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 章| 爭高下獅虎對陣 決勝負英雄斗智
之君,王令如此,將士守之,其中滋味,將軍這下該當品得出來嘍!”噘起嘴巴輕輕吹出口哨,與他的指節叩案聲相和。 “在下明白了?!彼抉R錯苦思一時,抬頭,“一是彰顯我大秦之德,二是彰顯我大秦之威!” “哎喲喲!”張儀收起指節,豎起兩個拇指,“不愧為我大秦第一名將!” “可這……”司馬錯盯住張儀,“相國大人,你得給個實底,末將究竟是真打還是假打?” “在下給你四個字,”張儀恢復敲案,“坐以觀變!” “若是齊人不變呢?”司馬錯問道。 “匡章乃庸才,齊王使他將兵,可見無人。庸才用兵,不會不變。再說,”張儀淡淡一笑,“如果將軍戰他不下,華公子那兒不是還有黑雕嗎?想想田忌將軍是如何奔楚的!” “戰他不下?”司馬錯冷笑一聲,拳震幾案,“哼,相國看我明日破他!” “呵呵呵,”張儀連聲笑道,“司馬大將軍,急切不得,急切不得喲!” “那……”司馬錯盯住張儀,“相國要末將何時破他?” “待其氣竭!” 當蘇秦的輜車出現在韓國相府門前時,公孫衍吃驚不小。 相見禮畢,公孫衍帶蘇秦至府中花園,面水坐下,順手遞給蘇秦酒葫蘆。蘇秦謝過,從腰間摸出一只竹筒,拔掉塞子,仰脖飲之。 聽到“咕咕咕”的聲音,公孫衍曉得是水,笑笑,飲一口酒:“蘇子是百忙之人,此來可為桑丘之事?” “是哩!” “想讓韓國出兵嗎?” “不是?!?/br> “哦?”公孫衍略怔,盯住蘇秦。 “桑丘之事,有章子就夠了。在下此來,只為縱親?!?/br> “縱親?”公孫衍喃聲重復,又喝一口酒。 “六國自縱親之日起,裂痕已出,至聯軍伐秦,裂痕愈大??v親之核是三晉。伐秦受挫,張儀入魏,結龐涓舍縱入橫,倒向秦國,先伐趙,西伐韓,內核盡破,縱親名存實亡?!?/br> “是哩!”公孫衍認可,“蘇子是要重啟縱親?” “應該是修復?!碧K秦糾正,“縱親之核在三晉,三晉之核在魏,能制魏者唯有韓、趙。在下有趙,公孫兄有韓,在下此來,是想與兄聯手,逐走張儀,逼魏回歸縱親。魏人入縱,三晉核聚,列國縱親可復,秦人可制矣?!?/br> “蘇子想說的是,你我合手,除掉張儀吧?”公孫衍把話挑明。 “就算是吧?!碧K秦苦笑。 “好哪,在下應了?!惫珜O衍的話音剛落,相府御史急進,遞給他一封密函。 公孫衍拆看。 “嘿,儼然成了仁義之師嘍!”公孫衍哂笑一句,將密函遞給蘇秦。 蘇秦接看,是司馬錯四處張貼的兩道秦王詔令。 蘇秦眉頭凝起,良久,抬頭:“公孫兄,可有應策?” “不是有章子嗎?”公孫衍反問,“應策也是他出!” “我是說,在秦人潰退,入你韓境之后!”蘇秦瞇起眼睛。 “嘿?”公孫衍盯住蘇秦,“蘇子這是吃準他匡章能贏嘍!” 桑丘前線,秦軍營寨秩序井然。秦人尚黑,從旗幟到甲胄到裝備到柵寨的顏色,無一不黑,整齊劃一,遠遠望去,偌大的營盤就如一個張翅欲飛的黑褐色巨鷹。在秦律的嚴格約束下,無一秦卒外出擾民。即使有秦卒出寨巡邏,也是成伍成行,軍服整潔,裝備優良。 不同于尋常外征依靠秦國輜重保障,司馬錯出征前帶足金子,專門成立一個輜重司,以高于市場一至二成的價格向泗下列國購置軍需,且是現金交易,買賣公平。為賺這點兒差價,泗下商賈爭先恐后,不遺余力。 數里之外,與之相對的齊營則是另一番景象。與秦初對峙時,齊軍如臨大敵,待營壘建成,秦人不再搦戰,遂松下一口氣。