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 章|頂大梁左徒負重 履商約王親走險
幾盞宮燈亮著,遠處依稀傳來雞鳴。 懷王依舊坐在他的書閣里,眼睛閉著,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有。面前的幾案上,赫然放著三卷竹簡,兩卷是屈平的表奏,一卷是屈平從蘇秦處帶回來的《商君書》。 宮尹侍立于側,眼睛閉著,頭勾著,顯然有些頂不住了,頭陡地點一下,身子差點兒歪倒,打個愣怔,緊忙站直。 許是讓他的這個動作驚到了,懷王睜開眼,瞟他一眼,目光轉向幾案。 懷王伸手,拿起屈平的表奏,目光落在幾個字眼上,分別是“聯齊抗秦”、“吳起之法”,良久放下。 懷王眼前浮出屈平的形象,耳邊浮出屈平的聲音: “……蘇子說,楚國雖大,卻四處封國裂土,實為五指張開的巴掌,秦國在商君變法之后,已成一只鐵拳。以鐵拳對散掌,楚人必敗。若想與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變法改制,化掌為拳;二是堅持合縱,與齊為盟,相互聲援;三是用賢任能,修整武備,嚴陣以待!” “……秦人氣勇,一勇在賞,二勇在器。秦國王命,直接獎罰兵士個人,任何士卒只要斬敵就有功,有功就受賞,反之,潰退則受罰。而楚國制命不是,王命獎懲只對將,不對具體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賞,戰死得不到撫恤,潰退自然也不受罰,因為王命懲罰的只是將官,這也可說明為什么景將軍一戰敗就要負罪自裁……” “……景將軍兵分三路,其他兩路戰況如何呢?西路未戰而回,東路一舉收復涅邑、黑水關二地,可傷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戰的只有景將軍的中路,是王師!” “……我有大軍二十一萬,秦人僅有區區五萬,這是輾壓優勢,即使我中路戰敗,倘若其他二路奮勇向前,商於之戰斷也不是這般結局……” “水?!睉淹跎焓?。 “王上,”宮尹緊忙過來,端起兩只玉杯,一杯自己品一口,見溫度正好,將另一只雙手呈上,“這水不冷不熱,正好呢?!?/br> 懷王接過,咕嘟咕嘟一氣飲下,將杯子遞回。 “王上,”宮尹又續一杯,擱在案上,“雞都叫了,龍體要緊哪!” 懷王閉目,沒有理他,也沒再伸手要水。 “今宵,不,是昨夜,該到鄭娘娘了,她……一直在候著王上呢?!?/br> “對她講一聲,更作明日吧?!睉淹踔赶虻铋T,“這就去?!?/br> 宮尹應過,剛剛出門,迎頭遇到鄭袖,手里抱著她的琴。 “娘娘?”宮尹驚愕。 “噓!”鄭袖沖他努下嘴,輕輕趨進,一直走到懷王近旁,見他仍在閉目沉思,遂在客席坐下,將琴放下,擺好,輕撥琴弦。 隨著一聲弦動,懷王陡地睜眼,方才看到鄭袖。 “是你?”懷王驚喜。 鄭袖給他個笑,顧自撥弦。 弦音清幽,如絲如縷,如點如滴。 懷王的兩眼充滿愛意,一股暖意油然涌出心底。 懷王站起來,拿起案邊王劍,聲音響亮:“鄭袖,來個勁的!” “臣妾來了!”鄭袖話音落處,指法改變。 一時間,御書閣里,弦聲錚錚,龍飛劍舞。 一曲舞畢,天已大亮,雄雞啼過三遍。早有宮人端來凈水,懷王洗過,轉對宮尹:“傳旨,召靳尚!” 天麻麻亮就蒙召,靳尚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趕到宮中,卻是懷王要他陪吃早餐。 