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 章|造憲令屈平受命 謀大楚張儀使郢
懷王一宵沒回。 趕得巧的是,這夜該當南后侍寢。鄭袖早早沐浴薰香,一直候到天亮,不見懷王,使人打探,竟然不在宮里。 鄭袖正急,懷王回來了。許是一宵沒有睡好,懷王一到宮中,就在書房歇了。 鄭袖尋到內尹,探得大王夜宿于屈平草舍。 顯然,這已不是雨露承恩的事了。鄭袖越想越覺得事兒大,旨令親信召請靳尚。 靳尚一進南宮,就見情勢緊張,宮女個個跪在地上,如喪考妣。隱約聽到里面傳出哭聲,靳尚急步趨進,見鄭袖懷抱子蘭,正在悲哭。 “娘娘,”靳尚顧不上叩首了,直走過來,“快說,怎么回事兒?” “靳大人呀,”鄭袖抹淚,“大王他……不要我了,不要我們母子倆了!” “???”靳尚吃驚不小。 “靳大人呀,”鄭袖泣道,“大王的心思全都移到巫咸山那個小妖女身上了,這讓我娘倆怎么活呀!” 子蘭及時發出嚎哭。 見是這個事兒,靳尚反倒松下一氣,揖道:“娘娘呀,這個事兒倒是大哩,您且講講,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聽到事兒大,鄭袖愈發哭個沒住。 靳尚看向宮女。 “稟報大人,”宮女小聲稟道,“昨晚本該娘娘侍寢,可大王一宵未回,直到天亮才回宮來,這辰光正在前殿歇息。娘娘追詢,得知大王是歇在屈大人府上了!” 天哪,大王竟然在屈平府上歇息一宵,而身為大王多年寵臣的他竟然毫不知情! 靳尚震驚了。 在懷王留宿屈平草舍之后,郢都開始風傳左徒府購進的天量齊鹽行將到郢的消息,郢人奔走相告,各家鹽肆門可羅雀。 與此同時,子啟也得到邊境詳報,急入紀陵君府。 射皋君、彭君等不少王親已經守在府中,無不面上煩躁,怨恨填膺。 “啟兒,你來得正好!”王叔倒是情緒不錯,微笑揚手,指指身邊席位,“坐?!?/br> 子啟坐下。 “可有好音訊?”王叔問道。 “只有不好的?!弊訂墒忠粩?,眉頭皺起,“小侄探清爽了,是屈平出主意,昭陽出資,陳軫洽談,昭府家宰邢才具體采購,首批齊鹽五十車已于昨日進入楚境?!?/br> “沒想到,這個左徒腦筋活哩!”王叔興致頗高,語氣贊許。 “二哥呀,”彭叔急了,“他這腦筋活了,我們可就讓他整死了!”氣呼呼地指向外面,“待齊鹽進來,鹽價豈不就撲嗵一聲——”頓住話頭。 “是呀,二哥,”射皋君一臉急切,“得生個辦法阻阻這事兒。別的不說,昭府若是借此在郢都大開鹽肆,今后的日子咋過哩?” 顯然,射皋君所憂才是真章,所有目光看向王叔。 “你講的是,這個倒是未曾想到?!蓖跏鍥_他伸下拇指,轉向子啟,“市面上鹽價多少了?” “八銖?!?/br> “八銖?”王叔自語一聲,閉目,良久,看向彭君,“與秦人交貨多少了?” “沒交多少?!迸砭龖?,“是我壓起來了,原想漲到十銖出手?!?/br> “鹽都運到地方了嗎?” “運到了,離邊關不遠,我們臨時征用不少倉庫,碼得好好的,只待市價……” “甚好?!蓖跏蹇聪蜃訂?,“你去見下車衛秦,兌現契約吧?!?/br> “齊鹽的事?”子啟遲疑一下,小聲。 “齊鹽來得好呢!”王叔不無感嘆,“小小左徒,實在是幫下我們的大忙??!” “啥?”