后見對峙日久,秦人亦如他們一般閉門不出,齊軍無不松懈。 齊軍來自五都,別的不說,單是軍旗,各都有各都的顏色,各將有各將的標志,可謂是五花八門。甲胄多是從魏武卒手中繳獲的,相對統一,營帳卻如同旗幟一樣各成體系。更急火的是,匡章名聲不好,鄒忌在時一直受到壓制,只由于是王族血統(匡章姓田),他才成為五都軍將之一,主政前番救韓時被提升為副將,軍將中就有不服的。此番更是被拜為主將,無一肯服,只因是王命欽點,且賦予他生殺大權,這些軍將也就只能把不滿壓在心中,明則唯唯諾諾,實則我行我素,是以各種散漫充斥軍營,匡章三令五申,仍舊收效不大。監軍太子地視察軍情,大急,要求匡章嚴明軍紀,不服者斬,匡章笑笑,似也沒當回事兒。 日光如梭,轉眼過去兩個月,秦營愈見嚴整,齊營愈見散亂。司馬錯探得明白,正欲稟報張儀,求請一戰,突接黑雕密報,說是齊人新近造出十多種新型防護兵器,并于昨日起陸續裝備到兵營,而關于這些兵器的性能,他們尚未摸清,只聽說有種飛器,上有轉刃,可如鳥一般在天上盤旋,于百萬軍陣取人首級。司馬錯震驚,一面要求黑雕抓緊摸清新兵器的底細,一面快馬稟報張儀并秦王。 張儀由大梁飛馬馳至軍營。 “我查清了,”張儀沒看,將密函推到一邊,“是墨者。蘇秦請到不少墨者幫忙?!?/br> “打吧,”司馬錯握拳,“甭說將士了,一天一天無所事事,也把我憋得肚子疼。我這就想看看那個飛器是如何在百萬軍陣中取人首級的!” “呵呵呵,”張儀笑笑,輕描淡寫,“將軍放心,是齊人虛張,沒那么厲害!”斂笑,盯住司馬錯,“司馬將軍,如果你真的想打,就得做到三點,其一,完勝,把齊人徹底打趴下!” “喲嘿,”司馬錯來勁了,興奮得搓著手,“開戰自然是要完勝嘍,否則,我們大老遠的跑到這兒做什么?” “其二,適可而止,見好即收,萬不可窮追,不可割對手耳朵,頂多追至魯齊邊境,所有秦卒不可踏入齊境!” “這個好辦,我先使人探好齊魯邊境,做好標記,誰敢踏入齊境一步,斬其足!至于耳朵的事,一只不割,讓將士們各自記下斬敵數目即可,諒他們不敢虛報!” “還有其三,將軍須做到先禮后兵!”張儀盯住他,“以春秋筆法下戰書,曉諭對手,我們要進攻了。如果匡章服軟請降,愿給我王一個面子,是最好不過的;如果匡章不肯降,將軍再用兵不遲!” “好嘞!” 司馬錯當即召來參將,草就一封戰書,言辭甚恭,差參將為使,赴齊營下戰書。 參將臨行時,張儀拿出一箱禮品,讓他在馳往齊營時放在顯眼處,并以司馬將軍名義贈送匡章將軍。 司馬錯不解,見張儀使眼色,揮手放行。 參將遞完戰書,贈送禮品,受到匡章盛情款待。翌日,齊營亦出一車,齊國參將回遞一書,亦贈司馬將軍一箱禮品。 司馬錯拆書,卻非戰書,所有措辭只為交好。 接后一個月,兩大陣營之間,先是使臣往來,繼而是軍將往來,再后是兵士往來。外出秦卒日益增多,雙方兵士甚至在軍營之間本該做戰場的野地里交換有無,其樂融融,精明的泗下商人趁機在此設攤開店,生生將沙場變作了市集。 與此同時,秦國各類黑雕出動,流言在泗下列國及齊國各地瘋傳開來,皆說是匡章通秦。對匡章不滿的五都軍官及地方、朝廷官吏也都紛紛上奏,彈劾匡章的奏章如雪片般飛往臨淄,或入田嬰府,或直接入宮,無不要求撤匡章的軍職,治其通敵之罪。 田嬰坐不住了,抱起一摞奏折前往宮中,擺在宣王跟前。 宣王吩咐內臣也抱出一摞,擱在田嬰的那摞旁邊。 兩大摞奏折足有數尺高,不下幾十冊。 “王上,”田嬰苦笑,“蘇子怕是薦錯人了?” “哦?”