用過早膳,懷王脫去王服,換作一身貴族常裝,吩咐宮尹輕車出宮。輕車非王輦,顯然懷王要簡服出行。宮尹共安排兩輛駟馬輜車,懷王邀靳尚同車,宮尹與侍衛長乘坐另一輛。 “王上欲駕何處?”走有一程,靳尚終是憋不住,小聲問道。 “一到你就曉得了?!睉淹醭耙恢?。 待車馬停在一處府宅,靳尚方知懷王是來尋屈平的,心頭一凜,但迅即現出悅色,跳下車召喚門人。門人出來,應說屈平回他的草舍去了。 “王上,”靳尚小聲稟道,“屈大夫的草舍臣去過一次,曉得路徑。是臣去召他過來呢,還是——” 懷王朝前又是一指:“帶路?!?/br> “好咧!”靳尚跳到車前,換下御手,駕車徑出南門,駛入一條沿河水岸邊修筑的林蔭小道,在屈平的草舍外面停住。 “王上稍等,待臣進去,請屈大夫迎駕!”靳尚稟道。 懷王沒有應他,吩咐侍衛長等候在門外,朝宮尹、靳尚努下嘴,大步走向柴扉。 柴扉是虛掩著的,并無門人。 靳尚噌地跳前一步,推開柴扉,迎請懷王。 “王上,”靳尚指向宅院,一臉是笑,“就臣所知,屈大夫這個宅院在郢都當是獨一無二的!” “說說看,”懷王打量柴扉,“怎么個獨一無二了?” “院中別無草花,只長四物!” “是何四物?” “蘭、竹、梅、菊!” 懷王大步走入,果見院落闊大,放眼望去,果然如靳尚所言,內中只有蘭、竹、梅、菊四種植物,是分區種植的。最多的是蘭花,占去絕大部分苑圃,菊花只在甬道兩側,至于竹與梅,皆在周邊。整個苑圃甬道縱橫,錯落有致。除四物之外,真還看不到一株野草,更不用說有雜植了。 老花匠蹲在蘭苑里不知忙些什么,見他們過來,站起,拱手笑笑,又埋頭干活。 前面是兩排草舍,陡傳來樂聲。 “嘿,”懷王住步,聽一會兒,笑道,“這人倒是逍遙哩!”快步走去。 三人沿甬道走過第一排草舍,現出一塊草坪,坪上坐著七八個樂手,皆著巫服,cao弄管弦金石。還有兩個巫女動也不動地站在一側。 懷王三人隱在草舍里。 一陣嘈雜的聲音磨合過后,鐘磬起韻,琴瑟和合,一曲巴山巫樂響起來。 巫樂響有一陣,懷王、靳尚眼前一亮,一個身披白紗的女子隨著節奏緩緩舞入草坪。 是白云。 白云的紗衣是由一層細細的蜀絲織成的,薄到她身體的每一個細節,無不展現在這白日的光里。但她似已進入某種法術狀態,對周圍人事渾然不覺,顧自跳起一種懷王從未見過的奇怪舞蹈。 讓懷王更為驚呆的是,隨著白云的手招向一個方向,一個全身赤裸、頭戴羽冠、只以一圈花環圍在腰間以遮羞的男子跑出來,走向那女子。 是扮作巴巫的屈平。 白云向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巫樂舒緩。 白云拉住屈平走向草坪中央,住腳,兩只大眼如磁石般盯住屈平。 屈平也看向她。四目對視。 懷王完全覺出了屈平的不自在。 然而,在白云富有魔力的凝視下,屈平漸漸著了魔。 屈平的魔癥越來越大。 白云移動腳步,唱歌。 屈平跟著她動,跟著她唱。 懷王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 白云越舞越快,屈平就如一具木偶,隨著她的舞動而舞動。 白云的舞姿越來越豐富,難度越來越大,屈平竟如事先排練好似的,與他配合得恰到好處。 二人你來我往,你進我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跳有多久,懷王的眼都看花了,總算聽到舞曲緩下來,漸漸止住。 二人的舞蹈也緩下來,隨著樂音住在場心,依舊如開始一般,四手相拉,四目對視。 顯然,二人仍在恍惚中。 懷王的兩只眼睛死死鎖在白云身上。 “王上,”靳尚看得真切,湊他耳邊,聲音極輕,“臣曉得這個女子!” “哦?”懷王看向他。 “那晚臣與屈遙奉命召請景翠,剛好遇到屈平舉辦招魂儀禮。臣尋景翠,見他也在現場,就沒打擾他,站在身后觀看。屈平扮巫陽,剛要招魂,出現險情,烏云忽來,電閃雷鳴,眼見就要下暴雨。招魂最忌雷雨,雷聲會驚到魂,雨濕招幡,幡就招展不起,魂就無所可依。大巫祝急了,上場協助,但止不住呀。屈平大急,跪在場上,正祈求中,這女子上臺施法,跳的正是此舞。她跳過之后,風住云退,現出晴空。再后,她與屈平共同招魂,臣看到天上流光紛紛飛逝,說是眾英魂歸來了。全場無不流淚,然后,景將軍就……就走出去,走到曠野,尋到一棵大樹,掛到枝上。幸好臣與屈遙趕得及時,救他下來,否則,王上就見不到景將軍了!” 懷王“哦”出一聲,眼珠子仍舊盯在白云身上。 “聽屈平說,此女是個巴地祭司?!?/br> 懷王再次“哦”出一聲,徑直走出隱處,走向草坪。 懷王的兩眼直直地盯在白云身上。 屈平背對懷王,而白云正好面對他們。 白云驚愕。 白云身子一抖,從行巫的恍惚狀態中醒過來,見懷王已經走到屈平身后,屈平卻渾然不覺。顯然,他的身心依然在恍惚中。 懷王住腳,二目如炬,所有炬光射在白云近乎赤裸的青春軀體上。 薄紗里面,纖毫畢現。 突然走進兩個男人,且被面前之人這般盯視,白云極不舒服,拉著屈平的手一松,一個轉身,徑自離去,款款走向她的草舍。 望著她的背影,屈平若有所失。 有巫女認出懷王,嚇傻了,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頭。 所有巫女盡皆跪下。 屈平感覺異樣,轉身,赫然看到懷王,先是發呆,繼而窘迫。欲進禮,赤身裸體;欲說話,舌根發僵;欲逃走,腿腳不聽。 懷王的嘴角浮出笑,輕輕鼓掌。 屈平依舊僵在那兒。 懷王看向靳尚。 靳尚不由分說,扯住屈平的手,將他拉進他的草舍,取下他的羽冠與花環,尋到他的衣服,匆匆為他穿上。 屈平的舌頭總算是反應過來,急切問道:“靳大人,這……這這這……這是怎么回事兒?” “嘿,”靳尚悄聲,“在下也是不曉得呀。王上早早召我,約我見你,先到你府上,又尋到此處,見你柴扉開著,就進來了,誰曉得你們這在……” “唉,”屈平苦笑,“這下出丑了!” “你唉個什么?”靳尚詭詐一笑,“這又怪不得你,失禮也是大王的事。走吧,快去見禮!” 二人走到前面的草舍,見懷王已經坐在客廳的主席位上,宮尹立在他的身側。 屈平入見,叩首:“臣……死罪!” “呵呵呵,”懷王眉開眼笑,“屈平哪,請起,請起!” “臣……委實不知……”屈平再叩。 “呵呵呵呵,”懷王揚手,“起來,起來,難道還要寡人拉你不成?” 屈平謝過,挨靳尚坐了。 “屈平哪,今朝寡人開眼界了!” “臣……”屈平臉色漲紅,再現窘態。 “不是別的,”懷王笑了下,解圍,“寡人指的是這個舞蹈。你倆跳得真好哇,寡人觀舞無數,此舞卻是沒曾見過哪!” “臣……謝王不罪之恩!”屈平拱手。 “你還沒講是何舞呢?” “是巫咸大舞?!鼻讲桓矣胁m,將根由詳細稟了,“前些日,臣在荊門主持招魂儀禮時天降雷雨,巫咸山祭司助臣驅云,使臣不負王命。臣欲表達謝意,祭司初次下山,人地生疏,要臣提供食宿,臣不能不從。臣知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而巫咸主司風云雷雨諸神,遂至太廟請來巫樂,求祭司教授她們溝通巫咸大神之法,以適時行云布雨,為楚人祈福。祭司不肯,因為巫各有奉,神各有司。