彭君、射皋君等全都瞪大了眼。 “你們瞪個啥眼?”王叔瞄一圈眾人,看向遠方,長嘆一聲,半是責怪,“唉,你們呀,全都是些沒心沒肺的人。你們也不想想,咱這食鹽能賣多少錢一斤?原本是一斤一銖,讓你們漲到一斤八銖,生生是八倍價??赡銈內圆粷M足,還要漲到十銖。待漲到十銖,你們會滿意嗎?如果仍不滿意,又會怎么辦呢?是不是要漲到二十銖?” 見王叔講出這般狠話,眾人無不低頭。 “諸位兄弟,諸位親友,”王叔由衷慨嘆,“鹽是用來吃的。莫說是人,即使一只畜生,也不能不給它鹽吃。我讓漲價,本為對付秦人,沒想到反而是擠對了我們楚人,偌大一個郢都竟然是無鹽可買呀。鹽泉來不及量產,我正急得沒轍兒,人家左徒想到齊鹽,真正是幫下我們大忙呢,可你們一個一個的卻將人家恨得牙根癢癢的,什么叫作不知好歹,這就是!” “彭叔,射皋叔,”子啟最先明白過來,不無興奮道,“王叔講的是,我們抓緊交易,將庫中留下備急的鹽巴全部運走,全部交付秦人,抵掉欠賬。待交易完成,我們就降鹽價,仍舊降為一斤一銖,氣死昭陽!” 彭叔皺眉:“百姓恨咱了,不會有人來買!” “來買也沒鹽哪!”子啟笑道,“庫中的應急鹽也得全部運走,交割給秦人!節骨眼上,能賺多少是多少!” “這樣就沒一粒鹽了,我們拿什么賣呢?”射皋君看向王叔。 “暫時關門吧,讓左徒府去賣!”王叔應道,“我們先盡全力,將秦人支應過去,消去這樁心事。齊鹽的事,以后再說。無論如何,楚人習慣的是巴鹽,不是海鹽?!?/br> “二哥呀,”射皋君急了,“眼下是生意還做不做的事,不是左徒賣不賣鹽的事了。事情是左徒起的,生意卻是昭陽做的。昭陽做夢也想插手郢都鹽肆,這下成了。郢都我們的店肆無鹽可賣,百姓也不信我們了,只要齊鹽運到郢都,所有人都會去買。那辰光,我們的鹽肆就會死絕,即使有鹽,即使鹽價一樣,百姓也會永遠記著這次漲價的事!” “是呀,二哥,”彭君接道,“其他地方可讓,郢都是萬萬讓不得的。昭氏得寸,就會進尺!” 王叔閉目。 彭君、射皋君看向子啟,彭君朝他努嘴。 “王叔,”子啟眼珠子連轉幾轉,“二位阿叔講的也是,不能讓齊鹽進郢都!” “你們有何良策?”王叔抬頭。 “小侄倒是想到一策,合不合適,請幾位王叔定奪?!弊訂⒙月砸活D,接道,“我們一面調運現存應急庫鹽至秦抵債,一面從鹽池調新產巴鹽至郢,同時,阻止首批齊鹽入郢。待第二批齊鹽入郢,我們庫中已經有鹽,他賣一銖一斤,我們就賣一銖二斤,將齊鹽全擠出去!” “好主意!”彭君擊掌,“我曉得郢人,有奶就是娘,只要有便宜可占,他們才不記什么恩怨情仇呢!” “賢侄,”王叔睜看,看向子啟,“如何阻止齊鹽入郢?” “走步險棋,搶!” 幾人皆是一震。 彭君、射皋君互望一眼,看向王叔。 “怎么搶?”王叔淡淡問道。 “安排家兵扮作劫匪,再鼓動些游手好閑的刁民?!?/br> “得有人牽個頭才是?!蓖跏屣@然同意這個方案,“最好是個信得過的人!” “我想到一個,昭鼠?!弊訂?,“這些日來他常到我家,我們聊得不錯。我應承他過些日子補他一個縣尹的缺,他盼著呢?!?/br> 讓昭家的人搶昭家的鹽,真正是個不錯的主意,王叔三人紛紛點頭。 方略定下,大家分頭動作去了。 “啟兒,”王叔留住子啟,“巫咸山那邊可有音訊?” “巫咸山?”子啟怔了,“很好呀,聽到發錢加餉,鹽民們干得歡哩?!?/br> “是祭司!”王叔急了。 “哎喲喲,”子啟連拍幾下腦門,不無抱歉,“小侄一心只在鹽上,忘稟此事了。小侄已查清爽,確如王叔所言,白云祭司正是巫咸廟先祭司之女,先祭司于十八年前跳崖而死,此女被其外公養大,其外公是個隱人,在巴人中名聲很大,因頭戴鹖冠,人稱鹖冠子!”笑,“說是這辰光鹖冠子在急切探訪他外孫女的音訊呢?!?/br> 王叔身子一晃,伸手摸在胸口上。 “王叔?”子啟盯住他。 王叔穩住身子,苦澀一笑,從懷中摸出半塊玉佩:“這塊玉佩我壓箱多年了,自前番見到云兒,才又戴上!” 子啟拿過玉佩,仔細審視。 王叔微微閉目,眼前幻出: ——巫咸廟中,少年才俊、風流倜儻、扮作鹽商的紀陵君祭拜巫咸大神,震驚于祭司的絕世之美; ——祭司在斷崖邊彈琴,崖風吹動她的長發;紀陵君坐在對面鼓瑟,琴瑟偕奏,四目相視; ——帳幔動蕩,紀陵君與祭司纏綿悱惻,激情迸發; ——清泉旁邊,二人偎依,祭司輕輕撫摸小腹,一臉幸福;紀陵君親吻她,拿出兩塊玉佩,一塊掛她胸前,一塊掛己胸前; ——巫咸廟中,紀陵君與眾巴人圍在篝火邊,載歌載舞,暢飲美酒; ——黎明時分,紀陵君引楚軍攻入巴寨,火光四起,殺聲震天,巴人血染鹽泉; ——巫咸廟,紀陵君推開廟門,見祭司長跪于巫咸像前,一身縞素; ——祭司一頭披發,當門而立,指著紀陵君凄厲怒喝:“滾——” 那聲“滾”字如九天悶雷再次滾來,震得王叔打個趔趄,淚水流出,撲嗒撲嗒落到地上。 “王叔?”鄂君啟移過目光,看向他。 “啟兒,”王叔再次穩住身子,抹去淚,盯住他,“沒有疑問了,左徒府中的白祭司,她是阿叔的嫡血,是你的阿妹。阿叔拜托你,好生守護她,莫使她受到任何傷害!” 子啟先是震驚,繼而點頭:“啟兒記下了?!?/br> 當車衛秦將八倍于楚國市價的一車車巴鹽運進秦境時,咸陽人炸了,尤其是王公貴胄,因為買鹽的金子雖說取自國庫,但在名義上是屬于整個王室的。再說,當初為賺大利,在國庫短缺時,他們一家一家,真還投資不少金子。 關鍵是,這批巴鹽在秦國怎么賣? 在巴鹽入境后的第二日傍黑,張儀接到秦惠王諭旨,入宮赴宴。 參與宴會的共是六個人,除張儀之外,另有公子疾、公子華、甘茂與司馬錯,全都是與張儀相熟的面孔。 菜肴上來了,一盤接一盤,全是好rou好菜。好酒上來了,單嗅香味就曉得是他最愛喝的多年陳釀。 惠王挽起袖子,拿起刀子,從一條燉鹿腿上割下一小塊rou,遞給張儀:“相國大人,來,嘗嘗寡人的手藝!” “啥?”張儀接過,吃驚地盯住rou塊,“王上親自動手?” “呵呵呵,”惠王笑道,“寡人多年未曾下廚,是不是手生,有待相國品鑒哪!” 張儀接過,放入嘴中,使勁咬嚼。 “滋味如何?”惠王二目期待。 場上所有目光齊刷刷地盯住他。 一塊rou下肚,張儀夸張地吧咂幾下嘴皮子:“多煮一分則過熟,少煮一分則過生!” 眾人皆笑起來。 “相國再嘗一道!”惠王拿箸夾起另一道菜,遞給張儀。 張儀嘗過,惠王又夾一道。不一會兒,在惠王的殷勤招待下,張儀已將宴席上的所有菜品、湯羹盡嘗一遍。 “相國大人,這些菜品,滋味如何?”