宣王的目光從兩摞奏折上轉過來,盯住他。 “臣去桑丘兩次,一為督糧,二為探視。別的不說,臣只看到秦軍營陣整齊如一,而匡將軍的營寨是五花八門哪!軍中臣也待過,無論是田忌將軍,還是孫軍師用兵,無一似匡將軍這般?!碧飲霃男涔芾锩鲆环饷芎?,“這是副將田文的奏章,托臣代奏!” 宣王接過,拆看,眼睛幾乎瞇成兩道縫。 “看來,匡章與秦將真還扯不清了!”田嬰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宣王沒有抬頭:“依愛卿之見,當如何是好?” “臣也不知?!碧飲胗殖鲆粋€苦笑,“只是,此戰關系甚大,匡將軍若是真有通敵……”頓住。 宣王的眼睛仍在田文的奏折上,眼睛突然睜大:“咦,孟夫子也在軍中?” “是哩!” “這是大事,匡章為何不奏?”宣王較真在這樁事上。 “說是夫子不讓對外講,想必是有辱儒門斯文。不過,就臣所知,夫子教射,說起來也是個笑話了!” “什么笑話?”宣王上勁了。 “田文選出三千人從夫子學射,夫子不教射,只教他們齋心養氣,凝神觀物,日復一日。起初半月,將士們還都受得了,一個月過去,夫子仍然不讓他們摸弓搭箭,想把他們全都訓練成后羿那樣的神射手,這就急人了。將士們紛紛告狀,沒人肯聽老夫子的。夫子氣得吹胡瞪眼,到匡將軍那兒告狀,匡將軍以軍法鞭責三十人,方才壓住?!?/br> “唉,”宣王輕嘆一聲,“這個老夫子呀,好好地在稷下治學也就是了,到人家的軍營里瞎鬧騰個什么呢?” “王上,此戰我們輸不起呀!” “依你之見,該如何辦?”宣王看向他。 “臣之意,與秦和談,撤兵!” “怎么和談?”宣王眉頭緊擰,“讓寡人遠隔千山萬水,向一個西藩之邦俯首稱臣嗎?” “這……”田嬰吸一口氣,看向兩摞奏折,“臣之另一意,撤換匡章,審其投敵之罪!” 宣王閉目。 良久,宣王從袖中緩緩摸出一物,擺在幾案上。 田嬰拿眼角掃去,正是蘇秦帶匡章覲見那日宣王向匡章做出的用兵不疑的承諾,由內臣逐字記下。當其時,田嬰也在場。 什么也不消說了,田嬰告退。 眼見秦軍勝利在望,齊人軍心渙散,魏嗣急見惠王,稟報情勢,要求出兵。 惠王問過每一個細節,捋須良久,看向魏嗣:“張相國呢?” “他剛從秦營回來,說是洗個塵就來覲見。是兒臣候不及,先一步來了!”魏嗣應道。 “你急個什么?”惠王歪頭望著他。 “父王,”魏嗣聲音急切,“我們不能等了,該出擊才是。否則,所有收獲全都是秦人的了,我們將坐失良機??!” “怎么打?什么收獲?”惠王接連反問,“我們總不能隔著衛、宋收取齊人的一塊土地吧?” “襄陵!”魏嗣脫口說道,“讓秦人幫我們收復襄陵!” “嗯,這個可以!”惠王再次捋一會兒須,轉對毗人,“傳旨,有請張相國!” 旨未傳出,張儀已經到了,果然是剛洗過塵,帶進一股新浴的清香。 “呵呵呵,”惠王盯住張儀,滿口是笑,“聽說齊人與秦人非但沒有開戰,反而結為一家親嘍!”夸張地鼓掌。 “是哩!”張儀應道,“不過,就儀所知,不是真親!” “哦?” “是司馬將軍的制敵之計!兵不厭詐呀!” “嗯嗯,”惠王連出兩聲,捋須,“好計謀!”傾身,“這么說,還是要打喲!” “當然要打!”張儀握拳,“司馬將軍說了,開弓就沒回頭的箭,秦人跑這么遠,應該不會空手回去!” “若是此說,”惠王盯住張儀,“煩請相國給司馬將軍捎個話,就說寡人有個小小的提議,待將軍凱旋路過襄陵時,順道把襄陵八邑一并收了。