臣再祈請,祭司見臣意誠,要臣起誓信奉巫咸之教。臣起誓,祭司于是教臣,也就是王上方才所見之舞!” “巴巫祭司?巫咸大神?巫山云雨?”懷王重復幾句,朝屈平拱手,“轉告祭司,寡人謝她了,也謝巫咸大神了。告訴他,寡人擇日另行祭拜,誠謝巫咸大神為我英靈驅散雷雨!” “臣代祭司叩謝王恩!”屈平回禮。 “寡人此來,非為此舞,是為這些!”懷王示意,宮尹拿出三捆竹簡,輕輕擺在懷王前面的幾案上。 是屈平的兩個奏本與《商君書》。 屈平正正衣襟,拱手:“臣謹聽王示!” “你的奏本,還有《商君書》,寡人全都看了,越看越是睡不著呀?!睉淹踔赶驅m尹,“你可問他,寡人一連三天沒有睡安穩,昨晚更是坐到天亮,方才在路上,寡人倒是打個小盹,這又看了你倆的舞蹈,精氣神就好多了,哈哈哈哈!” 屈平眼里潮濕了,良久,向天拱手:“臣……臣代楚民感恩上蒼!” “咦,你謝上蒼為何?”懷王驚異。 “天降圣王,楚民怎能不謝?” “唉,”懷王長嘆一聲,“什么圣王呀。天降大才予寡人,若是要謝,也該是寡人來謝?!背旃笆?。 屈平原本多愁善感,懷王幾句暖心的話,就將他的淚水勾下來。 “屈平哪,你奏得好呀,”懷王拿起一捆奏折,展開,眼睛卻沒放在奏本上,只盯住屈平,似乎是在背誦他的表奏,“蜀國、巴國,秦人得之;漢中之地,秦人得之;商於谷地,秦人得之;秦人的下一步棋,必是謀我,而我卻無多少屏障可借。尤其是這商於,秦人若是乘筏由丹水、淅水順流而下,我將防不勝防??!”閉目,“這還都是外。外敵,寡人不怕。寡人怕的是你的這一奏??!”拿起另一本奏折,展開,“國多亡于內不治?!?/br> 靳尚睜眼望去,見案頭展開的奏折上被懷王用朱筆圈起兩列,赫然寫的是:“……貴胄百僚朋比結黨,無不醉生夢死,盡日饕餮,長夜歡娛,上貪國財,下爭民利……” “王上賢明!”屈平這也瞥到了,拱手。 “唉,屈平哪,”懷王又出一聲長嘆,“你點出的依舊是外,寡人的難處,還有許多你是不曉得啊。譬如說,這動兵的事兒。照理說,兵來將擋,可寡人手里并沒有多少兵將。粗算下來,大楚共有軍卒逾六十萬,可寡人僅御六軍,也就是六萬,十之一。人言楚天廣闊,楚天之下,皆為寡人所轄,可寡人真正令行禁止的,也不過十之一。再就是稅賦,楚民所納若為十成,封君占其四,朝廷薪俸占其三,寡人手中能夠掌握的不過是區區三成。這三成中,兩成是供養六軍的,一成是供養宮室的,寡人手頭連個應急的錢也沒有啊。不瞞愛卿,就這辰光,寡人正在為那近萬陣亡將士的撫恤金發愁呢!寡人旨令不足的金銀由宮中支付,宮里卻沒有余錢,只能厲行節儉。節儉就要縮支,可宮里也是復雜得很哪,無論縮減到誰的頭上,也都是不肯依??!” “王上……”屈平欲言又止。 “屈平哪,”懷王給出個苦笑,“你想說什么,寡人曉得。楚國這病,是老病,是囊腫,要治這病,得動刀子??蛇@刀子不是好動的呀,拔一發而疼全身。動皮連著rou,動rou連著筋,動筋連著骨,動骨連著髓。寡人思來想去,沒有個解,”又出一聲苦笑,抖動奏疏,“這才趕到你這兒,登門求賢哪!” “謝王上高抬!”屈平拱手,慷慨陳詞,“既然是囊腫,就必須切除;既然是壞疽,就一定要割掉,否則,它是要害死人的。王上呀,我大楚幾百年基業,斷不能讓一個囊腫毀于一旦??!” “屈平哪,”懷王看向奏折,“照你這表奏所說,囊腫可就不是一個了,是一個連一個。怎么動刀,你可曾想過?” “臣正在思考?!鼻綉?,“臣以為,王上或可依從蘇子所言,改制變法?!?/br> “蘇子是怎么言的?” “蘇子之意是,改造當年吳起在楚所行之法,使之因應方今實情?!?