問。 “因為世俗?!蔽潇`王面現憂色,“古人云,‘有高世之功者,必負遺俗之累;有獨知之慮者,必披庶人之恐’。如果寡人使趙人皆穿胡服,行騎射,他們會是怎么個議論呢?” “王上,”肥義拱手,“臣聞之,疑事無功,疑行無名。自古迄今,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昔日舜帝歌舞于有苗之鄉,禹帝裸身于無衣之國,并不是因為他們想要放縱情欲,是先要入鄉隨俗,而后施以教化之功。愚者往往在事情做成時仍舊懵懂,智者總是在事情未萌時就已感知。我王既然有意推行胡服,就可放膽行之,這有什么好疑慮的呢?” “唉,”武靈王嘆道,“寡人不是疑慮胡服,是怕天下人恥笑啊。常言道,‘狂夫之樂,知者哀焉;愚者之笑,賢者戚焉’。如果國人真的能夠聽從我言,皆穿胡服,那么,于趙而言,胡服所建之功真就是難以預料的了!”握拳,“假若真有那么一天,趙人能以騎射之術懾服北方的廣袤胡地,拔掉中山這個心腹大患,縱使天下人盡皆笑我,寡人復何憾哉?” 武靈王定下胡服長策,興致勃勃地離開淶源,沿淶水河谷朝東北方向進發,越過紫荊關,進入燕國地界。 武靈王一路走來,一路觀察道路城防,風土民情。當然,武靈王并非涉險,無論是在燕地還是在中山,趙宮早已羅織起龐大的間諜網絡,武靈王的每一個行動細節,全都在這張網絡的安全保護之下。 這日午時,一身趙國代地胡商打扮的武靈王抵達燕國下都武陽。武陽位于北易水之陽,南控易水,西制紫荊道,東南可望齊境,堪稱是燕地南部不可有失的邊城。 武靈王第一次來到這個城邑,決定小住幾日,詳察這個他一直刻在記憶里的燕國邊城。 因有淶水、兩條易水及下游河水的累世沖積,武陽城周邊各邑的土地平坦而肥沃,燕人更從易水上游引流灌溉,這兒的莊稼是以旱澇保收,長勢喜人,尤其是成片的將熟麥子,黃澄澄一地,看相喜人。 館驛早就訂好了。武靈王下榻之后,顧不上休息,扯上肥義沿街轉悠,打探商品行情。 天色將黑,一輛軺車馳至武靈王下榻的館驛,一個商人模樣的對過暗號,被人帶到武靈王的客舍。 是潛伏于薊城的趙人細作畢旦。畢旦原為奉陽君的門人,被奉陽君安排在薊城,奉陽君死后,改投安陽君,武靈王繼位后,在安陽君舉薦下,他得透下大夫之職,依舊潛伏于燕。 畢旦叩首,從內褂里摸出一個密囊,雙手呈上。 武靈王開囊,掏出一長條絲帛,展開,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文字,達數千言。 武靈王逐言審看,眉頭先是緊凝,繼而漸漸舒展,待看完時完全舒展開來,將絲帛重新折起,細心放進囊中,盯住畢旦,晃晃密囊:“囊中所述可是真的?” “臣不敢有半句誑言!”畢旦再叩,小聲稟道,“近年來,臣在燕宮內外安置二十余人,帛書所寫或為他們親見,或為宮中相傳,句句不虛!” “燕宮有好戲了!”武靈王轉對肥義,握拳,“賞畢旦并眾勇士黃金三十鎰!” 如細作所報,燕宮的好戲,起始于子噲繼位,主角是子之。 易王駕崩,子噲順理成章繼位,燕國朝臣雖有疑惑,卻也講不出什么。子噲倉促上位,心里原無準備,對朝政大事一無所慮,一切聽憑子之安排。 為這一天,子之準備了很久,因而,子噲繼位及先王大禮等,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條,朝臣看不出任何差錯。