當然,寡人不會白讓秦人出力,河西的那個七百里,寡人完完全全地送給秦王,也就是說,河西的那個郡,寡人拱手送給秦室。這個當是一筆好買賣喲!” “買賣是不錯,公平合理,只是——”張儀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惠王龐大的身子傾前。 “王上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更好的買賣?”張儀賣起關子來。 “愛卿快說!”惠王急不可待了。 “臣之意,”張儀和盤托出自己的妙算,“襄陵八邑由王上派銳卒收復,因為襄陵是魏國的,讓秦國人收,就是白送他們一個人情。當然,秦人必須派個用場,就是在其凱旋之后,屯扎于襄陵附近,盯住昭陽。有擊敗齊人的秦卒在側,昭陽必不敢動,而我大魏武卒則會士氣倍增。至于河西的那個郡——” “愛卿是說,寡人不必出讓嘍!”惠王拉長聲音,接上。 “臣之意,王上最好是出讓,”張儀進一步解釋,“河西一郡孤懸于外,早晚都是秦人的,晚給不如早給!” “可這……寡人總也不能白送他吧?” “王上可用此郡換取秦人勝齊的所有好處。秦人原本是為王上出兵的,戰勝的好處歸于王上,想他秦王也無話可說?!睆垉x略頓,“再說,他不是得了河西的那個郡嗎?” “什么好處?”魏嗣插上一句。 “殿下想要什么好處,提出來就是。作為戰敗之國,田氏沒有資格說不!” “好!”魏嗣重重吐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田辟疆俯首稱臣!” 惠王輕哼一聲,白他一眼,閉目,將長長的胡子又捋三次,緩緩睜開眼睛,朝張儀擺手:“就依愛卿所言,辦理去吧!” “臣受命!”張儀拱手。 就在張儀調兵遣將、籌劃奪回襄陵八邑之時,秦、齊主場發生戲劇性一幕:一連三日,各有一名齊將帶著手下親信叛齊,人數不等。 他們清一色都是前主將田忌的人,因頂撞匡章治軍不嚴而遭到不同懲罰,有一個差點兒被斬首,自忖上告無門,一怒之下干脆投秦。 與此同時,黑雕及其他秦國間者也查實了他們受罰的內情。司馬錯將不少降者召至大帳,親自問訊,從他們口中得知五都之兵中不滿匡章者不在少數,鬼也不曉得齊王為什么會派匡章為將,還得知匡章為人古怪,頂撞父親,拋下妻、子出走,其母被其父殺死,葬于馬廄,還得知他要么住在軍營,要么一個人住在臨淄城外,在齊沒有朋友,等等。就幾個月來的對峙看,匡章確實不會用兵,也確實約束不了五都之兵。司馬錯深信降者之言,為免意外,又將他們分散安置在各處軍營,承諾破齊之后,奏請秦王封賞所有降臣。 接后數日,司馬錯快馬稟報張儀,請求攻齊。張儀使飛雕傳書,同意他的攻齊計劃,再次要求他適可而止。 然而,就在司馬錯接到張儀密函、傳令三軍于三日之后與齊決戰的當夜,濃云遮月,東北風急。將近黎明時分,秦卒皆在熟睡之時,各處營寨紛紛起火,遠近喊殺聲疾,秦軍重演葫蘆谷外公孫衍夜襲之禍,萬千齊軍四面進攻,從夢中驚醒的秦卒倉促應戰,急切之間辨不清東西,或被殺,或自相殘殺,火光中一片混亂。齊卒有備,皆著盔甲;秦卒無備,多數是赤膊應戰,有的連槍都未及拿,整個現場幾乎是一場不對等的屠殺。 中軍大帳位于秦營中央,齊人一時尚未攻到。司馬錯顯然完全沒有料到齊軍的突襲,于混亂中勿勿披掛,挺槍沖出大帳,放眼望去,遠近皆是火光,尤其是后營。 司馬錯曉得是上了匡章的當,燒火的正是所謂“叛逃”而來的齊人。 然而,此時的局面已不堪收拾。