惠王指點案上菜肴。 “王上欲知佳肴滋味,”張儀掃一眼眾人,“只問臣一人是不公允的?!?/br> “是哩,”惠王笑笑,掃向眾臣,“寡人就不分發了,你們自行品嘗?!?/br> 眾人夾菜,咬嚼,無不吐舌。 “諸卿這都嘗過了吧?”惠王也夾一塊,一口吃下,“說說,滋味如何?” 所有目光再次轉向張儀。 “相國大人,”惠王也看過來,“大家都看著你呢?!?/br> “色香味俱佳,儀飲之若甘霖,食之若仙品!”張儀應畢,不失時機地吧咂幾下嘴皮。 “沒有覺得還差點兒什么?”惠王傾身。 張儀搖頭。 “諸卿,”惠王看向眾臣,“相國大人飲之若甘霖,食之若仙品,你們是否同此感受?” “王上,”司馬錯略作遲疑,拱手應道,“恕臣不敬,所有菜品皆缺一味!” “何味?”惠王來勁了,拿起箸子敲響案面。 “巴鹽!”司馬錯四人于突然間明白了惠王設宴的用意,幾乎是異口同聲了。 “諸卿說說,寡人為何沒用巴鹽?”惠王再次敲響案面。 “因為巴鹽太貴了!”司馬錯四人再次異口同聲。 “諸卿講的是啊,”惠王瞄一眼張儀,極盡夸張地發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噫吁唏,楚國巴鹽,寡人實在是吃不起了!” “臣等更是吃不起!”幾人再次應和。 顯然,這個宴席是專門為張儀擺的。 “王上,諸位大人,”張儀不慌不忙地從袖管里摸出一卷羊皮,攤在菜肴上,“儀若加上這一味,想必諸位就吃得起了!” 眾人視之,是幅楚國地域圖。 眾人看圖,不知所以。 “王上,臣請借朱筆一用!”張儀看向惠王。 惠王遞上朱筆,張儀接過,就圖畫出兩個圈圈,一個圈在緊挨漢中的上庸地區,另一個圈在楚國的黔東南地區。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 從張儀所圈的兩個圈圈來看,上庸緊挨房陵,若由上庸順漢水飛流而下,可直取郢都。而黔東南的大片山地非但有兩大鹽泉,更可以由南部包抄郢都。如果兩地皆歸秦人所有,則楚國郢都指日可下。 惠王回味過來,轉頭看向張儀:“相國不會是畫出兩個大餅安慰寡人的吧?” “敢問君上,臣畫過餅嗎?” “寡人如何才能得到這兩個圈圈?” “就憑臣的這個!”張儀張開嘴巴,伸出舌頭。 眾人又是一驚。 “這么說來,相國是要親自出戰了?”惠王吸一口氣。 “臣請使郢!”張儀字字結實。 時交二更,昭陽正自酣夢,邢才帶昭鼠敲響他的房門。 “阿叔,打擾您了!”昭鼠聲音很低。 昭陽下榻,開門,坐回榻上,揉揉睡眼:“出啥事了?” “一個大事?!闭咽筮M來,悄聲,“方才鄂君尋我,讓我去搶鹽?!?/br> “搶鹽?”昭陽吃一驚,“搶啥鹽?” “就是阿叔從齊國買回來的五十車海鹽?!?/br> 昭陽睡意全無,吸口長氣,閉目沉思。 “你答應他了?”昭陽抬頭,看向他。 “沒有?!?/br> “啥理由?” “我說這事兒風險太大,再說,涉及族人,尤其是阿叔,下不了手?!?/br> “他怎么說?” “鄂君沒說啥,讓我再考慮考慮。臨走時,鄂君說,他對王叔講好了,計劃讓我下去做個縣尹,我問是哪兒,他說鄧縣或丹陽,讓我選一個。我說丹陽位重,怕是爭不到呢。他說,那就鄧縣吧。