那些惟易王馬首是瞻的死忠朝臣,或被悄悄處死,或被秘密控制,再也翻不起浪花了。 燕國政壇和平過渡。 然而,僅僅做個權臣,顯然不是子之所想。子之的血管里也流著燕桓公的骨血,多想一些是自然的。 大權在握后,子之在燕國的政壇上連落三子。第一子,將自己的門人悉數安插在朝廷各個要職;第二子,使鹿毛壽為媒,與蘇門結親,將長女嫁給蘇代的長子,提請燕王封蘇代為客卿,與鹿毛壽同食上大夫俸祿;第三子,調整地方官員,安排忠于自己的部將控制燕國各大城邑和要塞,形成他自己的網絡。 漸漸的,新王姬噲也適應了自己的位置,開始以自己的方式打理朝政,打理方式也是三步落子。第一子,封嫡長子姬平為燕國太子;第二子,起用先君文公時代被易王罷黜或棄用的舊臣,其中包括褚敏;第三子,派使臣至齊,與齊國重修舊好。 姬平十八了,漸漸立事,在被立為太子的第二日,就向父王提交一份任用名單,開始安插他身邊的人。而以褚敏為首的文公舊人,也都站在太子一邊。沒過多久,除子之派系之外,燕國朝野又形成一個派系,太子派系。 子之沉不住了。 子之一向以低調著稱,為人平和,生活節儉,與他五大三粗的孔武形象大相徑庭。 然而,這是在他成為燕相之前。 今日不同。大權在握的子之不再謹小慎微,開始高調行事,先是搬出曾被蘇秦與子噲贊嘆不絕的草舍,住進寬大明亮、在薊城當是除王宮之外的奢華宅第,繼而四處招攬人才,幾乎天天大宴賓客,寄居于他舍下的門客多達數百,但凡談得投機者,他就委以重任。燕地年輕才俊,除少數投奔太子外,大多入他門下。 門客多了,子之說話也就氣粗起來。無論走到哪兒,子之身邊都是前呼后擁,似乎他才是薊城的中心。 當然,對于這些賓客,子之也會耍些心眼。 這日子之正與賓客閑坐,突然指著門口,驚道:“方才是不是有匹白馬出門去了?” 堂堂相府客堂之內,不可能出現一匹白馬。 眾賓客不知如何作答,面面相覷。 一個賓客飛跑出去,在外面兜轉一圈,回來稟道:“真的是有匹白馬出去,我打問幾人,都說看到了。奇怪,誰家的白馬,怎么能來到這地方呢?” “會不會是匹龍馬?”另一個賓客聽出話音,若有所思地迎合。 “對對對,一定是匹龍馬!”眾賓客紛紛點頭。 “哈哈哈哈,想必是我眼花了?!弊又鲆淮L笑,給出答案。 眾賓客無不尷尬,尤其是那個出去轉一圈的人,站在那兒嘿嘿傻笑,聊以自嘲。 “辰光到了,擺宴!”子之心滿意足,瞄他一眼,轉對家宰,指指幾案。 家宰吩咐擺宴,眾賓客隨即吆五喝六。美味佳肴就如一陣輕風,將方才的尷尬吹得如煙云般消散。 子之正與門人盡興,燕國上卿鹿毛壽到了。作為子之的最早門客,鹿毛壽今日的發達讓眾客羨慕不已,自也對他分外敬重,紛紛站起敬酒。 鹿毛壽卻不是來喝酒的。 鹿毛壽走至子之身邊,在他耳邊嘀咕幾句。 “太子使齊問聘?”子之震驚,“沒聽王噲講過呀!” “大王也是剛剛透給臣的?!甭姑珘蹓旱吐曇?,“聽話音,大王不像是突發奇想。這幾日太子天天纏在宮里,我還以為是他又想安置哪些人呢,原來是為這事兒!” “齊人是燕國的噩夢!”子之咒道。 “哪能辦呢?”鹿毛壽道,“齊王是大王的舅公,讓太子前往認親,于情于理都還合適!” “你對大王講一聲,就說是我講的,太子剛立事,可讓蘇卿陪同!齊王最信任的是蘇秦,但蘇秦有病在身,讓他弟弟陪太子是最合適的?!弊又月砸幌?,吩咐他道。 “臣這就去?!?/br> 子之轉對身邊一個門客:“去客卿府,有請蘇大人!” 