司馬錯二話不說,傳令召集秦卒三軍,向宋境撤退。 數以千計的秦卒結成一個團塊,緊緊護在司馬錯身邊,向宋境方向殺出,邊沖邊叫喊,以召集秦人。聽到叫喊的秦卒不斷加入,隊伍越沖越大,漸成陣形。齊卒顯然也沒有把秦人徹底圍殲的打算,并未圍堵通往宋境的路,只在三面沖殺叫喊,將秦卒朝宋境里趕。 秦軍潰退約六十里,至宋境時天色大亮。司馬錯穩住陣腳,檢點兵馬,五萬大軍折損過半,輜重損失殆盡。 與此同時,黑雕來報,更多齊卒趕至齊宋邊境,嚴陣以待,但也無趕盡殺絕之意,甚至有意放走傷殘秦卒,可謂是做到了適可而止。 司馬錯長嘆一聲,傳令守候三日,四處搜尋潰卒,收攬救治傷卒,又得愈萬。眼見輜重、裝備甚至旗幟、兵器等物皆在潰退中散失,司馬錯明白無力再戰,急報咸陽,陳述戰況,請求增援。 秦惠王早從黑雕處得到噩耗,司馬錯求援的急報剛剛發出,就已收到讓他班師回國的旨令。 司馬錯率領潰卒徐徐越過宋境,向魏境進發,同時向張儀請求接濟。 東西兩個大國的這場持續近四個月的軍事對峙以秦軍完敗收場。 匡章主持軍政后首戰大捷,斬敵逾萬,傷敵不知其數。 捷報傳至臨淄,宣王喜得合不攏嘴,笑對田嬰道:“怎么樣,寡人用對人了吧?” “王上知人善任哪!”田嬰由衷贊嘆一句,看向宣王,“只是,臣有一惑,還請王上釋之!” “說吧!”宣王笑道。 “二十日前,群情激憤,紛紛上奏,彈劾匡將軍,連臣弟也沉不住了,奏請治罪匡將軍,唯獨王兄氣穩心定,對匡將軍信任如初,拿出當初的承諾堵塞臣弟之口。臣想知道,五萬銳卒、齊室安危系于一人,王兄對匡將軍的信任由何而來?”田嬰半是恭維,半是求問。 “哈哈哈哈,”宣王長笑幾聲,“寡人的信任,一半歸于蘇秦舉薦,另一半嘛,當是歸于一個女人!” “女人?”田嬰震驚,不由得瞪大眼睛。 “一個在死后被葬在馬廄里的女人,叫啟?!?/br> “匡將軍的生母?” “正是!”宣王接道,“還記得匡將軍出征之前,寡人要你在他凱旋時為他更葬生母之事嗎?” “記得,可他不肯葬呀!” “是呀!”宣王由衷感慨,“一個連自己所怨恨的死父也不肯去欺瞞的男人,怎么可能有負于寡人呢?”拿起匡章的捷報,欣賞良久,咂嘴,“嘖嘖嘖,有此良將在朝,寡人可無憂矣!” “臣弟有個奏請,還請王兄恩準!”田嬰雙手起拱。 “說吧!” “臣請為匡將軍先母更葬!” “可他……”宣王遲疑了。 “匡將軍不肯更葬先母,是因其先父未曾交代就故去了。身為王臣,其先父必聽王上的。若是由王上旨令更葬,料其先父在天之靈不敢不聽。其先父既已聽旨,匡將軍就不是欺瞞死父了,自然也就可以更葬其先母了!” “嗯,”宣王捋須有頃,“你辦去吧!不過,既然匡將軍的先父與先母不睦,葬在一起也是不妥。你可另選福地,更葬匡將軍之母,為其立祠,向天下昭示匡將軍孝心!” “臣領旨!” 秦卒顯然沒有準備好有此大敗,潰退得極是狼狽,不僅拿金子換來的所有糧草、日用等輜重丟失殆盡,部分將士甚至連盔甲也沒穿戴,就在一片驚慌中拿著短兵器亡命奔逃了。亡者未及葬,悉數丟給齊人,但數千傷者不能不顧。見齊人沒有趕盡殺絕之意,秦人也就放下心來,相互攙扶,絡繹行走在宋境的衢道上,遠遠望去,猶如年成不好時外出逃荒的饑民。 前有大把的金銀銅錢,泗上商民爭相供給,而今一無所有了,商民們無不躲得遠遠的。沿途百姓生怕饑餓的秦人搶食吃,紛紛將糧食藏起,沒有人出頭接濟。張儀使盡渾身解數,一面使屬下救急,一面入宮求告魏惠王。 聽聞是張儀,魏惠王傳旨閂門。 