/br> 懷王沉思良久,目光落在《商君書》上:“屈平哪,你想沒想過使用秦法?” “臣想過,”屈平的目光也落在《商君書》上,“蘇子當年入秦,就是沖著這本書去的。蘇子想的大,是天下。蘇子以為,若要結束天下紛爭,就必須一統天下,而一統天下,惟有推行秦法?!?/br> “是呀,是呀,”懷王連連點頭,“此書寡人看過數遍,越看越覺得好哇?!辈粺o感慨,“想當年,就是商君變法之前,凡有大事,秦人得看我大楚臉色。那時節,巴國是巴人的,蜀國是蜀人的,漢中之地,是楚人、秦人、蜀人共分的,商城諸邑是秦楚結好時節先王送給秦人的結好之禮。秦有商城,楚有於城,兩家雖在個別城邑有所沖突,大體仍是好的。所有的改變只在商君變法之后??!”眼里射出從未有過的光,“寡人真的不敢設想,若我大楚也行此法,結果會是如何?” 屈平心頭一凜,抬頭應道:“臣倒是想到一個結果,王上想聽嗎?” “你講!”懷王目光熱切。 “大王不再是大王,楚人也不再是楚人了!” “為什么?” “大王將不再是楚人之王,是天下之帝。作為天下帝王,大王一聲令下,天下莫敢不聽,大王說一,天下莫敢不二。楚人不再是楚人,楚人與所有列國之民一樣,皆是天下人?!?/br> “這個好啊,寡人盼著看到這一天呢!”懷王興奮道。 “可另外一些事情,大王或許不想看到!” “還有何事?” “大王或就聽不到管弦,看不到霓裳,賞不到歌舞,讀不到詩賦,品不到美味,嘗不到佳釀——” “這……”懷王急了,截住話頭,“為什么呀?” “因為這些皆是商君之法所嚴禁的!按照商君之法,所有楚民只被許可兩樁事,一是耕,二是戰?!?/br> “寡人特許不就可以了嗎?” “若此,大王就涉嫌帶頭違法!按照商君之法,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大王也不例外。商君初行變法之時,秦國太子違法,受割發之辱不說,其傅遭劓,其師遭笞,這是天下皆知的事!” “這……”懷王皺眉了。 雖然看完全書,但他真的還沒朝這兒想過。 “還有,”屈平接道,“無論是在這宮里,還是走出宮門,大王只能看到一種顏色,只能聽到一種聲音,只能使用一種度量,只能聽到一種語言——” “一種什么顏色?” “大王喜歡的顏色!” “不錯呀,”懷王興奮,“寡人特別喜歡紅色!” “若此,大王將看不到除紅色之外的任何顏色,譬如白色、灰色、橙色、金色、黑色……” 懷王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了,沉思良久,抬頭:“秦人是這么過的嗎?” “王若不信,可使人前往秦地驗證?!?/br> 懷王長吸一口氣。 “再有,”屈平緩緩說道,“如果有人違法,譬如說臣,該當腰斬,臣的家人,臣的親戚,臣的十鄰,也就是離臣最近的十戶人家,包括八旬老翁與三齡稚童,皆當處以相同刑罰!” “這這這……”懷王急了,“這不合理呀!” “可它合法,這叫連坐法?!?/br> “為什么要連坐?” “因為他們隱情不報!” “如果他們不知情怎么辦?”懷王揪心了。 “他們是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不知情的?!?/br> 懷王苦笑,搖頭:“還有這法?” “問題的關鍵是,臣并沒有違法!” “???”懷王嘴巴張大了。 “臣是被某個人誣告了?!?/br> “他為何誣告你?” “臣不知呀,王上!”屈平兩手一攤,“或者因為他們懼怕什么,譬如說,萬一臣真的犯了罪,而他們由于未能提前告發而遭連坐呢?!?