聽聞要陪太子使齊問聘,蘇代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自周赴燕,從蘇秦習練縱橫術迄今,他寒窗苦讀近十年,今朝總算用武有地;緊張的是,首次出使,就是使齊,而齊國非同尋常,不僅是燕國惡鄰,且是將魏國、秦國皆打趴下的東方大國,若是一不小心玩砸了,他這輩子就算完了,近十年的各種辛苦也就付諸東流了。 但這些心事,蘇代并未表露出來,只是閉目端坐,顯出深沉的樣子。他記下了蘇秦曾對他說的一句話,縱橫術重在何時閉口和何時開口。若是未想明白,最好是不要出口。 “親家呀,”子之急了,“這事兒你必須出馬,其他人都不成!” “關于此番出使,相國可有賜教?”蘇代開口了。 是的,他必須摸清楚子之想要什么。 “賜什么教呀?”子之應道,“你去齊國,盯住姬平就成!哦,對了,見到齊王,代親家問候他一聲。過去的事,就是那十城的事,讓他甭放心上?!?/br> “要是齊王不肯面見太子呢?”蘇代問道。 “這……”子之思忖一時,“若此,你可去尋淳于子。那人多智,愛酒,愛財,愛女人,那年來燕國,先君待他甚重,在下請他喝過幾次酒,還陪他到燕山深處消過暑呢。聽說這辰光他是稷宮里的祭酒,你可多帶些錢財,求他引薦!” “我就打你的牌子?”蘇代目光征詢。 “打你胞兄蘇秦的牌子?!?/br> 次日上朝,燕王噲果然旨令客卿蘇代陪同太子問聘齊國,袁豹擔任旅途侍衛。燕國使團一路順利,不日即到臨淄,入住于列國館驛,向齊宮呈遞問聘國書。 齊王收到國書,卻未宣見。 太子連候三日,俱不得見,急了,與蘇代謀議。 蘇代照蘇秦模樣閉會兒眼,起身趕往稷宮,以蘇秦胞弟蘇代的名分求見祭酒淳于髡,遞上名帖。 不一會兒,淳于髡晃著光頭迎出。 蘇代深深一揖,學蘇秦語氣:“洛陽人蘇秦胞弟蘇代叩見前輩淳于子大人!” “呵呵呵,”淳于髡連晃幾下光頭,調侃他道,“洛陽人蘇秦的這個胞弟,你叫前輩可以,叫大人可就錯了,光頭擔當不起哩。你是燕使,是燕國新王新封的卿,光頭理該叫你大人才是!” 一出口就被糾錯,蘇代心里慌了,急急拱手:“前輩教訓得是!” 聽他應出這般話來,淳于髡倒是怔了。天下人無不曉得他淳于髡是個愛開玩笑的人,蘇代自稱是蘇秦胞弟,而蘇秦與淳于髡算是摯友,淳于髡說出那話本為打趣,不想對方竟是聽不出話音,反倒認起錯來。 “呵呵呵,”淳于髡曉得玩笑開不得了,盯住蘇代審視一時,強笑幾聲,禮讓,“燕使大人,此地風大,寒舍請!” 二人客堂坐定,淳于髡斂神正襟,直入主題:“燕使大人,你千里迢迢,由燕使齊,當為百忙之人,今朝翌臨寒舍,可有使用髡人之處?” “百忙不敢!”蘇代心里緊張,四字剛一出口,就覺不妥,越發亂了方寸,緊忙運氣寧神,強使自己鎮靜下來,吟誦起他在使齊途中就已想定的說辭,“人有賣駿馬者,立于市集一連三旦矣,人莫知其為駿馬。賣馬者往見伯樂,直言以告:‘在下有駿馬一匹,欲售賣之,立于市集三旦矣,人莫知其為駿馬。在下請您前往視之。您只是去看看,并在離去時回望一眼,作為報答,在下愿付給您一整天的酬勞?!畼反饝?,走到那匹馬前看了看,并在離去時回望一眼,并無一句說辭。伯樂剛一離開,那馬就遭到眾人搶購,價碼哄抬至十倍。今朝晚生使齊,欲以駿馬見于齊王??赏砩浅醮问过R,人地兩生,已至齊三日矣,無一人能為晚生周旋。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