眼看著宮門關閉,耳聽著閂門聲響起,張儀苦笑一聲,搖搖頭去尋魏嗣。 “你倒是有臉來哩!”魏嗣劈頭就是一通挖苦,“父王與本宮聽信你的大話,調集勇士五萬,連攻城的器械也都備好了,只待秦人凱旋而歸時屯扎在睢水岸邊,觀賞我大魏鐵軍收復襄陵八邑。這下倒好,秦人沒有觀賞成,反倒是被觀賞了?!毖劬D起,嘴角一咧,鼻子擰到一側,給出一個輕蔑的笑,“什么大秦鐵軍,什么戰無不勝,張大相國,你為什么不去瞧瞧他們的熊樣子呢?” 話音落處,魏嗣抽出劍,以劍拄地,就地學起傷卒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口中還發出夸張的呻吟。 張儀火氣上沖,真想上前照鼻子揍他一拳,可拳頭緊緊,又松開了。 好好的一盤棋下砸了,張儀悔不當初。 是的,一切皆是他張儀的錯。伐齊戰略是他制訂的,進攻路線是他劃定的,即使如何與齊對陣,也是他一步一步籌謀的。 然而,他錯了。 究竟錯在何處呢? 張儀回到府中,痛定思痛,閉目凝神,細細盤想已經發生的每一個步驟。不能責怪司馬錯。依司馬錯脾氣,一到齊國就會直入齊境,與齊人干上一架。那時,秦勢正熾,齊軍初聚,匡章尚不服眾,勝算多多。是他不讓司馬錯打,非但不讓打,還讓求戰心切的秦卒步步為營, 溫文爾雅,向天下展示王師風范! 司馬錯做到了,秦師做到了,但…… 縱觀這場對峙,齊人勝得完美,無一絲兒瑕疵,前后過程簡直就是馬陵之戰的翻版:先現亂象,再現拙象,再后是窘象,在意想不到處絕地反擊,且選準的是最佳時機。 這個匡章,真還是個奇才!可他張儀為什么就沒有預判出來呢? 就匡章的過去看,他應當沒有這個實力。他的背后究竟是誰?是蘇秦嗎?可他蘇秦怎么會用兵呢?若是會用兵,他就不會寸步離不開孫臏了!再說,整個過程中,就他張儀所知,蘇秦沒在匡章的帳中,守在帳中的是孟夫子。難道是孟夫子?哼,倘若真是那個愚夫子用的兵,首先得問問他張儀的鼻子信不信! 張儀思來想去,愣是整不明白這局棋輸在哪兒,正自忖思,公子華入見,說是情勢緊急,秦卒行進甚緩,急需大量輜重增援,尤其是糧食與藥物。 “宋王偃呢?”張儀問道。 “縮起來了?!惫尤A恨道,“在下兩番入宮,他都避而不見。 這且不說,他還讓宋軍沿途看護,生怕我們搶他的百姓!” “在下送去的糧草還能支應幾日?” “基本上沒了。退得慌亂,不少將士連燒飯的釜也沒帶,宋人躲得遠遠的。這幾日在各方籌款,但數量有限,遠水不解近渴?!?/br> “王上怎么說?” “王上正在安排錢糧,出函谷關接應。關鍵是眼前,照這速度,僅過宋境就得三日,過魏境至少得三日。最難的是韓境,韓人那兒,恐怕得勞煩張兄走一趟?!?/br> “有公孫衍在,在下去了反而壞事!”張儀皺眉,有頃,看向公子華,“還是你去為妥。他落難時,是你陪他赴秦的!” “成?!?/br> “還有,”張儀盯住公子華,“轉告司馬將軍,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靜與克制,約束三軍不可亂來。否則,前功盡棄矣!” 公子華苦笑一下,起身走了。 情勢火急,公子華快馬馳至新鄭,拜訪韓國相府,遞上拜帖。 門人持帖入內,約過一刻,府宰出來,連說抱歉,稱公孫衍不在府中。 公子華曉得公孫衍是不想見他,也就辭別,徑去宮城,以秦王特使名義向韓宣王借糧。 韓宣王不敢怠慢,將他好生安排在館驛里,宣公孫衍入見。公孫衍沒有奉詔,只托來人捎給他一封密函。 