我問啥辰光可定,他說,王叔已經把我列入冊中了,遲至年底,若是順遂,個把月就能成?!?/br> “若是這說,你不得不搶鹽了?!闭殃柨嘈?。 “搶還是不搶,由阿叔定奪?!闭咽蠼拥?。 昭陽沉思,良久,毅然決斷:“搶?!笨聪蛘咽?,“你可對鄂君直接提及鄧地縣尹的事,讓他為你立個字據?!?/br> “他不會立的。但王叔應下的事,應該可以?!?/br> “也好。不過,你得與他一起面見王叔,當面討王叔個準信?!?/br> “成?!闭咽舐灶D,“阿叔,你會抓我嗎?” “阿叔不會抓你,但左徒會?!?/br> “哪能辦哩?會不會像上次一樣,殺我的頭?” “有王叔在,應該不會。不過,想不吃點兒苦頭,怕是難哩?!?/br> “嗯?!闭咽簏c頭,“所以我不肯應他。阿叔讓我應下,有何妙意?” “王叔搶鹽,是阻止我們帶回的齊鹽進郢都。俟齊鹽進郢,王叔手里的鹽泉就不值錢了。楚地雖大,郢都是個風向標,王叔他們是不會輕易放棄郢都的。眼下他們的鹽肆砸牌了,于我們是百年不遇的入場機會。王叔若是不想讓我們的鹽肆入郢,就只能鬧事情。反之,對我們來說,只有讓他們鬧出事情,最好是鬧到不可收拾,大王才會起肝火,我們也才會有機會?!?/br> 顯然,昭陽考慮得更加長遠。 “嗯?!闭咽簏c頭。 “記住,這事兒要暗做,誰都不可講,更不可留下任何把柄。如果被左徒抓到,你就寧死不招。只要他們拿不到實證,王叔就會救你,阿叔也好生辦法?!?/br> “小侄記下了?!?/br> 按照預期,再過一日,首批五十車齊鹽就可抵達郢都了。 郢都百姓歡欣鼓舞,翹首以盼齊鹽。與此同時,由靳尚主持修建的后宮巫咸廟也近尾聲,懷王興甚,于這日后晌召請屈平、白云入宮。 懷王興致勃勃地引領二人將廟殿里里外外巡察一番,留下白云與鄭袖、靳尚磋商大廟落成大典的籌備事宜,自己一把扯起屈平,徑往前殿去了。 “屈平哪,”懷王笑逐顏開,“不瞞你說,寡人自即位以來,就數這幾日暢意呢?!?/br> “敢問我王,都是何處暢意了?”屈平笑問。 “共有四喜臨門哪!”懷王扳起手指頭,“第一喜,郢人馬上就能吃上鹽了;第二喜,巫咸廟落成,巫咸大神入駐寡人后宮,楚、巴行將琴瑟和合,風調雨順,福利長遠;第三喜,昭睢奏報,兵坊已試制成功烏金利器,寡人親試樣品,不弱于秦器,我若再與秦戰,秦人就占不上這個便宜了;這第四喜嘛,是陳軫的捷報,說是齊王不僅簽下睦鄰盟約,還額外贈送寡人海鹽五十車,約寡人于秋后徐州游獵!” “賀喜我王!”屈平拱手,“四喜臨門,實為我王洪德厚積、為我大楚時來運轉之吉相也!” “哈哈哈哈,”懷王大笑幾聲,盯住屈平,“洪德也好,時運也罷,于寡人只認一個,就是用對了你屈平一人!” 屈平拱手:“臣誠惶誠恐,愧不敢當!” “敢當,敢當,”懷王喜不自禁,“寡人得卿,猶如當年秦公得商鞅??!” “謝我王偏愛!”屈平奏道,“我王既然將臣喻作商鞅,臣請再進一言!” “屈子,”懷王揚手,“莫說是一言,縱有十言、百言,你也只管講來!” “烏金、巴鹽,盡皆是表,動表不動里,一切徒勞。積弊之楚,猶如重癥之人,大王不下狠手,或將前功盡棄了!”屈平一臉憂急。 懷王正欲說話,一個宮人走進,叩道:“王上,香湯備妥了!” “好哩,寡人這就去!”