/br> “那……”懷王心猶不甘,“你沒有犯罪,不認就是!” “臣不能不認呀,”屈平兩手又是一攤,“大王的刑獄里有足夠的刑具,臣……” “這這這……這不是枉法嗎?這不是人人自危嗎?” “這是商君之法,王上!”屈平語調平淡。 “豈有此理!”懷王一拳震幾,似又覺得不甘,看向靳尚,“靳尚,秦法是這樣嗎?” “臣聽聞秦法嚴酷,可未曾去過秦地,具體如何,臣亦不知?!苯械恍?,不把話說死。 “咦?”懷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也沒有去過秦國,怎么曉得這么清呢?” “臣沒去過,可蘇子去過?!鼻綄⒃挸痘卣},“蘇子居秦數月,親眼見證秦法,覺得秦法上不合天道,下不合地理,中不合人倫,這才離秦返家,以錐刺股,苦悟制秦之法,終得合縱之術,成就六國縱親,這些大王全都看到了!” 幾日來,懷王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效秦之法,卻被屈平一席話否決,整個懵了,勾頭沉思。 “屈平哪,”良久,懷王抬頭,“秦法不行,依你之意,寡人當以何策應對?” “臣思來想去,大王只可奉行一策,就是蘇子的縱親長策,結六國之力,以遏秦勢!”屈平給出解決方略。 “若結六國,我堂堂大楚豈不是與那些蕞爾小邦平分秋色了嗎?” “王上,臣有一問?!鼻蕉⒆淹?。 “請講?!?/br> “王上是要效法三皇,成就天下圣王呢,還是想效法桀紂,成就一代暴君?” “這這這……”懷王苦笑,看向靳尚,“這還用問?誰人想當一代暴君?” “天下圣王,無一不視天下人為同胞,與天下人同憂同樂,與天下人共享天下。惟有天下暴君,才要獨享天下,視天下人為草芥,讓天下人奉其一人之樂!” “屈平哪,”懷王再也無話可說,凝視屈平,不無感慨,“寡人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不過是以詩文曲賦見長,真沒想到,你這胸襟這般寬廣哪!” “大王過譽了!”屈平拱手,“臣不過是想大王所想而已。自古迄今,天下萬邦,莫不以德行、勢力說話。楚地廣闊,楚民眾多,勢力雄冠天下。只要大王德行天下,外奉縱策,內治法度,楚國之勢必定是天下無敵,大王眼下的蕞爾小邦,能有誰不惟大王的馬首是瞻呢?天下皆聽大王,秦國敢不聽嗎?秦國聽從大王,大王示之以德,要求他廢除嚴苛之法,秦王敢不聽嗎?那時節,天下列國皆聽大王,大王自然德化天下,豈不是萬古圣王了嗎?” “呵呵呵呵,”懷王笑了,“寡人怕是活不到那么長遠了!不過,屈平哪,你這話,寡人愛聽!寡人今日來,不是來謀長遠的?!蹦闷鸢干系淖啾?,“你在這兒講得好呀,國多亡于內不治。眼前之急,不是縱策,是治內。寡人此來,是要請你來治治這個內!” “怎么治?”屈平問道。 “就從烏金始治!”懷王一字一頓,“寡人明日頒發王命,就是你前番起草的,也由你付諸實施!” 屈平怔了。 作為文學侍從,他是無權推行王命的。 “上官大夫!”懷王看向靳尚。 “臣在?!苯泄笆?。 “從明日起,你放下其他諸事,只做一事:輔助屈平,推行王命!” 靳尚怔了。 屈平更是怔了。 二人面面相覷。 上官大夫等同于中原列國的上大夫,位居朝中列大夫之首。屈平不過是個文學侍從,照理當由上官大夫轄制。此時懷王竟然讓上官大夫去輔佐自己的下屬,怎么聽也是匪夷所思的事。 “王上,”屈平稟道,“臣為列大夫,靳大人是臣上官,臣……” 懷王看向宮尹。 宮尹從袖中摸出詔命,呈送懷王。 “屈平,你看看這個!”懷王將詔命遞給他。 