韓王看過密函,候等三日,待公子華再度入宮催問,傳召上卿公仲并大夫司農,讓他們分別訴苦。司農陳述韓地上黨地區連續三年鬧旱,多地顆粒未收,府中余糧盡皆賑災仍然不夠,旬日之前已使人赴楚地購糧。 這兩年上黨確實在鬧旱災,甚至有饑民拖家帶口地逃往秦地謀生,這個事實公子華是知道的,因而并無話說。 “唉,”韓宣王輕嘆一聲,朝公子華連連拱手,“實在抱歉哩!寡人早就聽聞關中有糧,原還打算舍個面子向秦王張口討一些,不料司馬將軍伐齊,糧草供給是大事,寡人就改求楚王了。楚王答應以糧換兵器,寡人也應下了。第一批楚糧已在路上,說是近些日就到。如果特使愿意守候,待楚糧到時,寡人先不賑災,悉數交給特使如何?” “謝大王慷慨!”公子華拱手謝過,“大軍就要抵達韓地,楚糧怕是來不及了。嬴華懇請大王以秦韓睦鄰關系為重,從現有庫糧中撥出少許糧草,接濟急需。嬴華承諾,只要渡過眼前急難,秦國必以十倍之利相償!” “請問特使,”韓宣王盯住公子華,“你所說的少許糧草是多少?” 公子華略一沉思,拱手應道:“一千石粟米足矣!” “仲叔,”韓宣王看向公仲,“庫房里還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公仲拱手應道,“庫房之事歸司徒轄制,臣不知!” “召司徒!”韓宣王看向內宰。 內宰傳旨,足足候有小半個時辰,方才召來司徒。 “司徒,”韓宣王開門見山,“府庫還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司徒應道,“府庫里只剩一個庫底了!” “???”韓宣王不無夸張地驚叫一聲,敲幾案怒道,“粟米呢?你把寡人的粟米藏到哪兒去了?” “這……”司徒打個驚戰,撲地跪叩,聲音打結,“臣……數月來連奉三旨賑災,已將府中粟米悉……悉數調……調往上黨了!” “是嗎?”韓宣王收住目光,不無懊悔地連嘆幾聲,給公子華一個苦笑。 不消再說什么了。公子華拱手辭別,走出殿門,步下臺階,回望殿門,如黑雕一般長嘯一聲,揚長而去。 不消數日,秦軍大隊人馬如同一只受傷的千足蟲,動作遲緩地移過魏境邊界,一步一步地挪入韓境。 遠遠望去,秦軍旗幟不亂,仍在盡力保持大秦鐵軍的尊嚴。在前開道的是步軍,打著“秦”字旗,但走得很慢。之后是車輛,所有車輛上或躺或坐著傷卒。再后是傷得輕的人,扶著車走,再后是健壯的漢子。 走在最后的是司馬錯,沒有乘車,扛著自己的槍。與他同行的是幾個旗手,輪番扛著主將旗號。 這條齊整的蟲子持續蠕動到第三天,越動越緩,終于僵住不動了。 幾個將軍模樣的走到隊伍末尾,與司馬錯圍坐在道邊一塊空地上。 “將軍,再不讓搞糧,實在撐不住了!”一個年紀稍大的將軍率先開口。 司馬錯曉得這個“搞”字,一路上,他三令五申嚴禁的,也是這個“搞”字。 “還能撐多久?”司馬錯看向坐在最邊上的一個偏將。他是負責輜重的。 “回稟將軍,”那人拱手應道,“絕糧兩日了,從昨天晚上起,大伙兒入口的全是水。張相國他們送的粟米只剩一小點兒,全部留給傷卒了。估計到明日,恐怕傷卒都得喝水!” “這是到哪兒了?”司馬錯扭過頭,看向在前開道的車衛國。 “再過三十里就是汜水和虎牢關!過去虎牢關就是鞏地與偃師,該當交接東周公的地界?!避囆l國拱手應道。 “三十里?”司馬錯幾乎是輕聲呢喃。 “大家實在挪不動了,照眼前速度行進,到虎牢關還得三天,不搞吃的,恐怕……”開頭說話的年長將軍欲言又止。 