懷王轉對屈平,“呵呵呵呵,你講的這個里子如何動,是個重大話題,我們要沐浴薰香,之后再講?!鄙焓?,“左徒大人,請!” 屈平顯然沒有料到這個,正自猶疑,懷王跨前一步,挽起他的袖子,帶他直入后宮湯池的更衣間。早有宮人進來,將二人衣服三下兩下脫個精光。 湯池是個設在室內的澡堂,池分熱冷兩個,冷池巨大,由大理石砌成,寬兩丈,長五丈,可容二十人自由泳游,平素是懷王與妃子在夏秋戲水的地方。冷池旁邊有個單獨的房間,里面有個熱池,約一丈見方,池下有個火灶,可燒炭加熱,水溫恒定,里面泡著各種中藥與香草,是出汗、解乏之處,被懷王稱作香湯池。 誠惶誠恐中,一絲不掛的屈平被同樣一絲不掛的懷王拖入香湯池,浸入湯水中。水溫略燙,不消一刻鐘,屈平已是大汗淋漓,懷王額頭也是汗出,但顯而易見的是,懷王十分享受這種熱燙的感覺。 “屈平,來,為寡人搓個背!”懷王轉過身體,給屈平個背脊,“聽說人是塵土做的,真還就是呢,寡人天天搓背,可背上總有搓不完的塵灰?!?/br> “臣遵旨!”屈平拿過搓巾,為懷王搓背。 屈平用勁較大,沒搓幾下,懷王的背上就紅彤彤一片,皮屑讓他搓下不少,一條一條的被他趕到肩膀上。 懷王伸手摸出最大的一條,震驚:“這是你從寡人身上搓下來的?” “是的,王上?!鼻綉?。 懷王深吸一口長氣,良久,嘆道:“唉,這些宮人天天幫寡人搓,可搓來搓去,能搓下這么粗大灰條的,只有你屈平一個人哪!” “想是他們怕傷到王上!”屈平笑應。 “你就不怕了?” “王上令臣搓灰,在臣眼里,就只有灰條!” “答得好!”懷王將身子泡到水里,沖凈灰條,拿過搓巾,“你背過去!” 屈平背過身去。 懷王用巾使勁地在屈平身上搓起來,不消一時,亦搓下一根根粗大的灰條。 “哈哈哈哈,”懷王得勝一般大笑幾聲,將粗大的灰條趕過肩頭,“屈子,快瞧,你身上這條條兒毫不弱于寡人的呢!” 屈平亦笑起來。 “屈平,”互相搓完灰,懷王指著自己的裸體,又指向屈平的,意味深長,“臣子中能與寡人同室共浴的,你是第一人,恐怕也會是最后一人哪!” “謝我王垂愛!”屈平拱手。 “不瞞屈子,寡人此前錯看你了?!?/br> “大王?”屈平不解。 “呵呵呵,”懷王半開玩笑,“寡人以為你不過是內慧,能作幾篇詩賦而已,沒想到在這池中一看,你是慧中秀外,全身上下毫無瑕疵,堪稱是天下第一美人兒呢!” “大王盛譽,臣不敢當!” “美人就是美人,有何不敢?” “天下第一美人,當屬大王!” “此言何來?” “大王龍體玉肌,秉天地之道,承堯舜之德,不怒而威,不沖而剛,威中含慈,剛中懷柔,外美內慧,表里如一,天下第一美人之盛譽,除我王之外,誰可爭鋒?” “呵呵呵呵,”懷王樂不合口,“沒想到你屈平這張嘴巴甘甜起來,連靳尚、鄭妃也比不過呢!” “同是甘甜,質地不同?!?/br> “嘿,”懷王驚愕,“連甘甜也分質地!你說說看,不同何在?” “回王上的話,”屈平應道,“上官、娘娘之甜,為的是大王今日受用,臣之甜,為的是大王明日受用,是以質地不同!” 懷王若有所思,良久,走出水池,走向一側,早有宮人過來,為他擦干身體,披上浴衣。屈平也走出去,披上浴巾,坐在懷王對面的木墩上。 “屈平哪,”懷王支走宮人,盯住屈平,“你我同池而浴,赤裸相見。能赤裸相見、不避長短的,可稱知己,堪為肺腑,已非兄弟手足可比?!?/br> “王上……”屈平終于明白這場洗浴的意義,感動得講不下去了。 “屈平,”懷王斂神,略略傾身,凝視屈平,“你我之間既非手足兄弟可比,就可講講我們之前所說的這個里子了。常言說,工有次第,得寸進尺。有前面四喜鋪底,我們君臣算是得寸了,下面該當考慮如何進尺!”略頓,盯住屈平,“記得你此前催問多次,要寡人變法治本,寡人均未應聲。不是寡人不應承你,是機緣未到。這幾日來,寡人一得空閑,就反復研讀你的奏本,越看越是看不夠,越看越是心動。一切如你所奏,變法改制,取締治權,動的是封君根基,不知會有多少人食不甘味?!?/br> “是哩?!?/br> “如果改制,就將是一場惡戰,寡人可以為你撐腰,你也該當有所防備才是。狗急跳墻,若是我們逼得急了,他們什么惡事也做得出來!當年吳起更制,結果你是知道的?!?/br> “王上知遇,臣萬死不足以報!” “屈平,”懷王擺手,一臉嚴肅,“從今日起,不要再講死與不死,因為你我二人,是誰也死不起的!首先是寡人不能死。想當年,悼王駕崩,吳起即遭萬箭穿身;孝公歸天,商鞅旋有車裂之禍。同樣,你也不能死。沒有你,寡人就如悼王無吳起、孝公無商鞅,面對大楚這身陳年積弊,寡人只能是徒喚奈何啊?!?/br> “臣……”屈平起身,叩首,“惟王命是從!” “為穩妥計,”懷王盯住他,緩緩說道,“我們可以不叫變法,也不叫改制,就叫造憲令。一憲一憲地造,一令一令地推,我們君臣不急不緩,穩步推進,于無聲無息中成就大業!” 屈平拱手:“我王圣明!” “名正方能言順?!睉淹趼灶D,看向遠方,“昭陽老矣,當不得大事。寡人有心讓你接任他的令尹之職,宮中有寡人,宮外有你屈子,你我合力,大楚未來或可奠定。你心里先有個數,大凡事務,從長遠籌備,從全局著眼!” 屈平驚呆了,竟是忘了叩謝。 “哈哈哈哈,”望著屈平的呆狀,懷王笑了,“現在講這事兒還早,寡人尚須尋個機緣。要動昭陽并不是易事喲!” 二人又議一時如何造憲令并推動的事,更衣出去,回到前殿,見南后、靳尚、白云三人已在等候。 “呵呵呵呵,”懷王看向白云,一臉是笑,“白祭司,你們議得如何了?” “托大王的福,”白云回他個笑,“巫咸廟一切就緒,可擇吉日舉行大祭!” “既然是祭拜巫咸,”懷王朗聲接道,“吉日吉時就由祭司確定!” “巫咸廟大祭通常定為每月的望日日中,但在大王宮中,可定于每月的朔日平旦!” “朔日平旦?”懷王沉思一時,看向她,“這個可有講究?” “朔日為每月的初日,平旦為朔日的初時。朔日為一月之首,平旦為一日之首,大王為一國之首。大王于朔日平旦起祭,開一月之始,巫咸大神有感于大王誠意,施以雨露恩澤,惠及四方。朝野受益,遂于望日行祭,以感恩巫咸大神并大王厚德!”白云淡淡應道。 “講得好!”懷王拱手,看向內尹,“擬旨,封巫咸山祭司白云為王室巫咸廟祭尹,司楚、巴二地所有巫咸廟祭事!” “臣領旨!”內尹應道。 “謝大王厚遇!”白云拱手,“只是,楚地廣袤,巫咸廟卻寥若晨星,白云不知如何司尹!” “這正是祭尹未來所要致力之處!”