屈平接過,展開,呆在那兒。 詔命赫然寫著“左徒”二字。 左徒為楚宮中權力最重的官,再上一步,就是昭陽的令尹大位了。 “左徒大人,還不謝恩?”懷王笑吟吟道。 屈平這才反應過來,手奉詔命,起身,跪叩:“臣屈平謝王厚遇!” “呵呵呵,起來吧,”懷王抬手,“左徒大印,明日寡人朝堂上頒!”起身,轉對宮尹,“起駕!” 懷王大朝,遷升屈平為左徒,頒布詔命,嚴禁烏金等系列產品的邊貿,其中列明,無論是何產品,只要內含烏金,皆在被禁之列,違者嚴懲。 滿朝震驚,尤其是子啟。 子啟將詔命抄寫一份,趕至紀陵君府宅,見偌大的廳堂里坐的盡是人,看人頭不下三十。王叔居于正中主席,彭君、射皋君分坐兩側,人手一長卷賬冊。 在場人的表情無不喜慶。 這是一個喜慶的日子。負責犁鏵貿易賬務的彭君、射皋君已將首批四萬只犁鏵的賬款全部厘清,在公布紅利。 子啟進來時,射皋君正在宣讀賬款。 子啟遲疑一下,在后面坐下。 射皋君宣讀完畢,負責監督的彭君認定射皋君所公布的帳目確鑿無誤,之后,看向王叔。 “諸位親友,”王叔拱手一圈,“承蒙大家看得起羋楸,信任羋楸,將真金白銀投給羋楸,羋楸難以表達感激,只有盡心盡力,為大家謀福謀利。此番犁鏵貿易,諸位紅利翻番,可喜可賀。俗語云,親兄弟,明算賬。任何人只要對首批貨物的帳目有所質疑,就可向他們二位發問,求請詳細。生意講的是賠賺,但無論是賠是賺,賬目都要算在明處,是不?” 眾王親紛紛搖頭,表示沒有疑問。 “既然沒有疑惑,”王叔再次抱拳,“羋楸就視作過了。今日大喜,羋楸聊備薄酒清湯,請大家開懷暢飲?!睋粽?。 府宰應聲,早已候等的仆從絡繹不絕地將美酒佳肴皆端上來。眾親就在廳堂吆三喝五,投壺行令,狂歡起來。 子啟向王叔招手。 王叔走出,與子啟走到偏廳。 子啟呈上剛剛頒布的王命詔書。 王叔看過,臉色沉了。 如此重大之事,懷王事先竟然未向“過問工貿諸事”的王叔征詢意見,甚至未透給他只言片語,竟就直頒王命了! 當然,懷王有理由這么做,王叔畢竟只是過問,且是先王的授權。作為大楚新王,懷王大可以不予征詢。 王叔閉目。 彭君、射皋君也都看到子啟的招手,隨跟過來。 王叔沒有睜眼,只將詔書遞過去。 二人看過,各吸一口寒氣,看向王叔。 “是昭陽嗎?”王叔的聲音出來,顯然是問子啟。 “今日大朝,昭陽沒到?!?/br> “哦?”王叔睜大眼,緊盯子啟。 “就小侄所知,這事兒與昭陽無關?!?/br> “不是昭陽,又是誰攛慫的?” “屈平!” “他一個案前弄臣懂個什么?”彭君一臉不屑。 “彭叔,”子啟苦笑一聲,“從今日始,他不是弄臣,是左徒了?!甭灶D,“這且不說,父王還將靳尚、昭睢、景鯉、屈遙等幾個干練人手,劃撥左徒府轄制!” “什么?”射皋君暴跳起來,“竟然連上官大夫也歸他管?” “屈平?”王叔重復一句,“聽說此人文采不錯呀!” “是哩?!弊訂?,“十三歲寫出《桔頌》,十六歲參與蘇秦合縱,為六國起草盟誓,父王惜其才,封他為文學侍從。幾日前,此人奉王命前往荊門為王師英靈招魂,遇大雷雨,吹斷旗桿。但此人得巴巫相助,不僅將云雨驅走,還真的施出法術,讓天上落下流星雨,說是亡靈歸幡。眾皆驚嘆。今日遷任左徒,是破格擢升,連晉三階!方才退朝之后,朝堂炸了!” “看來你是知他了!” “父王身邊的人,小侄不敢不知?!?/br> “此人可有弱處?”王叔看向他,“譬如說,金銀,奇珍,奴仆,田產?” “無一是其所好?!?/br> “美人呢?” “就小侄所知,”子啟略略一想,接道,“此人頗得女人緣,郢都貴婦、才女,包括父王身邊的寵妃,爭相誦其詩賦,慕其才情,名門閨秀私底里議起,莫不以嫁他為幸,不過,迄今為止,小侄未曾聽聞他與哪個美人有染!” 