司馬錯看向他。 “恐怕沒有多少人能撐到過關!”那人牙關一咬,率性說出。 司馬錯白他一眼,蹲下去,兩手捂在臉上。 是的,沒有多少人能撐下去。別的不說,單是他自己,也是一天多粒米沒沾牙,憑水撐著肚皮,早就餓得頭暈眼花了。 “將軍,搞吧!您不必發話,點個頭就成!”那將軍幾乎是懇請,末了追加一句,幾乎是嘟噥,“若是王上責怪,將軍就……推在末將身上!” “廢話!”司馬錯睜開眼,狠狠盯他一眼。 那人吧咂幾下嘴皮子,看向遠處。 司馬錯就地躺下,二目微閉。 司馬錯的眼前浮出張儀的聲音:“……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靜與克制,約束三軍不可亂來。否則,前功盡棄矣!” 司馬錯睜眼,看向車衛國:“車將軍,甘茂將軍可有接應?” “仍是昨日的,已稟過將軍了,說是接應糧草已至崤關,估計今日可抵洛陽?!?/br> “若是晝夜兼程,后日可達虎牢關!”司馬錯忽地坐起,二目放光。 “將軍,”年長將軍卻是不見任何喜色,“我們的難關是,如何撐到后日?” “好吧,”司馬錯輕嘆一聲,“傳令各部,向附近村民借糧!注意,是借,不是搶!還有,派出精干將士,到附近河湖捕魚狩獵!”轉對車衛國,“衛國,搜尋附近鄉醫,求取草藥,救治傷者!” 諸將應聲“喏”,興高采烈地去了。 秦軍不再矜持了,不再裝樣了。不消一刻,但凡能動的無不抖起精神,越過道路,如餓狼般紛紛撲向附近的村莊,方圓十數里的田野里,到處晃動著“借”糧的秦兵。 韓人村落皆有糧食。任憑秦卒說破嘴唇,韓民只是不借。秦兵無奈,只好用強,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粟米就走。于是,一群群老弱婦幼哭天搶地,各施絕招,或扯胳膊,或拉袍角,或抱大腿,或跪地求告,施盡一切夸張辦法,懇請秦人別“搶”他們的“救命糧”。 秦卒被逼得急了,將村民踹倒于地,揚長而去。 所有這一切,皆被藏在附近林中的數十名畫工描繪下來,標上對白。 一塊塊的畫布被送入韓國相府,呈給坐在雅室品酒聊天的公孫衍。 公孫衍審看幾幅,將酒葫蘆塞進嘴里,動作夸張地狠喝一口,將一摞子畫布推給坐在對面的蘇秦。 蘇秦審完畫布,苦笑一聲,復推回去。 “呈送大王,讓王上看看他的子民是如何受虐于仁義之師的!” 公孫衍揚手。 來人抱起畫布,快步去了。 “呵呵呵,蘇兄呀,”公孫衍看向蘇秦,“沒想到你也夠狠的!” “唉,”蘇秦長嘆一聲,“這也是不得已之法!”不無敬服地看向大梁方向,“張兄下得一盤好棋??!秦師雖然狼狽,但若真的如此這般文質彬彬地班師咸陽,正義之師、禮儀之邦的美名就將揚于天下;反觀齊人,則勝之不武!秦人是雖敗猶榮,齊人是雖勝猶敗。一正一反,秦人不勝也是勝了?!?/br> “呵呵呵呵,”公孫衍連笑數聲,“蘇兄與張儀,真是棋逢對手??!若是張儀看到這些畫面,準得氣死!” “說到這個,倒是提醒在下了!”蘇秦盯住公孫衍,“相國大人可將部分畫作以國書名義送達魏室,讓魏王與張兄也都看看!” “成!”公孫衍用力握拳。 “公孫兄,”蘇秦起身,拱手,“在下要告辭了!” “蘇兄欲往何處?” “楚地?!?/br> “莫不是去找陳軫吧?” “還有惠施?!?/br> “哈哈哈哈,”公孫衍長笑幾聲,“蘇兄這是要撕吃張儀,收復失地呀!”拿起葫蘆,小啜兩口,慢悠悠道,“蘇兄,折騰他張儀,得把在下與白虎兄弟也算上!”