懷王看向鄭袖與靳尚,“愛妃,靳大人,你二人協助祭尹,傳寡人旨令,凡楚之地,萬人之邑,須立巫咸廟一座,以祭我東皇之儀禮敬奉巫咸大神,祈請大神佑我楚地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二人受命畢,鄭袖笑著拱手:“我王,臣妾有奏!” “你說?!睉淹蹩聪蛩?。 “廟宇初成,朔日在即,巫咸廟欲行大祭,有萬千之事待籌,臣妾力不勝逮,想請祭尹留宿宮中,以便隨時磋商?!?/br> “屈大人,”懷王轉向屈平,一臉是笑,“娘娘懇請祭尹留宿宮中,你意下如何?” “臣謹聽娘娘!”屈平拱手。 幾人正在議論,當值宮人引領昭陽急急走進。 見過君臣之禮,昭陽入席。 “昭卿,”懷王看向昭陽,“觀你氣色,可有事情?” “回稟王上,是出事了!”昭陽拱手應道。 “何事?” “這批海鹽讓盜賊搶了!” “???”幾人同時驚叫,尤其是懷王,簡直是震驚了。 “是昨夜的事!”昭陽緩緩奏道,“臣使家奴邢才統籌運鹽。車隊行過荊門,天色已黑,就在荊門附近尋個空曠處歇了。睡至半夜,有暴民沖來,將運鹽的人拿刀逼住,全部捆綁起來,塞上嘴巴,綁在一片林子里,將五十輛鹽車上的所有鹽包扛走了?!?/br> 盜賊竟然在荊門之內搶劫王命齊鹽,且一包不剩地全部扛走,真正是匪夷所思,且膽大妄為至極。 懷王氣得手指哆嗦,一時講不出話來。 “天色大亮,有人入林,方才看到眾人,將他們解救出來。邢才先使人報案,后急馳回郢,報告予臣。臣知事大,迅即入宮奏報我王!” 懷王看向屈平。 “能肯定是全部扛走的?”屈平問道。 “聽邢才說,車馬皆在,鹽包是扛走的。他們全部蒙面,得手之后盡走小徑,頃刻沒入林子,無影無蹤。臣已使刑尹前往事發地緝查盜賊了!” 五十車鹽全部扛走,人數當不在少。 “傳諭刑尹,”懷王看向昭陽,一字一頓,“查到盜賊,全部押入死牢!” 張儀使楚了。 張儀沒有直接趕赴郢都,而是直接來到紀陵君的封地,且與前一次一樣,依舊雜在商隊中,沒有打出任何旗號。 紀陵君、鄂君、彭君等也都得到音訊,提前趕至紀陵,恭迎。 洗塵宴上,張儀擱下筷子,長嘆一聲,遲遲不動。 作為主賓,張儀不動筷,誰都不好動了。 幾個陪客的面面相覷,坐在主位的王叔面上掛不?。骸皬堊?,你這……” “唉——”張儀發出一聲長嘆,繼續按筷不動。 “王叔呀,”車衛秦接過話頭,“相國怕是想到咸陽的事,吃不下了?!?/br> “咸陽的事?”王叔盯住他。 車衛秦遂將咸陽權貴,尤其是秦王,為高價鹽一事如何責難張儀諸事略述一遍,聽得眾人唏噓不已。 “諸位有所不知,”張儀苦笑一聲,“那天晚上,秦王在宮里擺出一席宴,請來一群王公重臣,”指向車衛秦,“他沒資格入席……”頓住不說了。 “一席啥宴?”子啟急了。 “山珍海味,皆是好吃的東西?!睆垉x又出一聲苦笑,“眾人個個眼饞,正要大快朵頤,但秦王不急。秦王緩緩拿起刀,割下一塊他親自烤的鹿腿rou,要我品嘗。我一口咽下。秦王問,滋味如何,我說,香哩。秦王見我說香,就把所有的菜品皆夾人我一個人吃,待我全嘗一遍,他又問我滋味如何?!?/br> “你哪能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