王叔閉目,有頃,聲音出來:“彭弟,聽說昭鼠手中有個彩壺,你可見過?” “見過一次,”彭君接道,“昭鼠當個寶,聽說花了大價錢,藏得緊哩?!?/br> “把它搞來?!?/br> “呵呵,”子啟笑了,“王叔看上了?” “想過過眼?!?/br> “啥?”子啟震驚,“他那個破玩意兒小侄見過多次,拿來作夜壺還賺不中看呢,怎么能過王叔的眼?” “唉,”王叔苦笑,“你呀!”搖頭。 “好好好,”子啟吐下舌頭,“小侄這去討來就是!” “王叔,”射皋君一臉惆悵,“第二批的三萬張犁頭估計快備齊了,這貨……還要發不?” “發!”子啟握拳,“否則,還要金節做什么?” “唉,”王叔輕嘆一聲,“還是等等吧。是好事,就要多磨?!?/br> “等不得呀,二哥!”射皋君急了,“按照契約,三個月內交第二批貨,屈指算來,辰光這已快到了!” “唉,”王叔再嘆一聲,“王兄出此禁令也不是無來由啊。淅水之戰你們也都看到了,秦人是拿我們的烏金制成兵器??!” “二哥呀,”射皋君急辯,“秦人的烏金兵器哪能扯到咱的犁頭上呢?咱這犁頭從交付秦人到淅水開戰,滿打滿算不過半月,秦人工匠就是日夜不睡,也打造不出這么多的兵器!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相及與不相及,你們自己還不清楚?”王叔盯他們一眼,“這幾年,你們還不是明里暗里把這烏金賣給秦人?” 射皋君吧咂一下嘴皮子,不再吱聲。 “王叔,”子啟接道,“我們大可不必與秦人爭,是昭氏、景氏那兩個東西鼓搗大王打這一仗的,景氏是為於地十五邑,昭氏則與齊人撕扯不清,這里面有貓膩!” “我在想,”王叔若有所思,“萬一秦人將這些犁頭鑄作矛頭呢?” “王叔,”子啟應道,“鑄與不鑄是他們的事!彭叔說的是,我們沒必要與秦人爭。別的不說,單是這淅水之戰,秦人沒有增兵,沒有壘墻,還把涅邑、黑水關讓給咱,這說明人家就沒準備打,是我們要打。再說,秦室的人跟咱一樣,也是只想發財的,張相國還在為咱保媒,如果保成了,咱與秦室就是一家親呢?!?/br> “是呀,是呀,賢侄說的是!”子啟的話音尚未落地,彭君、射皋君連聲應和。 王叔沒有說話。 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后,王叔抬頭,看向子啟:“賢侄,你去一趟靳大人府上?!?/br> “做啥?” “咱這生意,靳夫人出有本金,今朝結賬,她沒來。你與彭叔算一下,將她的利錢結了,送她府上!” “二哥,咋結哩?”彭君小聲。 “三倍利!” “這……”彭君吧咂一下嘴皮子,“滿打滿算,搭上人工,我們才賺兩倍利,其他人只結一倍,我們這卻給她結三倍,凈賠不說,若是漏出風去,咋個解說呢?” “算賬去吧?!蓖跏逖劬﹂]上。 于靳尚來說,自昨日凌晨被懷王叫走,直到此時回家,一連十二個時辰,每一個時辰都是熬過來的。 左徒這個席位,無論如何排序,都該是他靳尚的。自十六歲那年當上太子侍衛直至今日,一晃竟是二十來年,即使沒建功勛,苦勞也是該的??伤驮谡Q壑g,也在他最不經意之間,輕輕飄飄地就到了他屈平的屁股下面。他屈平有何能耐?不就是能寫幾首詩賦嗎?什么長策短策,完全都是胡鬧! 靳尚越想越是郁悶。后晌,屈平請他入府議事,沒議多久,他就頭疼欲裂,額上沁汗,極是難受。屈平急了,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